一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六日早上八點 貝魯特
綠色賓士轎車在微弱的晨曦中亮晃晃,轉進一條小路慢慢停了下來,就停在滿是塗鴨的那瑟(Gamal Abdul Nasser)紀念館的山坡上幾碼的地方。我們打完網球,合眾社年輕的攝影記者唐˙麥爾(Don Mell)在他公寓門前下車。他早在網球俱樂部裡就注意到這輛車了,看起來無啥重要。但現在那輛車著實讓他緊張一下,尤其是後窗用窗簾掩著。
「大頰鼠的車。」他說,用記者對那些在貝魯特街上蜂擁來往、荷槍實彈的年輕人的稱呼。
這原是個老掉牙笑話,然而三個蓄鬍的年輕人右手各握著九釐米手槍把車門打開跳下車時,這笑話就更不好笑。
我呆了幾秒,發覺事情不妙時,其中一人已經在駕駛座旁邊,猛力拉開車門,手槍抵住我的頭。「下車,」他惡狠狠地說,「否則我要開槍了。」
「好,」我立刻回答。把車鑰匙拔起來,丟到椅子上。「好,沒問題,沒問題。」
他伸手摘掉我的眼鏡。我離開座位,半蹲著,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強迫我保持蹲曲的姿勢。
「來,快來。」
我抬頭看麥爾,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他在車的另一邊,真希望他快跑,但不敢說出來。他嚇呆站住不動。
大頰鼠綁架行動
這個黝黑的年輕人,一副阿拉伯人長相,二十幾歲,把我拉往四、五呎外的賓士轎車,依然命令我半蹲。
「進去,要不然我開槍了。」他叱責我,把我推到後座,「蹲下來,蹲下來。」 我試著在前後座之間窄窄的空間蹲下來,另一個年輕人從車子另一邊跳上來,把我推倒在地,又把一絛舊毯子扔到我身上,然後用雙腳壓我的頭和身體,我可以感覺到槍管抵住我的脖子後面,「蹲下去,蹲下去。」
車子上了檔,瘋狂加速衝上山坡,幾乎滑上一個轉角,又一個,然後爬上一個短丘。
前座的人靠在椅背上,「別擔心,這是因為政治。」他說來輕鬆,車子前後晃動,司機在路上蛇行進出。
這段奇怪的話顯然是為了安慰我,但並沒有達到效果。當我重新恢復思考時,我想起一些在貝魯特因政治因素而被綁架的美國人。威廉˙巴克萊(William Buckley),失蹤十二個月。班哲明˙威爾(Benjamin Weir)牧師失蹤十個月。勞倫斯˙馬丁˙真柯(Lawrence Martin Jenco)神父,失蹤兩個月。
那時我還沒有感到恐懼,都被腎上腺素淹沒了。內心只不斷重複一個聲音:「安德森,你這個大白癡,你麻煩大了。」
車子繞過一個又一個轉角而晃動不已,忽左忽右。我的左臉頰緊緊壓在地上,硬地毯使我呼吸困難。還有隻腳停放在我的頭上,車子晃動時,腳就從我頭上滑來盪去。我知道這條路線,我來這幾條街好幾次了,不管是冒險或是找樂子:經過巴斯塔(Basta)港口遠滿是什葉派(Shiite)難民的貧民窟,然後往上開到漠拉(hamra),往下到美國大學校區前的布利斯街,車子猛煞車,蜿蜓下坡到位於地中海岸的科尼奇(Corniche)。然後筆直往車水馬龍的地方開了好一陣子,司機切進附近巷弄,按喇叭驅走其他車子,沿海岸進入在機場邊的貧民窟烏寨(Ouzai)。
車內的人並沒有交談,除了偶然發出「下去,下去,」踢我或是槍柄頂我背部的聲音。槍手們並不多言。
十五、二十分鐘後,車子駛離大路,直接開進一個像是車庫的地方。金屬門垂下,隔絕外面嘈雜的聲音。車門猛然開了,一些人抓住我,把我拉直,但仍小心翼翼把毯子蓋在我頭上。他們用阿拉伯文私語,喉音很重,我不知道他們說什麼。
有人拉走我頭上的毯子,同時又用一塊髒布包住我的頭部,然後以膠帶一圈圈裹好。有人抓住我,用力脫掉我的網球鞋。有人拉我的金項鍊,亂摘一通才把項鍊打開,然後是我右手的金手鍊,左手的錶,全沒了。
「不要,」我不自覺地抗議,「這是別人送的,不要拿。 」
「我們不是賊。」其中一人說,把我的錶塞進我的襪子裡,項鍊和手鍊卻沒有,從此我再沒有看過這兩樣。
我的腰、手臂也纏上膠帶,被拉出車子,顛簸地被帶到車庫的另一邊,被推到一個滿是汽抽味的髒覆蓋物裡。
我的腳關節、膝蓋、大腿被膠帶緊緊纏住,坐不直也滑不動。有人扶起我的手臂和肩膀,讓我靠牆支撐。
他們談了幾分鐘,一些人先行離去,好像只剩下一個人,來回踱方步。
過了二十分鐘吧?還是一小時?不知道,他們又回來了。有人扶我站起來,帶到房間的另一邊,讓我坐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口音很重的聲音問。
「泰瑞˙安德森。我是記者。」
「你的公司?」
「合眾國際社,一個新聞通訊社。」
他似乎對我的回答不感興趣,不是他懂得什麼叫新聞通訊社(這不太可能),就是他不在乎。
指控
「你為什麼要抓我?你是誰?」他用阿拉伯語說:「安靜,是我在問話。你知道你在哪裡嗎?」
「不知道。」要解釋我的邏輯似乎並不聰明。
「你是間諜。 」
「不,我是記者。我在合眾國際社工作。你想要我怎樣?」
問話持續進行,幾乎沒有目的,沒有交集。只是指控,否認。
「你為什麼有這個東西?」有隻手把一個東西推向我,經過我的鼻子,經由膠帶小小的縫隙,我看我項鍊的金色咒文――可蘭經的一段刻文。
「這是別人送的。」
「你是回教徒嗎?」
「不是,我是天主教徒。」
「你為什麼戴這個?」
「我太太給我的。」
「她是回教徒嗎?」
「不是,天主教徒。」
「你不是回教徒,為什麼要戴可蘭經經文?」
「它很美,它是上帝的話。」
他顯然不太滿意,和他的同伴喃喃說話。然後是更嚴肅的問題。
「你還知道其他哪些美國人?在你辦公室工作的有誰?」
「我不能告訴你。」
「你非說不可,告訴我們所有你知道的美國人的名字。」
「不,我不能照辦。」
「我們有辦法讓你說。 」
「我知道你可以,你可以傷害我,但我不能告訴你我朋友的名字。」
「我們有電擊,你知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