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耕自食．奇蹟的一年

得獎紀錄：美國獨立書商協會2008年評選最佳非文學書籍

自然循環不改其可以預測的性質，不管人多善變。一年前莉莉在她的日曆上畫圈的那一天，現在正好被我為了相同的理由畫上圈，這大概是生物學之賜，而非誰施了魔法。當第一號母親坐下抱她那窩蛋時，我記在日誌裡了。現在我往下數日子，跟全世界的媽媽一樣：我的寶寶要出生了！



看著日期接近，我如坐針氈。我自己有過兩次經驗，曉得待產母親那套慣例：集中精神、喚出力量應付眼前的工作。可是，現在我發現自己的角色更像是待產的父親：乾著急，使不上力。我一丁點兒忙都幫不上，卻更需要去探望這臺戲的主角。

預產期當天我走進禽舍，探望那位母親。大概，噢，去了十六次。她豎起羽毛，嘶聲叫我滾。這跟她昨天以及之前二十六天的目光遲鈍的低伏姿態，差別太大了。我認為她防禦性地發脾氣是個好跡象。幼雛在出殼前大約一天，就開始在蛋裡嗶嗶叫。母親一定聽到了，我想，她正在為那幸福的時刻做準備。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天，結果卻是大大的落空。星期一，還是一樣。著急的人哪會聽得進警告——一直掀蓋子，水不會煮開？好，也許你行，我只能這麼說。因為我早上、中午、晚上都去檢查她那一窩，希望看到毛茸茸的小雛，牠們沒出現。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第一號和我兩人，要是什麼都沒孵出怎麼辦？

星期二，我往回翻日誌，重新計算預產期，心想我可能算錯了一天。沒算錯。我很理性地下結論，好，那麼今天結束以前小火雞會孵出來。沒那回事。那天晚上我把參考書拿出，再查一次，所有的資料都說，馴養火雞的孵化期「約二十七天」。「約」是什麼意思？二十九？四十？星期三，我一直去看可憐的母親，直到她很明顯地受夠了。我甚至探手到她肚子下面去摸蛋。她緊緊守著窩，不過已經太習慣我的東戳西探，開始無視於我的存在，不再對我嘶叫。或許，她已經陷入預產期延遲的絕望。

也可能她開始察覺我很不願意承認的：那些蛋是死的。第一次生育的動物，而且根本沒有經過繁殖能力的揀選，會有一百件事情出差錯。第一年的雄鳥往往不育，何況人類養大的動物，交配可能不稱職。窩裡的微生物可能暗中毀掉胚胎。不當的孵卵也會致命。晚春時分，在氣溫仍然降至冰點的夜晚，母親有沒有離巢？她看來很盡心，可是缺乏經驗。說不定，就一次，她飛上樑棲息，在沒有孩子的夥伴間取暖。暴露在那樣的情況下，一個小時就會殺死正在發育的幼雛。

我愈來愈鬱卒，週四早上，從破曉的巡窩回到屋子裡，還是沒好消息可報告。而我們馬上得離開農場。當天晚上我必須出席一項北卡羅來納州的活動，一年前就定下來的。史帝文和莉莉也要同行，因為我們計畫要探望一下上大學的卡蜜兒。中午，我戴著耳鐶，穿著漂亮鞋子，仍然在禽舍裡逡巡，一直拖延，理由是卵說不定會在一天中最溫暖的那段時間破殼而出。實情是，我受不了要離開我的預產媽媽，儘管我知道對方並無同感。史帝文向我保證，她沒有我也能辦到。他很仁慈，沒說，「親愛的老婆，她是火雞。」我嘆口氣，把過夜的行李扔進車裡，我們出發了。

活動順利得很。我在一座宏偉的哥德式教堂裡，站在講壇上演說，連一次都沒提到家禽。之後為書簽名直到午夜，可是第二天我仍然天沒亮就起床，在旅館房間裡走來走去。等到時辰差不多了，我弄醒史帝文，堅持一早就回農場。

回來的車程長得沒完沒了。我覺得自己這麼沒耐性，像個笨蛋，領悟到事情的發展照目前狀況看來，我可能是在逼全家衝回去看一個壞脾氣的母火雞，坐在一窩死蛋上面。儘管如此，當我們接近高速公路出口，史帝文建議開去鎮上辦些事情，我慌亂地劈口而出，「不要！」眼睛直視前方，我調整語氣。「請直接回農場，好不好？」

車子幾乎還沒在屋前停穩，我就跳出貨車，直接衝向禽舍。當我跨進裡面，我以為聽到了一個新的聲音——小小的嗶嗶聲。或許是麻雀，牠們老是在禽舍裡不走，尋覓潑灑出來的穀粒。「別失望，」我勸自己，然後大聲重複這句提醒，因為莉莉就在我後面。我打開火雞圈門，兩人溜進去，慢慢靠近抱窩的角落，讓眼睛熟悉用條板隔起的火雞舍裡的黯淡光線。第一號母親還是坐在巢上。不過，她看起來不同，翅膀從身體伸向旁邊，樣子很奇怪。我們站住不動，看著。

在那邊，翅膀下面，好像有什麼東西？莉莉握住我的手，發出像老鼠嬰兒的高頻率尖叫。是有個什麼東西。一隻黑眼睛，跟帽夾的一端一樣小，窺看我們。一個毛茸茸的頭浮出。兩個！

其中一隻從媽媽身下鑽出，是真的：一球絨羽，就像是棉花糖小鳥，蜂蜜的金色，頭頂一點黑。我們看得到喙緣還有白色的蛋齒。這隻雛鳥才剛出殼，還濕濕的，絨毛刺刺的，它的步伐不協調得可愛極了。莉莉睜大眼睛看著我，輕聲說道：「我們有小寶寶了！」

「她有小寶寶了，」我說。這一次牠們會得到正確的教養，由火雞母親帶大，從今以後，我們院落不再有非天然干涉的不公不義。不過，我的心站在莉莉那邊：我們有寶寶了。這差不多是我們見過的最年幼的動物了，不穩的腿跌跌撞撞地走，被自己的腳絆倒。

伸手一把撈起牠，這個誘惑很難抗拒，可是我們沒那麼做。我們渴望知道牠有多少兄弟姊妹，牠們多大，全孵出來了嗎？但是，當我們接近時，母親沉下頭，朝我們嘶叫，像蛇一樣，蓬起赭紅色的羽毛，體積漲成正常的兩倍。然後，她朝另一個方向看去。第一號母親現在心頭有更重要的事情，也有能圓滿完成那件事的直覺。

她抱窩一直那麼忠實，一定又渴又餓。賄賂說不定有用。莉莉跑出去採把草，我拿著一杯水走近，伸得夠近，可以讓她暢飲。她接受和解，坐回去。莉莉帶著草回來，她狼吞虎嚥。

當她被食物分散了注意力時，我伸手到她胸羽下。我摸得出那裡有好一些蛋，在我的指尖下感覺很平滑。溫度之高幾乎嚇人。其中一個摸起來比較不光滑，我仔細探觸表面，感覺它微微裂開。我盡可能地慢慢從她身下抽出，好好看一下這枚蛋。接近較尖的那一端，蛛網般的裂痕已經展開。

蛋開始在我的手掌上顫動、出聲，感覺如此有生命，如此奇特。我拿近耳朵，聽到一聲強勁、高音的嗶嗶。我把它湊近莉莉的耳朵，看著她眼睛放大。這個蛋是活的，即使怎麼看它都都像一個普通的早餐食品。後果讓人不安到了極點。我的心臟急跳，把這個溫暖的蛋送回媽媽肚子下面。

我們走過了一整個循環，培育郵購來的幼雛，成為美國火雞中最年長的一輩。現在，剛過了一歲生日的全國年紀最大的火雞長老之一生出了她最年幼的孩子。我這一生真正見到生命開始，只有幾次，而我以前從來沒有在掌中捧過正在發生中的生命奇蹟。

走出的幼雛現在一頭鑽回羽毛的安全毯裡面，完全消失在媽媽身下。可是我們繼續瞪著雙眼。我們控制不了。母親虎視回來——我猜，她也控制不了。又過了一分鐘，一整群小黑眼睛在母親的羽翼下露出——兩個、四個、六個、八個、十個。

很難解釋，此刻我對這個成功感到多麼超乎常理地自豪。牠們的成功，母親的，和父親的（以其笨拙的方式），但是，最重要的，是這些鑿出殼，英雄般進入這個光亮、廣闊的世界，給生命一個機會的小寶寶。

莉莉和我退開，溜出火雞圈，進入穀料間。我想到了我對莉莉解釋萬物來源的那一天。不管我的解釋怎麼個一塌糊塗，都沒有影響到莉莉，沒有破壞了一個美麗的謎。這點顯而易見。我們又瘋又暈，在充滿灰塵的穀倉裡手拉著手跳舞：小寶寶！這就是了，這就夠了。滿滿一窩叮噹，時間從頭開始。

自然循環不改其可以預測的性質，不管人多善變。一年前莉莉在她的日曆上畫圈的那一天，現在正好被我為了相同的理由畫上圈，這大概是生物學之賜，而非誰施了魔法。當第一號母親坐下抱她那窩蛋時，我記在日誌裡了。現在我往下數日子，跟全世界的媽媽一樣：我的寶寶要出生了！



看著日期接近，我如坐針氈。我自己有過兩次經驗，曉得待產母親那套慣例：集中精神、喚出力量應付眼前的工作。可是，現在我發現自己的角色更像是待產的父親：乾著急，使不上力。我一丁點兒忙都幫不上，卻更需要去探望這臺戲的主角。

預產期當天我走進禽舍，探望那位...

1.搬到那個能餵養我們的地方2.等待蘆筍3.躍向春天4.跟蹤一棵單年蔬菜樹5.採羊肚菌6.莉莉的養雞事業7.感恩8.栽培信任9.六件不可能的事10.好好吃鄰居的飯11.慢食國家12.義大利瓜之賊13.滅頂於美味番茄之海14.收成那天你逃不了15.那裡的魚戴著皇冠16.打碎南瓜17.慶祝的日子18.一月吃什麼？19.餓月20.「我們有小寶寶了！」

1.搬到那個能餵養我們的地方2.等待蘆筍3.躍向春天4.跟蹤一棵單年蔬菜樹5.採羊肚菌6.莉莉的養雞事業7.感恩8.栽培信任9.六件不可能的事10.好好吃鄰居的飯11.慢食國家12.義大利瓜之賊13.滅頂於美味番茄之海14.收成那天你逃不了15.那裡的魚戴著皇冠16.打碎南瓜17.慶祝的日子18.一月吃什麼？19.餓月20.「我們有小寶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