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見愛人
雨點劈劈啪啪地敲打在房檐上,激昂壯烈,猶如蘭陵出戰的鼓點。
孟珠站在燕國公府三扇大門外的石階上,左手撐一把十六骨油紙傘,右手撐在腰後,孤零零一個人,目送燕馳飛離去。
他的坐騎是一匹黑馬,通體如緞子一般,油光發亮,唯有四隻馬蹄潔白賽雪。
馬上的人披一件玄色披風,身材健壯,肩膀寬厚,單看背影已倍覺踏實可靠。
空中烏雲翻滾,沉沉如墨。街邊白牆延綿,望不到盡頭。
視線所及,天地間盡是黑白兩色,只有孟珠手中紙傘,緋紅的扇面,像血水潑灑而成,鮮亮得妖豔詭異。
驀地腹中一痛,孟珠低頭看,懷孕六個月的肚子大如西瓜,肚皮上朦朦朧朧地印出一隻小腳丫,她輕輕撫摸,柔聲問道:“你也捨不得爹爹嗎?”再抬頭,竟發現燕馳飛回轉來。
孟珠激動地丟開傘,提起裙襬,小跑著迎上去。石板路積了水,她深一腳淺一腳,鞋襪都濕透了,忽然腳底打滑,身體前傾,撲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怎麼這樣莽撞?”燕馳飛的聲音低沉純厚,語氣嚴厲,還帶些責怪之意,但聽在孟珠耳中卻是一曲悠揚勝天籟。
她抱住他脖子撒嬌道:“別去打仗好不好,你不在家,他們都欺負我,冤枉我,還打我……”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孟珠心裡委屈,想拉起燕馳飛的手,讓他給自己擦眼淚,誰知一伸手,竟然摸了個空。
驚訝地睜開眼,哪裡有什麼烏雲風雨,更沒有什麼夫君,她平躺著,只能看到床板上的雕花,四周靜悄悄地,連燭心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爆裂聲都清晰可聞。
孟珠抹了一把臉,淚痕未幹,原來不過是場夢。
孟珠習慣性地翻身向外,大夫說過,孕婦側躺著睡對胎兒好,然而身子輕巧,全不似往常沉重笨拙。
孟珠手撫上小腹,平坦一片。孩子,已經沒有了。
夜黑如墨,房內只在角落裡留了一盞燈未熄,照出一道細細長長的人影,投射在低垂的床帳上。
孟珠順著影子看過去,床尾側旁的繡墩上坐著一個人,隔著一重紗,看不清面貌,只勉強從髮式上分辨出是個男人。
她撐著床褥坐起來,猶疑地喊道:“馳飛哥哥?”
那人似乎睡著了,聽到聲音一個激靈醒過來,跟著迅速起身。
紗帳掀起,探進一張陌生的面孔。孟珠怔愣一瞬,猛地抄起瓷枕,劈頭蓋臉打過去。前晚也是半夜醒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睡在她床上,然後便被“捉姦”在床,關進祠堂裡審問。
同一屋簷下相處了五六年,從來和睦的家人,忽然間全變成兇神惡煞。孟珠只有一張嘴,爭不過他們人多,罪名便一條條壓下來。
“不要臉的賤胚子!”
“二弟屍骨未寒,妳竟然就敢偷人!只怕肚子裡揣的也不是咱們燕家的種!”
燕老夫人,也就是燕馳飛的祖母,手持孟珠送的壽禮——蝙蝠根雕拐杖,惡狠狠地打在孟珠凸起的肚子上。
六個半月大的胎兒就這樣掉了,是個已成型的男孩兒。
血從身體裡湧出來,流了一床一地,孟珠幾乎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想起這些,她又怕又恨,下手更不留情,打得那人只顧捂住頭臉,嗷嗷哀叫求饒道:“別打,別打,是朕!”
“胡說八道!”孟珠想也不想,高聲叱道:“皇上明明被瓦剌人捉了去,怎麼可能在我房裡!”
那人還在堅持道:“朕是夏侯暘!”停一停又補充道:“這裡是皇宮!”
孟珠手上一滯,看清他穿的是明黃錦緞繡四團龍的袍子,再四下打量,房間十分闊大,擺設也眼生,確實不是她在燕國公府的臥房。
“我怎麼會在這裡?”孟珠滿心不解。
“是朕接妳進來的。”夏侯暘見機搶過瓷枕,丟開老遠,也不忘安慰她道:“別怕,以後在朕的後宮裡,朕會照顧妳,保護妳,再不讓別人傷害妳。”
孟珠腦子裡一團漿糊,追問道:“為什麼?”
夏侯暘頂著滿頭包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道:“那次賞花會上,我撞破了頭,血流不止,妳見了,便幫我裹傷,還一直安慰我。”
他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條舊帕子,大約年代實在久遠,原本鮮亮的艾綠已褪成暗淡的鴨蛋青。
“這是當時妳幫我裹傷用的手帕。”夏侯暘深情款款道:“那時朕正落魄,總是被人嘲笑欺侮,只有妳一個對朕好。”
孟珠小心翼翼地把手從他濕冷的掌中抽出,團著被子往床裡退。
什麼時候的事?她一點也不記得。
晉京是都城,勳貴之家雲集,一年下來,女眷們出席的賞花會少說也有十幾回,誰知道他說的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次。
“我沒有印象。”孟珠搖頭道。
夏侯暘面上狂熱的笑容明顯一僵道:“就是那一年臘月,長公主府辦的梅花宴,大家都知道是為了給當時的太子長子明王夏侯淩選妃。”
這樣一說倒是有些印象。
“你心儀的人明明是我姐姐。”孟珠更加混亂道:“你還曾托長公主向我娘示意,打算求娶。”
夏侯暘撇嘴,絲毫不掩飾厭惡的神情道:“他們都說孟家大姑娘是晉京第一美人,心地善良,又才華橫溢,我以為那是妳。”
孟珠蹙眉,抬眼瞥他一下,詰問道:“那你還立她做皇后?”
虧她還以為姻緣坎坷的姐姐孟珍終於時來運到,有了好歸宿。
孟珠自以為戳破了對方的謊話,聽在夏侯暘耳中卻理解成嬌嗔怨怪,忙不迭解釋道:“那是為了掩人耳目,朕只想和妳在一起,可畢竟不方便,朕不得不另想辦法,給妳改換身份。如今只等過段時日,燕家宣佈妳難產身亡,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燕國公夫人孟珠,咱們便能比翼雙飛,一生一世。”
原來是他!是他害死了她的孩子!
孟珠只覺一陣陣噁心,連肚子都抽痛起來。
半年前起,瓦剌藉故在邊境滋事挑釁,連續攻佔晉國數座城池,燒殺搶掠不斷。
當時的皇帝,夏侯暘的四哥夏侯昕御駕親征,不想在宣化遭遇敵軍伏擊,兵敗如山倒,夏侯昕更被瓦剌俘虜。
孟珠的父親孟雲升和夫君燕馳飛亦在此一役中戰死。
消息傳進京城,自是引起朝野震驚,人心浮動。
夏侯昕的獨子不過四歲稚齡,為免主少國疑,大臣們決定擁立監國的忠王夏侯暘為帝。
可這人……
如今邊關告急,國家危殆,他登基後做出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處心積慮地殘害忠良之後、霸佔臣子妻室。
當真可恨又可笑!
夏侯暘當然看得出孟珠在生氣,卻不知到底為何,哄勸道:“別氣別氣,朕肯定不會碰她,朕只要妳一個。要是妳不願意,朕就廢了她,立妳為後!”
孟珠啼笑皆非,忍不住“哈”了一聲。
夏侯暘以為這是開心的意思,但見孟珠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終是拿不准,又看到她雙手捂在肚子上,不由憤憤道:“燕家那幫蠢貨,朕以爵位為酬,命他們把妳送進宮來,可沒讓他們動妳分毫,結果竟然搞得妳元氣大傷,朕一定會好好教訓他們為妳出氣!”
“那陛下可得說到做到。”孟珠應聲。
誰是誰非根本不重要,在她眼中,他們是一丘之貉,全都是害死她孩子的兇手。
得知燕馳飛身死後,能支持孟珠不崩潰的,就只有肚子裡的孩子,他們卻聯起手來,剝奪了她唯一的希望,怎能不恨?
她或許沒有辦法對付夏侯暘,卻能借他的帝王之手對付燕家那些人。
夏侯暘為在心上人面前求表現,不出幾日,便以販私鹽的罪名將燕馳飛的庶兄燕鴻飛與其子燕天福問斬,在戶部任職的燕家二叔燕竣也受連坐流放蠻荒之地。
燕家爵位被奪,私產被充公,御賜的大宅也不能再住,一眾婦孺在城郊租了宅子,依靠典當度日。
孟珠小產虧了身子,太醫遵囑需好生調養,夏侯暘不得近身,總算暫時逃過一劫。然而她想不出辦法脫困,遲早要淪為他的禁臠。
因為心事重重,整個人總是懨懨的,連進食都困難,吃什麼吐什麼,再好的藥膳補湯也發揮不了作用。
夏侯暘勸不了,便命孟珍不時前來,寄望她們姐妹情深,說話容易,能讓孟珠快些好轉。
這日,孟珍如常遣退宮女,單獨與孟珠談話。說來說去不過是讓她看開些,別同夏侯暘作對。
孟珠面前擺著一盅天麻人參燉雞湯,專治婦人小產後血虛頭暈。
她沒有食欲,舀了兩匙便放下道:“姐姐莫再說了。我知道寡婦再醮是常事,但本朝律例上也寫明,不論再醮還是守貞,都要那寡婦同意,自願才好。我如今是不願的,我不想委身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