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十年往來書生夢
大約十年以前,我在南京一所大學讀歷史系,這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因?那時我一心想成?一名作家,而並非整日與青燈黃卷和古人打交道;後來我終於如願以償,在北京的一所很有些名氣的藝術院校讀了文學專業的研究生,但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距離文學似乎又逐漸地遙遠了起來,反而當年不曾感興趣的歷史學,?慢慢地成?了我的關注重點。那幾年我在學業之餘所讀的書,?幾乎都是有關歷史與文化方面的,特別是近代以來中國歷史的著作,我甚至曾經發願要寫一部與二十世紀中國歷史有關的思想史,現在看來那時侯的野心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因?那非得是有尋常的功力與天賦的人才能完成的一件偉業。年輕人熱心,說幹也就幹了,具體的準備工作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逐漸做了起來,從買書到讀書,從專題研究到個案探究,其實是做了很多今天看來有些莽撞的工作準備的,而唯一還可以稱道的是,這個研究計劃讓我開始培養自己去有意撰寫一些讀書筆記和讀書心得,甚至開始熱心的寫了很多的讀書隨筆,這一切都算得上是那個顯得有些遙遠的夢想所帶來的副?品吧。如果說造化弄人,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的。
然而,現實與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後來並沒有從事與寫作相關的工作,每日的事務甚至與自己的讀書興趣毫不相干,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妥協。這些年裏,我堅持利用業餘時間繼續讀書和進行準備工作,捎帶著寫作一些讀書筆記,但或許是性格的原因,我很不喜歡將讀書筆記寫得十分的枯燥,因此選擇了一種介乎於評論與隨筆之間的文體,我個人將之稱呼?「讀書隨筆」,這種介乎於學人與作家之間的一種追求,成?我讀書寫作取巧的一種方式,但也著實代表了我不甘心於自己的文字猶如複製的流水?上的商品一樣面目雷同,也不願意思維被文字的外表與形式所束縛,後來讀到上海的王元化先生對於寫作研究追求「有學術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術」的境界時,我才稍稍有了一些平頓。其實五四以來,魯迅、周作人、胡適、錢穆、曹聚仁、錢鍾書等大師的讀書隨筆,其中包含的不能說只是簡單的文學才華,由此也才使人感覺得到那一代的遺風是在細小的地方裏慢慢的被消散掉了。現代的學術機制已經將傳統的?學之道閹割完蛋了,我很慶幸自己並不是學術體制中人,因此也不必要背負太多的限制。幾年下來,我利用業餘時間,所寫下的讀書隨筆將近有數百篇,收錄在這冊書中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大多數的文章也都曾被國內的各類報刊予以發表過,有些甚至?生了一些小小的反響,這是我之前所沒有想到的,在此我要感謝那些曾經給予我鼓勵和幫助我的師友們,沒有你們,我的這項工作很可能在現實的擠壓中迅速流?。
這種極?不專業的閱讀生活,更重要的是它滿足我在精神上的需求,因?沒有特別的限制,只要感興趣的書籍,我大多都會買來一讀,但總的興趣還是在近代以來的文史領域,特別關注的是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研究問題,因?我總感覺談論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特別是思想史,中國的知識分子是無法繞開的話題,他們的學識、思想、經歷和背景,都是一筆讓人體味良久的財富。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由於今天的時代距離二十世紀最?接近,我們這些讀書人多少還有些歷史見證人的感受,另一方面則是二十世紀在整個中國的歷史上可以說是最?獨特的一段,中西碰撞,古今變革,中國所經歷的是「千年未有之變革」,而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機制所進行的探索與實驗也是前所未有的,其間所走過的道路也最?曲折與傳奇,這其間具有重要推動力量的,我以?正是中國近代以來的知識分子們。因此,當我陷入其中時,我才深深地被他們所具有的無限魅力所征服,無論是人品還是學識,或者是文筆與見識,還有他們對於自己生活時代的擔當與膽識,都是讓我折服不已的。我特別注意到,越是距離今天較遠的歷史人物,越讓我驚嘆與痴迷,我將之稱呼?「遙遠的完美」,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歷史時空的遠距離觀看,就像遙遠的星空一樣神奇?
當然,我還得?自己這種不專業的寫作生活補充幾句,因?選擇了讀書隨筆的這種文體,它自然?我帶來了寫作的快感與研究的自由,但另一方面,由於隨心所帶來的不專業與不嚴謹也是顯而易見的。我不能因?這種業餘寫作與研究的狀態而?自己尋找托詞,這唯一可以解釋的還有一種內心的浮躁與急功近利的思想在隱隱作崇。諸如在這冊書中,我就特意收錄了兩篇內容略有矛盾的文章,一?〈顧隨與周氏兄弟〉,一?〈氣味辨魂靈〉,其中前者?我讀鄧雲鄉的著作,發現學者顧隨曾經?周作人的審判作過辯護,但遺憾的是我發現有關顧隨的傳記、年譜和回憶文章,幾乎都很少提及這件事,於是我立即寫成文章〈顧隨與周氏兄弟〉,談論自己的這一發現,但文章在寫作時我因參考了程堂發的一篇文章〈周作人審判始末〉,由此引申,想當然地以?顧隨曾到南京審判周作人的現場去辯護。此文在北京的《新京報》發表後,引起了一些社會反響,研究顧隨甚至是周作人的學者以及顧隨的後代基本都注意到了這篇文章,而北京的止庵先生在讀過此文後,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談到顧隨從未曾到南京參加過?周作人審判的開庭辯護,甚至對我未經核實就隨意引用的行?進行批評,以?得出的結論十分的無稽。此信經南京的《開卷》雜誌刊發,讀後萬分慚愧,我佩服止庵先生的慧眼與學識,而先生也並非專業研究人士,但對於筆下的每一個文字,都儘量做到負責與放心。後來,我讀他所寫成的傳記《周作人傳》,便對其中在史料考證與辨別上所下的功夫十分佩服,於是在〈氣味辨魂靈〉一文中,我借評論這冊傳記而對自己文章中的不嚴謹處表示歉意與糾正,也對止庵先生的批評與關愛表示感謝,相信讀者在這冊書中讀到這兩篇文章時,便能?不難體會我的用意所在了吧。
記得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老師們就常常告誡我們這些學生,讀書要耐得住冷板凳。然而,看看今天的社會,又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呢?學界與文壇幾乎都被日益功利化的社會利益所侵占,當然,我自己也未能免俗。年初,我到天津見到在魯迅文學院讀書時的同學藏策,他比我年長十多歲,現供職於天津人民出版社,在文學與攝影理論的研究上很有創見,但人?並不張揚浮躁。那天,我與他在滿壁皆書的客廳裏長談,聆聽他在學問與求道上的見識,後來他告訴我自己在十年之前,因?幾乎與我相同的困惑,曾經連續七年不寫作,每天只閉門讀書,七年後他開始寫作,終有雲開霧散之感。他希望我也能靜心下來,專心地讀上幾年書,啃上幾年的硬骨頭,想必一定也會有大成的。這讓我想起中國古代的武林高手們,每每在練成絕世武功之前,都必須閉關修煉,否則最終只能是只會一些花拳繡腿的小丑而已。也還記得幾年前,我在北京去拜訪民間學人余世存先生,他告誡我在還沒有被名利纏身的時候,趕快多讀幾本好書,這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去年我在本城郊區的一座小山下購買了一套住宅,並第一次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書房,當我將自己的全部藏書安頓在書房裏,推開窗戶,看到外面青山蒼翠,滿目皆綠,身心頓時安靜了下來。之所以選擇在這樣環境中生存,不僅僅是因?這裏優美的環境,更重要的是起先我就在內心裏隱隱地暗藏了一個巨大的野心,那就是選擇了一個僻靜之處,?自己日後的讀書寫作和研究找到一個良好的領地。我想,這對於我來說或許正是一個注定的天意,我將在這裏?我自己的夢想再安心讀上幾年書,再磨上幾年的耐性,再坐上幾年的冷板凳,即使終究還是學問界裏的野狐禪,但也?不會因?這對待學問的熱誠與扎實而被輕視。我?自己的這個夢想的逐步實現而感到興奮,這冊《遙遠的完美》便是它在變成現實的一個證明,在此,我要深深的感謝出版我這冊著作的臺灣學者蔡登山先生,他不但出版了我第一本著作《精神素描》,而且熱心?出版這冊《遙遠的完美》出謀劃策,若沒有蔡先生的鼓勵與支持,這種東西很可能永遠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而我也沒有如今這樣孤膽英雄般的鬥志;我還要感謝北京的孫郁先生以及?門的謝泳先生,他們先後?我兩本不成氣候的著作寫序鼓勵,讓我受驚若寵,我所報答的只有更加地勤奮和努力,即使自己寫下的每一個文字,都不能讓他們?自己的眼光而蒙羞。
二○一○年八月八日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