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螞蟻告訴我,青蛙是壞東西。
青蛙告訴我,貓咪是壞東西。
貓咪告訴我,
「不對不對,兔子才是最壞的呀!」
所以,我――。
◆
……耳鳴不止。那聲音,聽來就好像有人在耳邊說話。
我懶洋洋地靠著椅背,仰望屋頂。天花板朦朧慘白地扭曲。然後目光挪向時鐘的位置,想看看現在的時間;但數字黝黑地暈開,像蟲子一樣蠕動,讀不出半點東西。
這個景象,我非常熟悉。那時發生的事,至今我依然忘不了。
「……我一定,會結束這一切。」
也不知這句話是對誰說的,我念念有詞地呢喃後,闔上眼皮。
耳鳴的感覺毫無停止的跡象。那個聲音,彷彿愈來愈大聲。
『想被×?那麽,就去×吧。』
『該×什麼才好呢?』
『我想想,那就×壞東西吧。這樣一來,你也能被×了唷。』
那時貓咪是這麽說的。…不對,其實我已經記不得是不是貓咪說的了。
不過,我好想被人×。我從以前就滿腦子都是這件事。所以為了得到那個答案,我現在才會待在這間機構觀察小孩子,進行我的研究。
「頭好痛吶……」
我試著起身,到床上去躺一躺。但身體卻酥軟無力,撲倒在桌子上。雖然我又重新挑戰了幾次,但嚴重的耳鳴和頭痛卻打消了我的鬥志。
「……唉,算了。」
嘟囔完後,我放棄地趴在桌上。
就在意識漸漸變得混濁時,我依稀在響個不停的金屬音中聽見了她的聲音。
第一章 晚安
1
純白的長廊向前綿延。每走一步,便會在廊間濺起幽幽地回音。
一成不變的景色,令人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和無助感。剛剛所在的地方還能零星地看到幾名貌似工作人員的人影,但現在卻感覺不到半點人跡。靜謐的空氣更加劇了胸中的不安。
緊鄰廣大森林的這座城鎮,雖然還比不上都市,但土地十分廣闊、人口也不少,是個很熱鬧的地方。比起生活大多簡樸貧窮的林中住民,大家都過著相當豐裕的生活。
我現在就走在座落於這座城鎮中心的大醫院的走廊上。在這間醫院擔任醫生的友人,昨晚打了一通電話拜託我「我們醫院收容了一個孩子,想請你替他診斷一下」。
「唷!好久不見了吶。」
伴隨充滿活力的招呼聲,一隻手從後面拉住我的肩膀。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頂著栗色頭髮、滿臉雀斑,一臉好人樣,身穿白袍的男性站在那裡。
「還好我因為擔心而過來找你。……你果然又〜〜迷路了對吧?」
我唯一的友人‧克里夫帶著些許苦笑,這麼對我說。
「……看來我真的很不擅長記憶道路和地址。自從搬到那裡去後,就只有採買食材時才會到鎮上來。」
「可是,你以前在這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吧?既然如此……啊啊,不對……在大學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已經常常迷路了吶……」
克里夫蹙起眉頭,聳了聳肩。
「……話說回來,真虧你敢買下那間設施並住在那裡。那地方從以前開始就有很不好的謠言吧?什麼關過精神病患、拿他們做人體實驗之類的。」
「啊啊,那時讓你幫了不少忙呢。說的也是,那棟房子既沒有窗戶,也沒有半個像樣的房間呢。不過因為沒什麼人跡,所以環境清幽,很合我的喜好啊。」
「不,那件事說來原本就是我不好啦。……是二樓左側走廊的房間對吧?後來怎麼樣了?」
克里夫看起來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對我問道。
「因為有點懶得整理,所以就直接鎖起來丟著了。」
聽到我這麼說,克里夫的表情變得有些難看。我輕輕嘆了口氣,沉默的空氣在兩人間凝滯。
「……對了,關於剛剛告訴你的那孩子。最近鎮上不是發生了強盜殺人的案件嗎?那孩子好像就是那對夫婦的小孩。而且也沒有其他兄弟姊妹。」
克里夫微微低著頭說。
「……被襲擊的雙親怎麼樣了?」
聽到這問題,克里夫無語地搖首。我在電視上看到報導時只說「夫妻二人身受重傷,仍在醫院搶救」,但從他的表情看來,最後兩個人都沒有救活吧。
「總而言之,能拜託你幫我轉告那孩子嗎。雖然我也有試著告訴他……但結果不太順利。」
說完,克里夫引導我走往原本前進的反方向。看著彷彿想起了什麼往事,一臉憔悴的克里夫,我一邊暗自為他操心,一邊默默地跟上他的腳步。
◆
最近,這座小鎮案件頻發。案件的內容雖然都不一樣,但一部分的嫌犯和兇手卻都說了「感覺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的共同證詞;比起案件的詳細經過,報紙和電視的報導也都一面倒地集中在這些發言上。
在前往那個被醫院收容的小孩的病房路上,克里夫將目前所知的情報都告訴了我。
強盜殺人事件發生於距今兩天前。兇嫌的男子造訪了圖書館附近的大住宅區的某處民宅……盧埃林家,然後用小刀刺了住在那裡的夫妻數十刀。屋內沒有任何錢財或家具失竊,行兇動機也不明朗。嫌犯也表示自己被什麼東西上了身,聽到了某個聲音,不停重複著令人費解的證詞。
盧埃林夫婦有個獨生子,在事件發生時正好外出。那名小孩回到家中,發現面目成非的雙親時,兇嫌似乎已然逃之夭夭。
後來,附近的一位住戶發現盧埃林家的小孩昏倒在家門前,跑上前關心後才發現室內的慘狀,隨即通報警方。這就是事件的經過。
「那孩子的精神應該受到不小的衝擊吧。他說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關於那個事件,還有自己的家人是誰,全都想不起來。」
「失憶症嗎……」
克里夫看著我「啊啊」地應了一聲,然後稍微放慢步伐。似乎是為了顧慮已經氣喘如牛的我。
我一邊因為好友的體貼而感嘆自己的不中用,一邊放緩腳步。
「我還沒告訴他雙親亡故的事情,現在說了恐怕也只會讓他更混亂。他似乎也沒有其他親戚……我記得你好像有在收容因事件和事故而無家可歸的孩子,並為他們進行輔導吧?」
我稍微頓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這已經是第二次拜託你了。如果你那邊方便的話,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孩子也接過去你那兒。如果之後聯絡到其他親戚之類的親屬,我會馬上聯絡你。」
聽到克里夫的請託,我按著下巴思考起來。
目前設施內已經收留了四個孩子。從經濟面來看,再增加一個人飯錢倒不是什麼問題;不過研究對象增加的話,勞力和時間也會增加,而且終究得看過那孩子的狀況後才能決定吶……。
◆
在得出結論前,大概就是剛剛談論的那個孩子吧,一名少年出現在眼前。
那孩子獨自一人端正地坐在走廊上的小椅子上。
金色的頭髮加白色的襯衫。因為低著頭而看不清表情。下半身則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褲。身上的吊帶和藍白色條紋的鞋子令人印象深刻。
那名少年的視線沒有轉向這裡,一直盯著放在膝上的那本厚厚的書。大大的瞳孔不停由右向左移動,似乎正專注著閱讀。我站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而他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於是我繞到少年的面前,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然後少年終於慢慢抬頭看向這裡。少年的臉色有點發青,帶著困惑的表情凝視著我。剛才因為他低著頭所以沒法仔細觀察,那澄澈蒼藍的眼珠看上去有點缺少生氣。
雖然純粹是我的直覺,但這孩子……恐怕已經是“即將發病”的狀態了。
我深吸一口氣,不讓少年看出我內心的驚訝。然後,我按著自己的胸口微微一笑,說了聲「你好」。
輕輕問候了那少年。
2
空氣中傳來水聲。以現在的狀態,處在寂靜之中,讓人感到坐立難安。
……我的媽媽和爸爸,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多大年紀?很常生氣嗎?我們以前又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那個時候,我又在做什麼?
一個也好,無論多麼微小的事情也沒關係。我拚命地摸索記憶,試圖回想起什麼;但無論如何尋找,還是什麼都找不到。唯一浮上心頭的,就只有奮力躍起試圖抓住天際浮雲的那種空虛和失落感。
深呼吸後,我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那張臉。矮小的身軀和微翹的金髮,以及蒼藍的眼珠。舉起右手,眼前的那人也跟著舉起左手。看樣子,鏡子裡映著的那人就是我自己。
知道自己仍活著的安心感,以及無法確信鏡中的人就是自己的不安,兩種心情同時襲上心頭。
「亞連‧盧埃林……」
我喃喃唸出自己的名字。睜開眼時,那是唯一一個我仍清楚記得的記憶。
回過神時,我已躺在這間醫院的病床上。我試著回想來到醫院前發生的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警察和長著棕髮的醫生問了我很多關於家裡和爸爸媽媽的事,但我唯一答得出來的,就只有自己的名字。
我轉上水龍頭,關起不斷湧出的水流。「嘰」地一聲後,水聲停止了。我離開洗手先,回到原本的地方。
◆
我回到之前坐著的那張小椅子上。剛剛棕髮的醫生告訴我「我想讓你見一個人,你乖乖在這裡等一下」,但他離開之後卻遲遲沒有回來。
因為坐了太久有點疲倦,所以我就到洗手間稍微打發了一下時間。但回來的路上,走廊上依舊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看來醫生還要再一陣子才會回來。
我一屁股跳回椅子上。這張椅子坐起來真的很舒服。我用手來回摸了摸,享受了一下這椅子的觸感後,拿起放在椅子邊的書。
紅色的書皮和藍色的書籤帶。從封底寫有自己的名字,還有隨處可見的翻閱痕跡來看,自己以前應該讀過這本書好幾遍。
腦中依稀記得自己以前很喜歡讀書。至少,閱讀的時候就不會去思考關於自己的事情,所以獨處時候我總是在看書。
翻開書頁,裡面印著短詩和可愛的插畫。我心想或許能回憶起什麼,默默地讀了下去。
◆
在那之後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到一個搖曳的影子擋在眼前,我才赫然抬起頭。但可能是因為長時間埋首看書使脖子的肌肉變得僵硬,實際的動作卻非常緩慢。
黑色的長髮凌亂地束在腦後,一對玻璃珠般的眼珠子怔怔地望著我。從脖子上垂下的茶色細繩上,吊著一只金黃色的掛墜。我完全沒有察覺有東西靠近。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陌生物體,我忍不住一臉驚訝。
「你好。」
然後,直到對方用溫柔的聲音對我打招呼,才終於理解站在面前的是個活生生的人類――一名成年男子。仔細一看,在男子的背後,那個棕色頭髮的醫生正擔心地看著這裡。
我沒能掌握眼前的情況,拚命運轉腦袋。而看到我的模樣,那個人也露出關心的表情。
「……沒事吧?你的臉色很不好喔。」
「……沒事。」
我用對方不知道聽不聽得見的微弱音量答道。
「是嗎……那就好。」
那個人說著放心地微笑。我一邊慶幸自己的話語有確實傳到對方耳朵,一邊暗自心想他笑起來真像個孩子。
「……我聽說你失憶了。真是不幸。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一定很難受對不對?我住的地方有很多跟你一樣的孩子。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到我這裡來,在找到其他落腳之處前跟我們一起生活呢?」
這意料之外的邀請令我嚇了一跳。明明才第一次見面,竟然就問我要不要一起住。我猶豫著該不該輕易點頭答應,一時不知說不出話來。
「一直待在這種地方,生活大概會很無趣。我覺得比起跟我這種大叔聊天,到這傢伙的機構跟同年齡的小孩子一起玩應該更適合你,所以我才拜託他來幫忙。別看他外表這樣,其實還算是個值得信賴的傢伙喔。」
看到我困惑的樣子,棕頭髮的醫生也跟著幫腔。站在我面前的那個人先是一臉「真失禮吶」的表情看了醫生一眼,然後又察覺我在看他,苦笑著聳聳肩。
的確,待在醫院的話,每天只能坐在床上看書而已。比起跟不認識的大人說話,跟不認識的小孩子聊天應該更有意思。
於是,雖然還是有點不安,但我決定到那個人的設施去住。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後,那個人彷彿也輕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