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節錄)
本書收錄 2002 年至 2021 年個人研究《周易》的主要成果,為上、中、下編,凡十八章。年齒漸長,我愈來愈不耐煩讀太厚的書,沒想到自己觀象玩辭,觀變玩占,經歷二十寒暑,不知不覺間也積累了五十萬字,誠屬意料之外。
我在 2012 年由中央研究院出版的《周易玄義詮解》各章,經修訂後也收入本書,不再單獨刊行。〈《周易》全球化︰回顧與展望〉原已列入《周易階梯》第十二章,因近年我在香港籌劃「寰宇《易經》」系列演講,遂略作補充,成為新修訂版,收入本書下編〈壹〉。2002 年問世的《易圖象與易詮釋》、以及分別在 2018 和 2019 年付梓的《周易階梯》和《周易答問》,其中論點,均可與本書互參。去年(2021)春天定稿,我又將本書各章大幅修訂。像〈《易》儒道同源分流論〉一章,原發表於 2008 年,近來重籀《老子》,有靈光乍現之感,不得不將全篇重寫。
筆者治《易》,持論多與流行學說不同。輯成之後,書名擬定,頗費躊躇。內子敏慧說︰「既是你的一家之言,以為正解,可逕題為《周易鄭解》。」是為本書定名的緣起。
筆者於個人觀點,敝帚自珍,固有自信,但我所樹立的理論是否算得上「新典範」則難言,孔恩(Thomas Kuhn)「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之說,未必適用於人文學。人文學不比自然科學,難以像廣義相對論或量子力學的原理,提出後即讓人無法迴避。人文學是主觀之學,近於藝術,永遠可以迴避,再碻不可移的觀點也常被忽視,也很難有實證方法定奪誰對誰錯,最後就是眾聲喧嘩,橫看成嶺側成峰。但站在作者的角度,面對真理,必須有睥睨古今的氣魄,擇善固執,不能妄為調和之論。面對二十世紀初科學主義和疑古運動浪潮下,綿延百年之久的《易》學觀點,研究者沒有打破全局的勇氣,將難以從舊說泥淖中自拔。
本書十八章編次,頗費思量,雖劃分為上編「字義詮解」、中編「義理象數」、下編「歷史源流」,但三者既高度相關,怎麼分割都很勉強。因字義校勘剖析,必定涉及義理分判;考察歷史源流,也躲不開訓詁哲理的研討。例如下編〈伍〉,探討的是《周易》與儒、道思想軌跡糾纏的技經肯綮,雖謂考察源流,但要是手上沒有奏砉義理的遊刃,焉能謋然解牛而躊躇滿志?就課題形成次序而言,我最初讀《易》,返本溯源,對流行一世紀的「經傳分離說」於《易》學的破壞,感到痛心,不吐不快。故本書最早撰寫的,是下編〈貳、論二十世紀初《周易》「經傳分離」說的形成〉,藉由解構古史辨運動興起的隱曲,披露舊說謬誤。先破而後立,繼而撰成上編〈壹、從卦爻辭字義的演繹論《易傳》對《易經》的詮釋〉,循訓詁入手,析論經文,嘗試重建經傳義理發展體系。故上述二篇,實為全書基礎。主幹確立,枝葉花實,循序而繁茂,漸次對經義、字義、校勘、象數、禮制、歷史、玄理,一一梳析,而有最後的規模。
為提綱絜領,謹說明本書十個主要論點如下。
一 重建經傳關係
本書的構思,肇始於 2002 年我立意重探《周易》經傳關係,以求總結一個世紀以前古史辨運動《易》家所建立的舊典範—經傳分離,為它劃下句點。
「經傳分離」是過去一世紀《易》學的主流意見,亦是不被懷疑的典範性觀點。高亨、戴君仁、屈萬里、朱伯崑、余敦康等前輩大師,無不持守此一立場。遺憾的是,似乎沒有學者注意到它是「目的論」(teleology)的論述,倡議者最終目的是摧毀《周易》經傳系統—「經」沒有了義理解釋則無異於歷史糟粕,「傳」失去「經」義的支撐,其主體性也隨之崩解。這滿足了古史辨運動反傳統文化的目的,卻誤導了學界數十年,讓學者費盡唇舌爭論《易傳》究竟屬於儒家抑或道家,渾忘了《易傳》的詮釋主體原本就是「經」—六十四卦卦爻辭。經傳分離典範一旦成形,即為《周易》的解釋與研究設下了無法消除的障礙。即使研究義理的學者,也必先承認其原本為純粹占筮之書,義理屬於後起的內容。
「經傳分離」之說,單就中國傳注傳統方法論考察,已知其無稽。《五經》的解釋,無不依賴後世的傳、箋、注等。沒有傳、注的支撐,經文意義根本無從說起。將「傳」與「經」一刀兩斷,經文被孤立了,一切所謂研究,皆無異於射覆猜謎,連帶整個學術體統也失衡。這種謬誤,就像近二十年若干漢學家未經經典文本訓詁校勘的訓練,即自恃考古出土文物而暢論中國上古文明。上一世紀也曾有學者試圖依恃出土文獻和古文字探索「經」義,雖不能說全無貢獻,終究與經文及史實大相逕庭。衡諸世界各文化系統的經典傳統,一切經典在經典化(canonization)的過程中,也不可能將經文與後來的解釋傳統切割。「經」的解釋不能捨「傳」而為,是閱讀經典的常識。就「傳」而論,《易傳》是天壤之間最早專門解《易》的著作,縱使並非孔子親撰,眾多作者的意見,價值難以估量。《易傳》年代上距經文撰著僅數百年,近現代研究者則在二千年以上,縱使近人有洞見,豈能反過來傲然否定《易傳》作者的智慧財產,動輒指控解經為無效?事實上,「經、傳」關係,有如父母子女,父母的個性習氣,常因遺傳而影響子女。「經」之基因遺留予「傳」,「傳」之血緣則承繼自「經」。研究者固然不應視「經、傳」為一體,但亦不宜認「經、傳」為毫無關係的兩種文獻;正如今天我們不會將子女視為父母的分身,亦不會視父母子女為毫無關係的陌路人。
終結了二十世紀初奠立的「經傳分離」舊典範,並不表示我們要走回二十世紀以前「經傳一體」的舊路,也不代表新典範就能建立。典範轉移,從來是多重因素促成,至為複雜。一種論點能影響一兩個世代,風行一時,很少是出於一、二人的主觀設計。倘若本書的論點有幸獲得《易》學界接受,為《周易》研究開拓出另一時代的新猷,這絕對是我的榮幸。但卑之毋甚高論,我寧可將一切研究奠基於文獻。
二 從卦爻辭一字多義探討語言哲學
「一字多義」(polysemy)本屬語言通性現象,拉丁語、梵文皆然,漢語亦不例外,例子不勝枚舉。本書上編〈壹、從卦爻辭字義的演繹論《易傳》對《易經》的詮釋〉提出二十多例討論卦名的多義性,並說明卦爻辭作者早已有「字義演繹」的實踐,前年(2021)就有最新研究成果刊布,延續了我的思路,探討「清華簡」卦名音義的關聯問題,說明了吾道不孤。錢鍾書《管錐編》「論易之三名︰一字多意之同時合用」條,對「一字多義」所論至詳。因漢字是「形、音、義」的結合,有時同一字形有不同音韻而表述不同意義(如「樂」有動、名不同而有音、義之區別,又或上古「巳」字亦借為「已」);有時字形不同,讀音意義卻毫無分別(如「毓」之與「育」、「身」之與「娠」),又或因古代字少,而出現「假借」(說詳上編〈貳、《易》學與校勘學—異文與「一字多義」〉),或因增添偏旁,轉成新字(即六書中之「轉注」)。這也是戴震區分「字之體、字之用」的用意。卦爻辭古奧,一字多義之情形至為複雜,研究者必先認識漢字形音義統一的本質,知三者不可分割,然後以傳統小學的方法分析探求其結構之義,同時以哲學思辨的方法,玄思冥索其抽象之義。但區分二者,最終也必然明白到︰結構、抽象二義,原本即統一於每一個字之中。傳統所謂「訓詁」、「義理」兩種進路,正是達致此二義的津梁。研究至於義理抉盡無遺之時,則必然發現二義實同出一源,孰為結構之義?孰為抽象之義?往往難以二分。此又緣於漢字形音義結合統一的本質,故雖不斷衍生新義成為「意義群」,亦始終有一根本理念作為其內核,統攝諸義。如何捕捉「字」的內核,則取決於研究者文獻訓詁的學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