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磅的悲傷

兩人的名字

「這些名字怎麼都取不完！」

柴田朝世嘆了一口氣，站在陳列各種營養劑的商品架前方，從皮包中拿出記事本，一一抄錄商品名稱——『氨基能量』、『健康美孃』、『自然素材』……。

因為有很多人從事跟妳一樣的工作啊。」

間山俊樹推著推車從湯罐頭區的轉角走出來，喝過啤酒之後的他臉頰通紅。朝世沒有理會他，仍舊繼續以水性原子筆抄寫商品名稱——她任職於專替商品命名的行銷公司，記下這些名稱或許可以在她目前進行的營養飲料企劃案中派上用場。她和俊樹先前雖然在一起吃晚餐，不過並沒有喝酒。

這裡是惠比壽一家深夜營業的超市，即使到了星期五半夜十二點左右，店裡仍像白天一樣熙熙攘攘，地板每個角落在日光燈映照之下都顯得光鮮亮麗，室內環境清潔，冷氣也開到最強。店內的顧客幾乎都像這兩人一樣，屬於較為成熟穩重的男女情侶。這家超市除了販賣一般食材之外，中級葡萄酒和西洋蔬菜的品項也相當齊全，因此兩人常常光顧此地。從超市只要走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回到他們的住處，附近雖然也有一般店舖，不過朝世還是比較喜歡這家可以隨時買到新鮮皺葉甘藍、嫩葉沙拉和菊苣的超市。

「妳應該也需要雞蛋跟牛奶吧？我已經幫妳買了。」

朝世說了一聲謝謝，從架上拿起黃色包裝的自然素材——含有九種維他命，可以消除長時間電腦作業引起的眼睛疲勞及腰痠背痛，另外也具有美膚效果。朝世把營養劑的盒子放入推車內。

「妳又在買營養劑啦？真是不死心！」

家裡的洗臉台上已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營養劑，大多數都來不及吃完就過期了，只能丟到垃圾桶裡。朝世看著俊樹推車裡的商品，也反虧他：

「你自己還不是很在意小腹越來越大，還買這種東西！」

推車裡除了為明天的訪客準備的食材之外，底下還藏著生麵類的杯裝泡麵，而且還是濃醇的豬骨醬油口味。俊樹裝出疑惑的神情說：

「咦？這東西什麼時候跑到推車裡的？不過啊，喝過酒之後，不是都會特別想吃泡麵嗎？要不要分妳一口？」

朝世搖搖頭，她早在三十歲前就戒掉這種習慣了。她把記事本收回皮包裡，邊走向收銀台邊想著：營養劑和化妝品其實有很多共通點，兩者光看效用說明都會覺得是超神奇的商品，但是在使用之前都無法得知是否適合自己。除此之外，這兩種產品都會讓人產生錯覺，彷彿在世上的某個角落存在著只為自己設計的特別產品。俊樹從架上取下一盒營養劑，對著朝世的背影說：

「這種妳看怎麼樣？上面寫，只要在飯後服用就可以變瘦欸。」

朝世轉頭看了俊樹一眼——這幾年來即使是保守的一般商社，也流行在星期五穿便服上班，因此俊樹今天身上穿著斜紋織的襯衫和淺棕色的棉褲——由於他的身材很高，在店內相當醒目。

「你是指『再見卡路里』吧？沒用的，一點效果都沒有！」

朝世背向俊樹，又回到自己的思緒當中——和化妝品相比，男人搞不好跟營養劑更像——過了三十歲，手邊絕對少不了化妝品，但男人則逐漸變得可有可無，期限到了就和營養劑一樣，丟到（或者被丟到）垃圾桶裡，在試過各式各樣的產品之後，仍舊會感覺沒有遇到真正適合自己的終極產品。

「喂，等一下！」

朝世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她和俊樹在一起同居已經將近一年，過了最初幾個月熱情如火的蜜月期之後，目前每天都過得相當穩定，但沒有人能夠保證這樣的生活能夠持續多久。朝世無法確信俊樹就是她共渡餘生的最佳伴侶，或許這段戀情也是有使用期限的，只是目前還沒發現而已。和營養劑不同的是，男人即使脫光了衣服，背上仍舊沒有印著愛情的有效期限。

兩人居住的公寓是位於惠比壽西區的兩房一廳。這天晚上回到家後，俊樹先進了浴室，他們在夏天洗澡通常只有淋浴而已。朝世使用夜間舒眠的照明模式，只開了客廳角落的檯燈。

放在餐桌上的白色的購物袋坍塌變形，朝世將袋裡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餐桌上，接著在廚房拿了一隻油性奇異筆，打開十顆包裝的雞蛋，在其中一排的每顆雞蛋上寫了小小的A——這是朝世（Asayo）的頭文字——接著又在營養劑和牛奶盒上也同樣地寫上字母A。

這是屬於兩人的特殊習慣，由於他們都經歷過幾次慘痛的分手，因此在同居之前就約法三章，不論是多麼瑣碎的小東西，都要明確地劃分所有權，這樣一來在分手的時候就不會發生醜陋的爭奪戰。這項規定一開始只套用在傢具、電器用品和書籍上，但隨著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房間裡便到處氾濫著A和T（Toshiki=俊樹）的字母，現在他們即使在生鮮食品上都會標上頭文字，譬如束起芝麻菜的透明膠帶上也寫著朝世的A。雖然說為了省去麻煩，一百日圓以下的金額不予以計算，不過超市購物的費用當然也是各自結帳。

有些朋友會覺得他們這種做法太不通人情或太麻煩，但朝世並不在意，見多世面之後，她早已了解到，即使是看起來很普通的情侶，也至少會有一處外人無法理解的怪癖，對他們而言，便是明確劃分所有權的習慣。到目前為止，朝世和俊樹相處得還算不錯，既然一切都尚稱順利，當然就沒有必要改變習慣了。

「我出來了。」

俊樹在腰間纏著浴巾，回到客廳。

「我把自己的份寫好了。喂，這麼晚了，你真的還打算吃那個嗎？」

還沒寫上字母T的泡麵杯放在餐桌上。

「嗯∼，我也不知道。朝世，妳覺得我這樣還可以嗎？」

俊樹捏著自己浴巾上方的小腹問她。

「胖一點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在乎。不過大概會被年輕女生嫌棄吧。」

朝世雖然不用擔心小腹，但是也開始在意自己逐漸鬆弛的手臂和臀部肌肉。

「妳這麼說，反而讓我不敢吃了！那麼，為了我們部門裡的女孩子，今晚還是忍耐好了。」

俊樹在牆上掛的穿衣鏡前擺出健美先生的姿勢，朝著鏡子裡正在摘下耳環的朝世說：

「為了消耗更多熱量，要不要來運動一下？」

朝世以鼻子哼了一聲，笑著說：

「不行，我很累了，明天再說。」

累的時候更棒啊——俊樹雖然繼續反駁，但朝世沒有理會他，逕自走向浴室。

星期六過了中午，坂口和人與秀美夫婦來拜訪他們，帶了冰在保冷箱的白葡萄酒和罐裝啤酒當作禮物。這兩個人都是俊樹學生時期以來的朋友，朝世去年也參加了他們的婚禮。眾人預定從傍晚開始，用俊樹新買的大螢幕電漿電視看足球賽轉播。俊樹出生在橫濱，雖然在東京已經住了十年以上，但至今仍舊是死忠的橫濱水手隊迷。

在玄關迎接訪客之後，朝世獨自一個人回到廚房——因為廚房裡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兩人同時工作，而且招待客人時通常都有固定的菜單——朝世負責切十種以上的西洋蔬菜製作大量沙拉，俊樹則負責將三吋厚的菲力牛排烤到表面有些焦的程度。烤牛排不需要花太多時間，而且剛烤好時也比較美味，因此料理順序是朝世在先。等待烤肉時，沙拉只需放在冰箱冷卻就可以了。除了這兩道菜之外，再加上幾種麵包和起司，就是一頓令人滿意的晚餐了。

「小朝，妳要不要喝？」

秀美替她拿了一杯白葡萄酒過來，坐在吧台後方的凳子上。

「謝謝。」

朝世和秀美乾杯，男人們則坐在沙發上，觀看新型的電視機。秀美笑著說：

「這台電視也真誇張，後面還寫了一個大大的T！」

朝世停下正在切秋葵的菜刀。

「他真的很孩子氣，還說這台電視機絕對不能讓給我。」

對朝世而言，一台像畫框般又大又薄的電視並不具備太大的吸引力，她甚至覺得即使電視機只有小冊子的大小也沒關係。

「不過啊，你們兩個都是單身，也都有在工作，才能買那麼貴的電視。」

秀美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沈。

「我也好想找個工作來做，只當家庭主婦實在是太無聊了！」

坂口和人的個性比較古板，希望妻子能夠待在家裡，雖然說現今的景氣欠佳，但銀行員的待遇仍舊還算不錯，因此他們夫妻才能夠領單薪過日子吧。

「我可以了解妳的心情，換到新公司之後，我也覺得現在的工作有趣多了。」

「真羨慕妳。阿俊不像我們家老公那麼死腦筋，所以妳還是可以繼續工作——你們怎麼還不結婚啊？你們兩個一定會是一對很棒的夫妻，而且結婚之後，就不用像這樣到處寫上各自的名字了。」

秀美喝完葡萄酒，舉起酒杯看著杯底——這裡也寫著一個小小的A。朝世又開始切起秋葵。

「也許有一天會結婚吧，不過現在還很難說，我們兩個都覺得不用太在意外在的形式。」

「哦。」秀美點點頭回應之後，轉頭又看到廚房牆壁上掛的黑貓鍋墊。

「小朝，妳以前有養貓嗎？」

「嗯，我住在家裡的時候一直都有養貓，貓咪真的很可愛。」

「這樣啊。」

切割新鮮蔬菜纖維的手感相當爽快，在晴朗的星期六午後，陽光反射在白色的壁面上，照亮了整間廚房。朝世沒有想太多又說：

「其實我現在也有點想養貓。」

客廳傳來齊聲吶喊「大韓民國」的口號，原來是男人們為了提升士氣，將世界杯韓國對義大利的比賽錄影拿出來播放——這場比賽是早已結束的那場大會中最精彩的一場賽事。

朝世喝了一口葡萄酒，將秋葵移到盤中，看起來就如滿載白色顆粒的一艘艘小舟，接著她又開始直接用手撕開芝麻菜。

隔週的禮拜三，秀美打電話給朝世，當時已經晚上九點，但俊樹因為加班還沒有回來。

「喂，小朝嗎？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妳。」

朝世調低電視的音量。在大螢幕上看新聞播報員，感覺仍有些不太習慣。

「什麼事？」

秀美的聲音顯得很興奮，沒有停下來就接著說：

「我朋友家裡養的貓生了小貓，一共有三隻，我向她提起妳的事情，她就問妳想不想要養貓。我看過那三隻貓，是阿比西尼亞和雜種貓的混血，很可愛喔。我雖然也很想養，可是我們住的是銀行宿舍，沒辦法養寵物。」

朝世只猶豫了瞬間，很快就回答：

「嗯，我去看看吧。俊樹一定也會很高興。」

兩人決定週末去拜訪那位朋友家，朝世掛上電話，想起她曾經在外文書店買過大本的貓咪寫真集，便開始搜索書櫃。之前她獨居的時候，因為擔心只有她一個人陪伴，貓咪會很寂寞，一直放棄養貓的念頭，但現在既然是兩個人一起住，或許就可以順利養貓了。

家裡增加一名成員，一定會熱鬧許多吧？——只穿著一件運動衫和短褲的朝世坐在客廳裡，久久凝視著阿比西尼亞貓的照片。

俊樹似乎並不介意多養一隻貓，他雖然前一天工作到半夜，星期六仍舊毫無怨言地擔任司機。這天上午朝世先到惠比壽花園廣場的三越百貨，買了深受好評的泡芙準備當作見面禮。

秀美的朋友住在碑文谷的住宅區，房子構造頗為奇特，三層樓的建築完全包覆在霧面的金屬牆內，偌大的車庫侵入到住宅空間當中。根據主人的介紹，車庫裡的車子是雷諾古典跑車，不過對汽車沒有太大興趣的朝世實在很難想像吃早餐的時候隔著玻璃看到汽車的光景。室內牆上掛的工具則有如美術館展覽品般光鮮亮麗。

朝世和俊樹向年齡差距許多的夫妻打了招呼。秀美已經先到了，正在車庫角落和紙箱中的小貓玩耍，朝世送上禮物之後，也立刻走到玻璃後方的車庫。車庫裡沒有汽油和機油的味道，只有茉莉花的香氣，大概是這家的夫人特地燒過焚香了。秀美以小女生般的語氣對朝世說：

「妳看，每一隻小貓都好可愛喔。」

搬家公司的紙箱裡鋪著舊毛巾，母貓躺在裡面，警戒地抬頭交互望著秀美和朝世。這隻貓體型修長而肌肉結實，只有腹部的皮有些鬆弛，亮棕色的毛濃密而美麗，綠色的眼珠子中有一道細長的黑色瞳孔。

「母貓也很漂亮，怎麼辦？每隻都好可愛，真不知道該選哪一隻。」

三隻小貓都只有巴掌大小，其中兩隻活潑地鬧在一起，另一隻則有如人面獅身像般冷冷地看著淘氣的兄弟，只有這隻小貓的毛色是帶青的銀色，表情顯得穩重而聰穎。俊樹也走了過來，蹲下來看著紙箱內部。

「哦，這些小鬼都很有精神嘛！只有邊邊那隻銀色的，感覺有點裝模作樣。」

小貓似乎知道別人在談論自己，抬起頭看著俊樹，發出撕裂袋子般的小小叫聲。朝世轉頭說：

「牠剛剛跟你打招呼欸！這隻貓腦筋一定很聰明。」

「是嗎？那就選這隻啦。」

俊樹用橫濱腔回答，代表他此刻心情很好。秀美也說：

「小朝，就決定這隻囉。」

朝世這時首次將手伸向小貓，小貓的毛摸起來像是剛吹過的頭髮般柔軟，小小的骨骼帶著圓滑的觸感。

「你應該是男生吧，要不要到我們家？」

朝世看著牠的綠色眼睛說話，小貓細聲叫了一下，聞了聞朝世的指尖，舔了一下她的中指。

當天傍晚，朝世和俊樹帶著飼主特地送他們的一包貓沙和小貓用的罐頭，踏上了歸途。在回程的車上，朝世一直將裝著小貓的紙箱放在膝上。

「這隻貓很像牠媽媽，感覺帶點銳利的氣質。西洋貓的臉部線條比較尖銳，看起來就像是會狩獵的肉食性動物。」

「是嗎？我覺得跟路邊的野貓差不多啊。」

俊樹對車庫裡三十五年前法國製的跑車比較有興趣，丟下和小貓玩耍的女人們，一直和飼主的先生討論著古董車的維修保養。朝世對小貓說：

「這個歐吉桑真沒有眼光！我一定會幫你取個最棒的名字。」

俊樹正要變換車道，邊從後照鏡確認後方來車邊問：

「妳不在牠額頭上寫個A嗎？」

朝世完全沒想過這回事，忿忿地說：

「怎麼可能！這孩子是家裡的成員，和你的電視機不一樣！」

車內保持了一陣沈默，直到快接近惠比壽時，俊樹終於又開口說：

「這一年裡，還是第一次有個不用寫上名字的東西來到我們家，這樣的例子如果越來越多，我們的生活大概也會產生變化吧。」

兩人的名字「這些名字怎麼都取不完！」柴田朝世嘆了一口氣，站在陳列各種營養劑的商品架前方，從皮包中拿出記事本，一一抄錄商品名稱——『氨基能量』、『健康美孃』、『自然素材』……。因為有很多人從事跟妳一樣的工作啊。」間山俊樹推著推車從湯罐頭區的轉角走出來，喝過啤酒之後的他臉頰通紅。朝世沒有理會他，仍舊繼續以水性原子筆抄寫商品名稱——她任職於專替商品命名的行銷公司，記下這些名稱或許可以在她目前進行的營養飲料企劃案中派上用場。她和俊樹先前雖然在一起吃晚餐，不過並沒有喝酒。這裡是惠比壽一家深夜營業的超市，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