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女王(POD) -FindBook 找書網

●之一

　　她想寫些什麼，那段往事不在日記本裡，在受了潮的回憶中，再不記下，一切都將湮滅了……，這一切在世界的另一個地域，那兒有熟悉的語言和文字，在那兒褪色的窗帘掀動著，溪水在月光下，無名的黃色小花在車子經過的山路一朵又一朵，綿絮似的風絲絲拂面而來，交織在記憶的底層，在那兒她找著他，找著印著他面容的底色和背景……。
　　弗拉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父親是殷實的商人，白手起家，為人誠懇，在商界有良好的聲譽，平日工作非常繁忙，但每天按時下班回家吃晚飯，不抽菸喝酒也不應酬，和妻兒團聚也卸下了一天的疲憊。
　　母親勤勞樸實，柔弱的身體在家經營出租房屋和照顧四個孩子生活起居，非常辛苦。母親將父親賺的錢都投資在房地產上，她選擇好地段的房屋出租，讓忙碌的主婦生活更加充實，家族親戚都對母親的賢慧靈活，眼光精準非常欣賞。
　　大姊芙比身體比較弱，從小常常感冒發燒四十度，病毒侵犯肺部引發肺炎住院，瘦弱的母親每天往返醫院照顧直到穩定出院。
　　芙比的病弱得自母親的遺傳，父親和母親是高商同班同學，畢業時父親入伍，懷著芙比的母親並無娘家的照顧，小夫妻經濟條件也不允許補充營養的食物，本已瘦弱的母親受孕哺育幼兒十分辛苦，芙比呱呱墜地起瘦小的身軀，抵抗力弱，出生就得黃疸，腹瀉，經常發高燒轉移併發症，直到成年健康情形改善，但芙比的身軀仍像十四歲的國中女生，沒有改變。
　　弗拉自幼聰穎，讓承襲優良遺傳的父親驕傲地帶著她出席獅子會的聚會場所，氣氛隆重的盛宴中，有著和父親相同深刻輪廓的弗拉牽著父親的手，亦步亦趨在父親身旁，賓客讚賞的眼神無不停駐於這對出色的父女。當知道弗拉是模範生的優秀成積時，更是紛紛稱許父親教育有方，弗拉僅流露淡淡的笑容，警惕自己要努力以赴維持好成積，讓父親引以為榮。
　　大弟遺傳父親的商業頭腦，國貿系畢業後開貿易公司，進出口商品，大弟秉性老實，精明的秘書兼會計是他得力的輔助。
　　如果不是朋友陪同到戶政機關辦理事情，發現兄弟倆人出生日接近，小弟永遠只是戶口名簿上稱謂次男的一個名稱。
　　芙比和弗拉年齡相近，從小唸書遊戲都在一起，弗拉功課好，可愛秀麗的臉龐，常常讓鏡中的芙比望著自己發呆，她將目光移向瘦小的身形，再慢慢移往鏡中的面容，忍不住不願意面對的真實，她終於鼓起勇氣來到父親面前。
　　望著那弗拉與其神似，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親臉孔，芙比聲音無力又軟弱，只是輕輕說出深藏內心的疑問：
　　－－為什麼妹妹生得如此討人喜歡？這不公平。
　　－－我不是為妳取名修嗎？要修練自己，向上提昇啊。
　　父親撫著她的肩膀，慈愛的眼神未曾離開過芙比一直以來引以為憾的容貌身形，和緩的語態似微風溫婉，拂揉著芙比失落的心。芙比知道自己在父親心裡的期盼和妹妹同等重要，也讓芙比感受身為長女的可貴，因為承襲了父親溫暖的性情和開闊的思想，這一切優良的特質都是恆久，終生值得懷藏的恩賜啊。

　　弗拉從小跟著父親出席商業社團的聚會，會友的下一代都是就讀私立學校的子弟，他們談論的話題總圍繞在名牌手錶，數萬元的名牌自行車和機車，弗拉感受到這些所謂高尚家庭出身，受名校教育的富二代，精神內在的貧乏空洞，如果退去了這層金粉世家的光彩外衣，這些富家子弟還剩下什麼？也許比一般家庭出身的人還不如，只是倚仗家世深厚，炫燿財富，而不是憑藉自己的努力而來，弗拉瞧不起這些富家子。
　　在這些世家子弟之中，一位公立高中的男生和弗拉聊音樂，藝術，聊旅行，弗拉欣賞他的攝影作品，散文書寫，他更崇敬弗拉的得獎詩作，倆人心靈的交換似小溪靜靜流淌，潺潺涓涓，內心世界的盈滿充實是金錢財富無法比擬的。
　　父親來自大家族，十個兄弟姊妹，家境貧窮，無法接受更高的教育，但祖父重視家庭教育，十個孩子都端正做事，父親思維活絡，商職的學業成績好，和母親的理性文靜相映相融，父親從商，母親是強力的後盾，讓他精力充沛的年輕歲月，全力衝刺事業理想，父親的努力是家族的榮耀，開創了自我，更樹立了弗拉心中的標竿典範，一個真正的英雄亦如是，如此的認真完美，無懈可擊。
　　母親出身宜蘭地主家庭的長孫，身為地主長子的父親五十歲心臟病走後，祖母寵溺靈巧，能言擅道的二弟，將長媳和母親三姊弟逐出家門，霸占財產留給二弟。昔日優渥生活的富家長媳，身無分文也無一技之長，只能為人洗衣服養三個孩子。
　　弗拉的外婆從小就教育母親，女人一定要具備謀生的能力，絕不能只依靠夫家男人，一旦家庭發生變故，女人要能獨立自主，養活自己且照顧孩子。
　　母親十二歲失去父愛，高中時含辛茹苦為人洗衣的母親也走了，母親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唸商職夜校，姊代母職照顧兩個各上國中和小學的弟弟生活，還要平撫自己的傷痛；堅強卻孤單的母親遇到了父親，他的開朗如朝陽，深深溫暖了母親，父親欣賞母親對課業的認真，為家人的犧牲，溫和理性的母親早已超越外表容貌的表象，停駐在領略真美善德的父親心裡。
　　弗拉功課好，鋼琴，舞蹈才藝出眾，當所有表姊妹都唸私立學校，她是唯一的小綠妹，也是父母的驕傲，一切所能想像的才情幾乎都備齊在弗拉一個人身上，她也是校花，每當放學時校門口便集結了一群男生等著看她一眼。這樣一段難忘的少女歲月，那吉光片羽的陶然純粹的快樂，在成長中可化為銜接成熟期漫渡青澀的養分，在乖巧的外衣之下包裹著狂野的累世等待被解放的靈魂。
　　弗拉當然也曾躺在淚水潰堤的河流中漂浮著，感受被遺棄背叛和莫名的忽視。或許擁有特殊的才情，扣上不安份的靈魂，就得招來不堪的折磨，走上曲折坎坷的生命旅途。

　　芙比商職畢業後工作一段時間，弗拉從第一志願畢業以優異成績考上大學新聞系。芙比開始正式與救國團活動認識的男孩交往，高中通信了三年，情況漸入佳境。原來母親有些反對，太早談戀愛不夠成熟，但就讀大學資訊系的男孩一直鼓勵芙比考大學，還幫芙比補習英文數學，芙比感受到對方的心意，堅持這段感情，果然一年後，證明了這段感情讓她奮發向上，也證明了自己可以和妹妹一樣讓父母感覺光榮，她考上了夜大會計系，白天繼續在成衣公司工作，生活緊湊充實。芙比已經長成一個自信，怡然，內涵沉穩，理性思維的成熟獨立女性，和弗拉共同一一面對家庭裡所有發生的狀況。

　　自小參加作文比賽的弗拉，班上兩個女生輪流，上學期是她，下學期就是弗拉，只要是弗拉出馬一定奪冠；課業成績穩坐第一名寶座，又是演講比賽，書法比賽的代表，自小學到高中，畢業時市長獎的榮耀非弗拉莫屬，一切的光榮，弗拉都想歸功於父親，父親如沐春風的身教，循循善誘的思想塑造，對弗拉的性格和價值觀養成有著極大的力量。
　　考上高中的那個暑假，一次弗拉經過父母的房間，看到衣櫥裡一個抽屜打開著，文件露出一角，她不經意地走進房裡，慢慢抽出了有些陳舊的紙張，是一份領養的文件，上面的子女是小弟的名字，旁邊的戶口名簿清楚地登記：芙比和弗拉，大弟都各差兩歲，而大弟和小弟出生只相隔三個月。
多年前的一個冬夜，夜深了，弗拉從洗手間出來準備就寢，聽到主臥室傳來細微的歎息夾著嗚咽聲：
　　－－就這麼決定了，好嗎？
　　－－為什麼會這樣？我不懂，我不懂。
　　母親一再像對自己說話，又像問上天，天不語，父親只是歎了一口氣，沒有任何回答，燈熄了，輕輕的啜泣聲在深深的夜裡格外清晰悲涼。
　　弗拉的記憶回到彷彿四歲那年，兩歲的大弟含著奶嘴快步向前，噶吱噶吱笑，母親彎下腰護著他跌跌撞撞，這時父親抱著和弟弟同樣年齡大小的小弟進門，小弟怯生生地看著陌生的環境，弗拉帶著好奇，定定望著這個家的新成員。
　　母親默然的表情帶著憂傷，理性的母親掩不住淡淡的悵然，還是到了終究要面臨的這一刻。從那時起，這個幸福的家庭似乎蒙上一層陰影，文靜的母親顯得更安靜了，只是專注在租房收租的例行公事上，臉龐的神情木然沉寂，時而眉間凝滿憂鬱，化不開的愁，烙印在弗拉心裡優良形象的父親，始終是弗拉最深愛的父親和對未來丈夫的模擬榜樣，這一切屬於父親的特質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和弗拉同享大學新鮮人體驗的芙比，雖然白天上班，晚上上課有些疲累，但和芙比同在台北就讀大學的男友，總是會等在校門口陪伴她一起回家。在漸漸適應緊湊的大學生活時，一個隱隱約約似乎綁住芙比，困擾著自律，條理分明的芙比的壓力仍然逼迫著她坦白。
　　從高中兩人通信開始，男友的優秀與好強的性格都令人印象深刻，芙比雖然就讀商職學校，唸書考試並非十分傑出，但從小父親的提醒期望和遺傳母親理性思維，又是生為長女的芙比做事待人都謹守原則，中規中矩，從不讓人擔心。
　　即使如此，男友的操心關心最後成為管束控制，逼迫著芙比不得不坦白，如果不就此打住，連最後幫助她補習考上大學的恩情都要消磨殆盡了，芙比終於將積埋心中的遺憾和僅存的感謝傾吐而出。
　　芙比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望著那張臉孔，這張伴隨著她走過青春懵懂，也有些茫然憂懼歲月的面貌變得成熟，性格也更好勝，每件事每個看法，如果和他的觀點不同，他完全不認同芙比的想法，可能是最優秀的學習過程養成造就了性格，芙比覺得累了，不想再爭辯了，曾經冷靜思考過，也許是自己也具有相同的個性吧。
　　當前方的光明已漸微弱，看到希望已經熄滅，就在這冰冷的灰燼前作一番告別吧。男友揚起臉龐，轉身走出了芙比的視線，走出了那段最珍貴的歲月，驕傲的兩人都沒有回首，在芙比大學生涯的第一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