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世間萬物,最入老子法眼的無疑是「水」。《道德經》五千餘言,用一詞概括就是「水德」。老子在第八章中說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老子首次提到水,就用了「上善」二字來形容,毫不掩飾對水的讚賞。那麼,水究竟何德何能,讓大智大慧的老子如此青睞有加呢?
提起老子,大多數人想到的,便是「道」字。「道可道,非常道」這句話,令人似懂非懂,卻幾乎無人不曉。此一神祕莫測的「道」,早已成為老子哲學的代名詞。「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心中的「道」無疑是效法自然的,明白了此一道理,我們即可理解水為何深得老子歡心,一切皆源於它「道法自然」。
老子是春秋末期楚國人,可以肯定地說,他所生活的時代,環境汙染遠沒有今日嚴重。況且楚國地處南方,青山綠水隨處可見,老子每天流連於如詩如畫的山水之間,欣賞急轉直下的瀑布及涓涓細流的山溪,焉能沒有感悟於心?
何謂「上善」?上,顧名思義,即為最高層次。道教尊老子為「太上老君」,軍隊裡稱最高等級為「上將」,武俠中稱最厲害的武功為「上乘武功」。善,是指良好的本性,正如《三字經》首句所言「人之初,性本善。」那麼,「上善若水」即是指最順應本性的人要像水一樣生存。
水是最順應本性的,不論流到哪裡,必然是往低處。廬山是我國的名山之一,其中有一處著名景觀名為黃岩瀑布,古代文人墨客遊覽名山大川,這裡是不能錯過的一景。歷代詩人讚美此處的詩篇頗多,最有名的,當屬李白的《七絕.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驚嘆,李白能有這樣浪漫的「懷疑」不足為奇。想像一下:高高的山崖邊,一道水流奔騰而下,如玉龍天降,銀漢倒懸。水流跌落的過程中,濺起無數水花雨霧,經山風吹拂,化為陣陣煙雲,隨風飄入雲際,這樣的奇景絕對是人力所不能及。李白不是科學家,不知道水往低處流是萬有引力的結果,便只能懷疑這般壯麗景象為「銀河落九天」了。
直至九百多年後,英國的科學家牛頓發現著名的萬有引力定律,解開了其中的祕密:由於重力作用,水必然要流向低處。它從發源地出來後,遇到懸崖凌空飛落,一道雄壯瑰麗的瀑布就此形成。水的「上善」即在於此。
《莊子.大宗師》中有一句話:「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很多人以為,老莊之學是在教人如何消極避世、躲開紛爭,尋求心理安慰,其實不然。人要像水一樣活著,就應當順應本性、有所追求。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顯而易見,這幾句都是「玄德」的具體表現,概括而言,就是順應自然本性。最順應自然的水流向低處,最順應自然的人就該往高處走。
一九四三年,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學院的心理學教授馬斯洛,發表著名的論文《人類動機論》,在這篇論文裡,他提出「人類需求層次理論」。這套理論的含義是:人的需求可以從低到高分為五種層次,分別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的需求、被人尊重的需求以及自我實現。當人的低層次需求得到滿足,就會自然產生高一層次的需求。生理需求是最低層次,即人首要考慮的「飲食男女」需求。當這種需求具備之後,我們會有短暫的滿足感,但是這種滿足感不會一直持續,因為擔心失去已擁有的一切,就會產生更高層次的需求。現代社會,保險業興旺發達,正是因為人們會產生這種需求,也在順應這種需求。人往高處走,正是契合馬斯洛需求理論的「上善」。
戰國人蘇秦被後世尊為「縱橫家」,與老子的道家並列諸子百家,其深有老子讚揚的「上善」之風。
蘇秦出身尋常百姓家,年少時不願終生在家務農,就與張儀拜入鬼谷子門下,學習縱橫之術,以求取富貴功名。戰國時期要想出人頭地,比起隋唐以後要容易得多。一方面,當時的「戰國七雄」(齊、楚、燕、韓、趙、魏、秦)都想壓倒另六家一統天下,各國君主非常重視招攬人才;另一方面,當時並沒有科考,有能力的人不必非讀四書五經,只需投奔權貴門下做其門客,表現能力後推薦給國君,得到國君的欣賞後,飛黃騰達就指日可待。
蘇秦的同窗龐涓得到魏王賞識,作了魏國大將軍,孫臏則幾經周折來到齊國,成為齊王的重要謀士。看到兩位師兄官運亨通,蘇秦很快拜別了鬼谷子下山而去。
蘇秦下山後的第一步是回家。他想周遊列國,請求母親變賣家產作盤纏。母親和家人當然極力反對,蘇秦沒有辦法,只好聽從兩個弟弟的勸告,退而求其次,求見近在洛陽的周顯王。見到周顯王後,蘇秦奏上自己的強國之術,但是周顯王並不想重用他。
在洛陽住了幾個月,眼見進取無望,蘇秦只能鬱悶地回家。接著,他不顧眾人反對,變賣所有家產,買了華麗的馬車,雇了僕人,包裝自己,開始周遊列國。
當時已是戰國中後期,七雄之中,屬秦國最強大,有見識的人都能預測統一天下者非秦國莫屬,所以年輕人求取功名,首選秦國,蘇秦也是如此。但是,他去秦國費盡心思遊說,其治國策略仍不被採納。經過幾年折騰,錢財花盡,蘇秦只好賣掉車馬僕人,身著破衣回到家裡。
想成事,運氣的因素是不能忽略的。蘇秦這次的運氣顯然差到極點。他之前的做法,已被人們認定是敗家行徑––見他狼狽地回來,母親厲聲斥罵;妻子正在織布,沒和他說一句話;嫂子更是對他橫看豎看不順眼。蘇秦餓得厲害,求嫂子為他做飯,但嫂子翻著白眼對他說家中沒柴可燒。
連番打擊,蘇秦仍未輕易放棄自己向上走的願望。他愈加發憤讀書,知恥而後勇。深夜,手不釋卷,睏倦至極,就拿錐子猛刺大腿以保持清醒。刻苦積累了一年後,蘇秦再次雄心勃勃地踏上追求富貴之路。
有志者事竟成。這次出山,蘇秦沒有首選秦國,而是在其他六國轉了一圈,成功說服六國合縱,共同抵抗秦國。他也被六國國君封為「縱約長」,佩六國相印,總轄六國臣民,榮耀至極。
蘇秦功成名就後途經洛陽,諸侯們紛紛派使節送迎他,儀仗旌旗、前呼後擁達二十里,威風更甚君王。周顯王聽說蘇秦路過,專門派人清掃道路,設帳迎於郊外。蘇秦的老母在路旁扶杖觀看,嘖嘖稱嘆;兩個弟弟、妻子和嫂子都恭恭敬敬地在郊外候迎,不敢仰視。
蘇秦坐在車上,見嫂子對自己恭恭敬敬,特意下來詢問她:「嫂嫂,妳從前不給我好臉色,也不為我做飯,現在為什麼對我這麼恭敬呢?」蘇秦的嫂子是個聰明之人,深知蘇秦是明知故問,如實回答:「見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呀!」
這就是「上善」的巨大魅力。蘇秦愈挫愈勇追求「上善」,他的嫂子前倨後恭也在追求「上善」。老子的順應自然本性,便是讓我們都去追求「上善」。是水,就往低處流;做人,就要往高處走。
2.水無形,入器隨形
自然多變,時而颳風,時而下雨;水也多變,從來沒有固定的形狀,放進什麼容器,便是什麼形狀。「道」也是如此多變:「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莊子.大宗師》裡詳盡地解釋「道」無形又多變的特性:「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段話的意思是:「道」是真實又確鑿可信的,但也是無為和無形的;「道」可以感知卻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悟卻不可以面見;「道」自身就是本和根,還未出現天地的遠古時代,「道」就已經存在;它引出鬼帝,產生天地;它在太極之上卻不算高,它在六極之下也不算深,它先於天地存在還不算久,它長於上古還不算老。
接下來,莊子又舉出很多例子說明「道」的特性是成就萬事之本:伏羲氏用以調和元氣(伏羲氏是三皇之一,炎黃子孫的老祖宗,制陰陽八卦);馮夷用道來巡遊大江大河(馮夷本是黃河邊一個強大部落的首領,有一天不小心墜入黃河溺水而死,天帝封他為河神);泰山之神肩吾用道來駐守泰山;黃帝用道來登上雲天;顓頊用以居處玄宮(顓頊為黃帝之孫,是上古時期「三皇五帝」的「五帝」之一。他是北方之帝,又稱為玄帝,「玄」為黑色,乃北方之色);彭祖得道,從遠古的有虞時代一直活到五伯時代(彭祖是顓頊的玄孫,有虞是舜帝的姓,五伯是夏、商、周三個朝代的著名侯王,包括「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韋,「周伯」齊桓公和晉文公。相傳彭祖活了八百多歲,是世上最懂養生之道、活得最長壽的人);傅說用道輔佐武丁,統轄天下,乘駕東維星,騎坐箕宿和尾宿,永遠排列於星神之際。
外在環境是時刻變化的,人不可能改變環境,只能被環境改變。人只有適應環境良好,跟隨環境而變化,才算是真正把握住「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便是這個道理。
劉邦打天下時,漢初三傑(張良、蕭何、韓信)功勞最大:張良運籌帷幄,蕭何管理後勤,韓信馳騁沙場。平定天下後,三人的命運卻截然不同,其中的分別,在於對「道」的把握不同:張良功成身退,逍遙自在;蕭何入器隨形,伴君如伴虎卻是生命無憂;韓信完全把「道」拋諸腦後,為所欲為,慘死呂后之手。
韓信生性聰明。父母早早離開人世,家中一窮二白,被同鄉人瞧不起,常以欺負他為樂。某天,韓信走在市集,被一群惡少攔住。一個屠戶大搖大擺站在他面前,指指點點地說:「韓信,你雖然腰間佩劍,卻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有能耐你就拿劍來刺我,不然就從我的胯下鑽過去。」
初生之犢不畏虎,男孩在十幾歲時正是衝動之年,換了別人被這麼一激,肯定火冒三丈,管他人多人少,先衝上去揍這傢伙一頓,出了這口惡氣再說。但是韓信沒有這麼做,當時他腦子轉得飛快,仔細分析形勢:對方如果是一個人,我可以憑拳頭說話,但現在是一群人,又是蓄意挑釁,自己勢單力孤,硬拚對自己不利。好漢不吃眼前虧,韓信稍稍猶豫,接著後退幾步,低下頭,從屠戶的胯下爬過。存心侮辱他的人一陣哄笑,韓信暗自冷笑:總有一天,你們會後悔的。
面對一群小流氓耍無賴,韓信選擇「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策略。能準確把握環境和形勢變化,正是韓信高明之處,這也正是他的「道」。可惜的是,幾經磨難,功成名就後,韓信隨即將從前堅持的「道」拋諸腦後。
西元前二○三年,韓信攻下齊國七十二座城池,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他開始飄飄然。這時候,劉邦正受困於滎澤,等待韓信出兵相救,韓信卻落井下石,要求劉邦封他為假齊王,亦即代理齊王。
古代的官爵名稱中,王的地位僅次於皇帝,往下依次為公、侯、伯、子、男。一般只有皇族的人才可以封王,異姓大臣能受封王者鳳毛麟角。唐朝猛將尉遲敬德兩次搭救李世民,也不過受封鄂國公。郭子儀身繫大唐安危二十年,一生小心謹慎、光明磊落,方受封汾陽郡王。雖然韓信戰功赫赫足以封王,但其做法明顯乘人之危,劉邦不恨他才怪呢!更重要的是:劉邦當時只是漢王,韓信要當齊王,豈非擺明和劉邦平起平坐二分天下?可以想見劉邦當時的心情:韓信能有今天,全是靠我提攜,我當初不拜你作大將軍,誰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東西!你現在有軍隊有地盤,就想和我平起平坐,將來豈不把我踹下去自己當皇帝?
據《史記》記載,劉邦收到這個消息後,憤怒大罵:「我被圍困在此,他卻要我封他為假齊王!」這時張良使了一個眼色,又在桌下踹他一腳,劉邦馬上醒悟,順勢改口:「大丈夫建功立業,要作就作真王,哪有作假王的?」
於是韓信要脅成功,如願當上假齊王,無形中也失去了劉邦對他的信任,兩人關係逐步惡化。劉邦本是無賴出身,打天下時可以不拘小節,坐擁江山後,睚眥必報的嘴臉就顯露無疑。他先是削了韓信的兵權,又把韓信從楚王貶成淮陰侯,最後授權呂后以謀反罪名將其殺害。
韓信的遭遇驗證了老子的話:「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只有善於改變自己適應形勢,才能長久地在生活的浪尖上體驗激流。世事多變,適者生存,終其言,難離「道」字。
蕭何應對環境變化的能力,顯然比韓信高明許多。蕭何是劉邦手下最資深的部下,從劉邦沛縣起兵開始,他就一直跟隨劉邦,坐鎮後方,負責軍隊後勤供應,劉邦屢次戰敗又能東山再起,蕭何居功至偉。劉邦非常信任和讚賞蕭何的能力,曾經親口說:「鎮國家,撫百姓,給饋賞,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但蕭何深知劉邦的脾氣秉性,一直安分守己,從未恃寵而嬌。
古代君主總是多疑。臣子太差,他疑心自己的命令不能好好執行;臣子太強,又疑心臣子會不會有一天謀朝篡位。劉邦對蕭何同樣心存戒心。
採用蕭何的計謀除掉韓信後,劉邦對蕭何大加封賞,派一名都尉率五百名士兵作蕭何的護衛。蕭何對此非常高興,當天就在府中擺酒慶賀。很多人都來道賀,有個人名叫召平,卻身著白衣白鞋,前來弔喪。蕭何見狀,勃然大怒,讓家丁抓住召平,氣勢洶洶地質問他為何這麼做。
召平對蕭何說:「相國,您就要大禍臨頭了。皇上在外餐風露宿,您長年留守京城,既沒有汗馬功勞,又沒有特殊勳績,皇上加封,為您設置衛隊,乃因最近淮陰侯在京謀反,也懷疑到您。安排衛隊保衛您,不是對您的寵愛,而是為了防範。希望您辭卻封賞,將全部私家財產捐作軍用,方能消除皇上對您的疑心。」蕭何經召平這一提醒,便意識到今日不同以往,應該改變策略才是。於是他辭掉封賞,暫時穩住了劉邦的心。
同年秋天,英布謀反,劉邦親自率軍征討。每次蕭何派人輸送軍糧到前方,劉邦都問:「蕭相國在長安做什麼呢?」使者回答,蕭相國愛民如子,除買辦軍需以外,無非是做些安撫、體恤百姓的事。劉邦聽了默不作聲,使者回來後轉告蕭何,蕭何也未識破劉邦的心思。
一次,蕭何偶然和門客談及此事,門客忙說道:「主公,您不久就要被滿門抄斬了!」蕭何大驚,忙問為什麼。門客說:「您身為相國,功列第一,還有比這更高的封賞嗎?況且您一入關就深得百姓愛戴,至今已十多年了,百姓都擁護您,您還在設法為民辦事,以此安撫百姓。皇上之所以幾次問起您的起居動向,就是畏懼您借關中的民望圖謀不軌呀!事到如今,您只有賤價強買民間田宅,故意讓百姓罵您、怨恨您,製造些壞名,這樣皇上看您不得民心,才會放心。」
蕭何雖然不願意,但為了保全自己,只好故意做些侵奪民財的壞事自汙名節。沒過多久,劉邦知道這些事,嚴詞斥責蕭何,要他向百姓認錯,補償田價,但過後並未追加懲罰。蕭何終於以此打消了劉邦對他的疑心。
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又說:「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這兩句話給我們的啟示是:「道」無形多變,人一定要把握住「道」,像「道」一樣「周行而不殆」,才能讓「萬物自賓」。自古伴君如伴虎,蕭何能在劉邦手下風光數十年,要歸功於他把握住了「道」。形勢在變,上位者的心態在變,要保全自己,一定要跟著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