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行人考續編序
黃新渠先生
歷代之對外政策及行人之表現,大抵隨史局分合,國勢強弱,而異其範疇。當宇內分裂之際,弱國常運用外交以圖存,故行人多能奮其智勇,制勝壇坫,如燭之武之退敵師,申包胥之泣血秦庭,藺相如之持璧睨柱,杜杲之聯陳滅齊,其所表現,皆極精采。洎大一統之世,安邊撫遠,星軺四出,弘揚聲教,宣威萬里,如陸賈之說服南粵,張騫之鑿空西域,蘇武之嚙雪北海,鄭眾之冒死爭禮,其所表現均甚壯烈。一部中國行人史,率由此兩大範疇之人物,交織而成。當其履險犯難,忘身異域,壯志奇節,豐功偉烈,實可泣可歌,足矜足式。惜其事蹟,散在諸史,從無人董理,與以有體系之考述,可憾孰甚!吾友黃新渠先生精于法學,湛于史部,尤究心外交,曩著中國歷代行人考,起自周代,下迄三國,梓行甫爾,紙為之貴。再版時,續至南北朝末,上下千六百餘年,紀實傳信,體大思精,刋行以來,中外讀者,莫不推重,嘉新公司文化基金委員會以時論攸歸,因而致獎,識者僉以為當。
新渠先生久典風憲,謇諤公忠,亮節著于柏臺,勳勣彰于邦國,近以退食餘晷,纂述自隋至清之使節,勒為續編,將中國歷代行人考,全部完成,為名山增巨製,與學海添洪流,豈僅饜讀者之望而已哉!至其體力編次,載筆著論,亦與前編,微有不同。蓋自隋以後之史局,除五代俶擾及宋與遼金先後對峙外,餘皆為大一統一朝代,故其對外政策及行人作風,亦異于前古。良以隋一寰宇,車書萬里,國計之富,曠古無儔,遂勤遠略,展開其多元的外交。茲編首述長孫晟出使突厥,用間施惠,使其分為東西,俱來歸附,齊周以來之積恥,一朝盡雪。次述裴矩之招致西域,百國千城,莫不來賓。又記裴清之使日本,常駿之使赤土(蘇門答剌),于以見隋之多元外交,非常成功。惟高麗自以夙奪遼東及漢魏在朝鮮所置之郡縣,恐隋問罪,始則聯陳以圖隋,陳亡則聯突厥,並積極備戰,致隋文一出碣石,煬帝三駕遼左,自是交涉之途已斷,非關行人無能也。
唐代長轡遠馭,聲教遐被,諸蕃共戴太宗為天可汗,太宗遂以四海一家之開明政策,統率百王,提攜落後諸邦。嘗謂:「朕在天下,四夷有不安?安之;有不樂?樂之;如蒼蠅之附驥尾,可日致千里。」故「諸蕃依唐,若父母然。」唐之行人,咸體「以大事小」之旨,布德柔遠,扶弱解紛,在外交上,極具氣魄,充分表現大國泱泱之風。茲編首述唐遣劉文靜聯突厥,僅假其聲勢,而不令胡騎入中原,最有遠見。次述陳大德使高麗,以好遊山水為詞,因得周訪隋末淪于高麗之戰士。餘若述王玄策之立功異域,以及奉使囘紇吐蕃諸行人,或繫國家安危,或被留不屈,具見大唐聲威之盛,及諸行人之賢能忠貞。
談宋遼金之國際關係者,多昧于遼金之實力,而訾宋外交之巽懦。殊不知遼起臨潢,奄有大漠南北,服西域,滅渤海,威行萬里,其為北方之強,非匈奴突厥所能及;得燕雲十六州後,更移其軍事重心于塞內,實非北宋所能抗。女真夙即雄視東海,宋太祖建隆之際,曾來登州賣馬,真宗天禧三年(一○一九)以巨艦五十艘,出圖們江口,直航日本,由博多灣登陸,攻掠四十餘日,滿載而歸(見日本小右記及朝野群載諸書)。其後屢擾高麗北境及東海岸,夷滅于山國(今韓國鬱林島),樓船縱橫,洵海東雄邦。及其滅遼入汴,建都燕京,遂為南宋巨患。故北宋不能拒遼,南宋力難抗金,所恃以為國者,唯行人是賴。茲編于宋之行人,于北庭氣燄方張之際,折以正義,責其無理,終化干戈為玉帛,使國力藉得蘇息,所存實大。更為中夏爭正統,為國家存體面,于一字之微(如易獻為納),在所必爭,其老成謀國之苦心,與忠勇折衝之精神,洵外交家之型範。至對蒙蔽外交真象,輕啓邊釁之戰犯,亦掲其罪行,以為欺騙外交者戒。
元代地跨亞歐,威播八紘,振絕代之英聲,畢天下之能事,其行人在四大汗國及諸籓屬之活動,當極頻繁,惜史多失載耳。茲編述元之使趙良弼于日本,降公主于高麗,世為甥舅之事蹟,及郝經奉使被留,可謂識其大者。明清兩代梯航大通,撫籓柔遠,皇華四達,名見于史者,屈指難數。茲編于明代則表章鄭和之七次奉使,覃華夏聲教于南洋;于清代則特述曾嗣侯之索還伊犁,李合肥之忠震扶桑,以明弱國更仗外交,為全書之殿,意尤深遠。
新渠先生寢饋于諸史者,歷數十年,故能心入史中,神會古人,對諸使節之乘槎遠適,咨訪異域,持載書而舌戰,捧珠槃以爭衡,折衝尊俎之艱難,公忠謀國之苦心,皆能設身處地,一一掬實傳出,使讀者亦不自覺身落史後,而如身當其時,目覩其事,倍增親切真實感。至其用千錘百煉之文字,描寫外交家之獨特思想、性格、心理、神態,與夫緊張關係之遭際,及旋轉乾坤之手腕,咸能刻畫逼真,精采生動,饒有龍門風神,諸所論斷,亦皆意旨醇深,寄託悠遠,非斲輪老手,曷克臻此。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八月藍文徵序于臺中大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