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徐 文 助
在中國小說史上,平話小說的出現,是在北宋末年到南宋年間;那時候民間有一行業叫「說話」,相等於現在的「說書」,專門以歷史和民間故事為題材,鋪演成曲折的情節,以吸引聽眾,從事這一行業的人稱為「說話人」。說話人說書時各有他們的底本,稱之為「話本」,話本的作者多為無名的「書會先生」。這些作者寫作話本的目的很單純,只是提供說話人說書的稿本而已,沒有類似一般文人創作的動機,所以他們的文筆非常粗率,情節很曲折,題材不脫離市民生活的領域,小說人物的行為、思想,也都是平民化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它用淺顯的白話文寫成,有些還夾雜相當多的方言俚語,這點和傳統的筆記體、傳記體等文言小說不同,平話小說是更通俗化、群眾化了。
話本是一種講唱會合的文學,說話人靠講唱話本作為謀生的行業,為了吸引聽眾,它自然發展出一套獨特的體例,和一定的語言。就體制來說,一般話本可分:篇首、入話、頭回、正話、篇尾等五大部分,篇首是以詩詞做為開頭。入話是把篇首的詩詞加以解釋,或加以議論。頭回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故事內容和正話可能相類,也可能相反;頭回又可稱為「得勝頭回」,或者「笑耍頭回」(如清平山堂話本的刎頸鴛鴦會)。以上篇首、入話、頭回三種,都是說話人在開講前吸引、穩定聽眾,使他們不至離開,以等待更多聽眾到達的權宜作法;由於時間長短不一,所以這三者的內容也可作彈性的伸縮,或解釋、或議論、或感慨、或評估,說話人需要有豐富的歷史、社會等知識或文學素養,才能勝任。
明代中葉以後,由於印刷業發達,書本已較以往容易流通,市場的需要,促使文人也參與話本的著作,話本小說也因此由聽講方式漸進為「只能看不能聽」的文學作品了,直到馮夢龍的擬話本小說「三言」出現,文人擬作話本的風氣開始興盛起來。馮夢龍以其深邃富哲理的思想、豐富的人生體驗,奠定擬話本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但馮氏「三言」裏的一百二十篇小說,有些並不是完全自作,而是錄自前人的話本,或者就原來話本稍加修訂的;真正完全自作話本小說,得到社會廣大群眾歡迎的,應該是凌濛初,凌濛初所編撰的話本定名為拍案驚奇,原有初刻、二刻各四十篇共八十篇,初刻現只剩三十六篇,二刻雖有四十篇,但最後一篇為雜劇,實際只有三十九篇。凌濛初的話本小說雖然都是自作,但無論體例或語言,卻完全模倣民間的話本小說;就體例、結構說,民間話本的五種結構:篇首、入話、頭回、正話、篇尾等都具備完整;以二刻拍案驚奇為例,除了少數篇卷如第十二卷「硬勘案大儒爭閒氣,甘受刑俠女著芳名」,篇首以一首詩「世事莫有成心,成心專會認錯,任是大聖大賢,也要當著不著。」為起,入話裏就這首詩稍加議論,認為人不可有成心,一有成心連聖賢也要偏執起來,數句帶過,就緊接正話,敘述大賢朱熹因一點成心在心,而錯斷了事的情節,「頭回」的存在較不清楚,其餘大都體例完具,甚至還有不少兩個頭回的例子,如第三十五卷「錯調情賈母詈女,誤告狀孫郎得妻」,第一個頭回描述陳氏女子守貞,不和婆婆同流合污,終被虐待自縊身死的故事;第二個頭回描述姑嫂二人勾搭男人不成,反而身遭奇禍,自縊而死的故事;兩個頭回故事情節各自獨立,和正話雖說性質相同,但情節毫無關聯。
另外就話本獨特的語言來說,擬話本也一概模倣採用,如「卻說、話說、且說、只說、看官聽說、看官且聽小子說、閒話且不說」等,在拍案驚奇裏,可說俯拾皆是。如果情節複雜,說話人為了劃分層次,最常用的語句是:「……不題,話分兩頭」、「自不必說」、「只因此一去,有分交」,這些全部是民間話本遺留下來的詞語,而擬話本全部加以保留採用。
凌濛初擬話本唯一在形式上和話本不同的,就是篇名。從洪楩清平山堂話本和京本通俗小說所收錄的話本裏,可看出民間話本的篇名都是簡單具體的散文句,尤其是清平山堂話本所收錄的,大都以「記」、「傳」為名,到了馮夢龍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裏,才加以改變,改以兩卷為一的對偶句,做為該兩卷的篇名,例如警世通言第一卷篇名是「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二卷篇名是「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兩個篇名很明顯的是對仗工整的對偶,第三、四卷情形也一樣。凌濛初的初刻、二刻拍案驚奇沿承馮夢龍的作法,也以工整的對偶句做為篇名,但他不採用兩卷合一的作法,而是在一卷之內,就用兩句工整的對句做一篇的篇名,這是凌濛初和馮夢龍體例上唯一不同的地方,不過他們兩人同樣以對偶句做為篇名,和民間的話本是不同的。可見擬話本不管在形式上怎樣模倣民間話本,畢竟作者的思想、生活背景不同,總有不同的痕迹存在,在形式上如此,在內容上更是如此,我們可以把話本和擬話本內容上的差異,稍微比較如下:在取材上,民間話本的取材都是通俗性的人物,情節也大都是小市民身邊的,日常生活所可能發生的事情;在清平山堂話本所收錄的十五種話本,除了第一的「柳耆卿詩酒翫江樓記」,第十的「張子良慕道記」是以歷史人物為背景外,其餘都是一般社會上的奇事奇聞,例如京本通俗小說所收錄的七卷話本小說,除第十四卷的「拗相公」外,也都是如此;但是擬話本出現後,取材更加擴大了,例如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一卷「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二卷「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三卷「王安石三難蘇學士」,這三卷都刻意在表現文士的才情,顯然也較脫離市民的生活領域;迨至凌濛初的初、二刻拍案驚奇,以地方官吏和大戶貴室為題材的就更多了。從主題意識上看,民間話本裏人物對社會的不平,和政治的黑暗,有切身的感受,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喜怒哀樂的感情,也是直接而坦率的,對鬼神的態度也是一味的傾倒迷信;而文人擬作的話本裏,雖然仍舊在暴露社會、政治的黑暗面,但對這些黑暗已能做仔細的觀察、細膩的刻劃,對鬼神的態度也較能以理智的態度處理,例如二刻拍案驚奇第十八卷「甄監生浪吞秘藥,春花婢誤洩風情」描繪善惡報應純由巧合,和鬼神無關;古今小說(喻世明言)第二十四卷「楊思溫燕山逢故人」裏,鄭義娘說:「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這種較有思想的話,顯然是出自文人的手筆。此外,擬話本的作者由於出自有學養的文人,一般都較能注意藝術、情境的塑造,對於小說應具備的條件:人物、結構、背景等也較能注意到,所以常常有技巧不錯,情節感人的作品出現,例如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沈百寶箱」描繪男主角李甲理智和情感的衝突,女主角杜十娘為情而死的決心等,都很深刻;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背景描繪的細膩,都是一般民間話本不易達到的境界。
初、二刻拍案驚奇是凌氏最暢銷,也是最令他成名的兩部著作,這二部書共收錄八十篇白話短篇小說,內容和技巧優劣互見,從其中可以看出凌氏對白話短篇小說的見解和觀念,他在初刻拍案驚奇序文說:
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輕薄,初學拈筆,便思污衊世界,得罪名教,莫此為甚。有識者為世道憂,列諸厲禁,宜其然也。獨龍子猶氏所輯喻世等書,頗存雅道,時著良規。復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詼諧者,演而暢之,得若干卷。凡耳目前之怪怪奇奇,無所不有。總以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云爾。
由文中「復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詼諧者,演而暢之」,可看出初刻拍案驚奇都是他自作,和馮夢龍「三言」大都取自古今小說者不同。序文又提到初刻內容「怪怪奇奇,無所不有」,這當是「拍案驚奇」所以命名的原因;底下雖有「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的話,但到底還是著重在「奇」字,這種堂皇的說法不過是炫人耳目而已。就實際內容看,像卷一「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卷八「張溜兒熟布迷魂局,陸蕙娘立決到頭緣」、卷十六「喬兌換胡子宣淫,顯報施臥師入定」、卷十七「聞人生野戰翠浮庵、靜觀尼畫錦黃沙衖」等,都有十分露骨的色情描寫,足以說明凌氏的寫作態度並不十分嚴謹,雖然他寫作的時間和馮夢龍非常接近,如馮氏「三言」中最後一言醒世恆言編撰的時間在天啟七年,和初刻拍案驚奇出版的時間相同,但顯然地馮夢龍的三言是純淨多了;馮氏在醒世恆言序說:「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通俗也。恆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也。」不像凌氏著重在「奇」字,為了「奇」,當然就不得不在主題和技巧上做一些犧牲。初刻之後,崇禎壬申五年(西元一六三二年)二刻拍案驚奇又刻成,凌氏在序文中說:
丁卯之秋,事附膚落毛,失諸正鵠,遲迴白門,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聊舒胸中磊塊。非曰:「行之可遠」,姑以游戲為快意耳。同儕過從者,索閱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聞乎!」為書賈所偵,因以梓傳請。遂為鈔撮成編,得四十種。支言俚說,不足供醬瓿,而翼飛踁走,較撚髭嘔血,筆塚研穿者,售不售反霄壤隔也。嗟乎!文詎有定價乎?賈人一試之而效,謀再試之。余笑謂:「一之巳甚。」顧逸事新語可佐談資者,乃先是所羅而未及付之於墨,其為柏梁餘材,武昌剩竹,頗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復綴為四十則。其間說鬼說夢,亦真亦誕。然意存勸戒,不為風雅罪人,後先一指也。竺乾氏以此等亦為綺語障。作如是觀,雖現稗官身為說法,恐維摩居士知貢舉又不免駁放耳。
這段序文,說明凌氏二刻拍案驚奇的出版,是因為初刻銷路大好,應商人之請,再事搜集「逸事新語、可佐譚資」者付墨出版的,如此一來,著述的動機已純為利的打算,取材也大受限制,以至於寫作目的所標榜的「意存勸戒,不為風雅罪人」,就變成不易達到的理想而已,理想和實際不能配合,是凌氏初、二刻拍案驚奇的最大致命傷。
誠如書名「拍案驚奇」的提示,小說內容既要「怪奇」到令讀者「拍案」叫絕,又要符合賈人所要求的「通俗」條件,內容範疇已經大受限制,加上初刻已選出四十卷,再刻所能選的已所剩無幾,二刻拍案驚奇的內容主題因而更顯狹隘;綜觀全書四十卷,沒有一篇真正在刻劃忠孝節義的,馮夢龍「三言」裏極力刻劃的義氣知己之交,在本書裏也看不見;大概忠君和義氣知己向為知識分子所嚮往,凌氏既以銷路為第一考慮,為了通俗的要求,這一方面的內容只好割愛。反看以神鬼為題材的有第六卷、第十一卷、第十三卷、第十六卷、第二十三卷、第二十四卷、第二十九卷、第三十卷、第三十七卷共九卷,幾佔全書的四分之一,而且凌氏所描繪的鬼神世界較前人更為複雜;人鬼之間的關係也更為親近,而至於人鬼不分。凌氏筆下的鬼魂行步有影,衣衫有縫,婚姻生活和生人無異,例如第三十卷「瘞遺骸王玉英配夫,償聘金韓秀才贖子」裏的女鬼王玉英不只可以寫詩,還和韓生結婚生子;鬼如此,神也不例外,例如第三十七卷「疊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顯靈」敘述商人程宰旅途落魄,受海神垂青,不只夜夜美人(海神)在抱,並得海神之助,生意大發,財源廣進;第二十九卷描繪靈狐魅惑蔣生,後來蔣生得靈狐之助,不只身強體健,又娶得如意佳人,文中的狐仙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物」。從小說藝術的觀點看,由於作者屈於賈人的要求,創作了這些迎合世俗趣味的東西,無形中貶低了二刻拍案驚奇在小說中的地位。但從另一個觀點看,凌氏對當時政治風氣、社會環境等客觀的描繪,也提供我們對明代亡國前一段政治、社會背景的瞭解,可見它仍然具有相當的意義的;以第十三卷「鹿胎菴客人作寺主,剡溪里舊鬼借新屍」為例,敘述劉念嗣死後,妻子改嫁,棄孤兒於不顧,乃借張家老丈剛死之屍體還魂,以託好友直生上告官府,得發還田產,孤兒才能免於凍餒;又如第十六卷敘述陳祈田契暫質毛烈家,毛烈欺心不還,陳祈告到官府,以無執照為憑官府不受理,陳祈乃夜告社公祠,毛烈受神懲罰而死。這類小說在當時必然相當盛行,凌氏乃因應習俗而加以創作;按理說有狀應告到官裏,但那時官場一片黑暗,到處貪官污吏,尤以獄訟特別嚴重,民間有冤無處訴,有債無處討,只好訴諸鬼神了;在百姓的觀念裏,鬼神已變成正義的象徵,所以民間之傾向於鬼神,不是用單純的「迷信」一詞就可解釋的;又如在卷三十八的頭回裏,李三被縣官屈打成招,點名起解時,突然霹靂一聲,將掌案孔目震死,屍背上寫著「李三獄冤」四個篆字;如果不是這一聲霹靂,李三的冤情就永遠不白,因為「有勢力的人才可能在上司反告下來。」(語出卷三十八正話)而李三沒有勢力,唯一可依賴、期待的就是鬼神,總算鬼神沒有遺棄他,救了他一命,但別人能有相同的運氣嗎?鬼神之事確實是可疑的,但百姓卻寧可信其有,這說明百姓內心有多少無奈。
災難的消除固然需要鬼神的幫忙,富貴的尋求也非鬼神莫辨;在那是非不明、善惡不辨的時代裏,靠正當途徑而得富貴已不可能;一般守法的百姓對富貴既已沒有能力追求,只有把這種慾望寄託在烏托邦式的幻想裏,所以在明代話本、擬話本小說裏,變泰發迹的故事特別多;二刻拍案驚奇第十九卷敘述言寄兒生來愚蠢,為人看牛,以出力作工度活,這種人富貴簡直和他絕緣,但他卻得道士之助,夜夜做夢享盡榮華富貴,最後還掘得一窖金銀;第三十六卷裏的王甲,也虧得神鬼幫忙,而得到聚寶鏡,才能夠享盡人間的富貴;沒有神鬼做後盾,百姓又如何能滿足他們的富貴之夢呢?
除鬼神外,貪官污吏、屈打成招的事例,在二刻拍案驚奇裏觸目都是,其中尤以第三十一卷「行孝子到底不簡屍,殉節婦留待雙出柩」,對「簡屍」的毒害百姓,說得最為痛切。「簡屍」就是「驗屍」,古代驗屍的人叫做「仵作」;在政治清明的時代裏,簡屍原是追查兇案真相的必要手續,想不到風氣敗壞的明代末年,簡屍變成害人的東西;作者在第三十一卷入話裏說得好:
話說戮屍棄骨,古之極刑。今法被人毆死者,必要簡屍。簡得致命傷痕,方准抵償。問入死罪,可無冤枉,本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簡,便有許多奸巧做出來,那把人命圖賴人的,不到得就要這個人償命。只此一簡,已彀奈何著他了。你道為何?官府一准簡屍,地方上搭廠的,就要搭廠錢;跟官、門皁、轎夫、吹手多要酒飯錢;仵作人要開手錢、洗手錢;至於官面前桌上,要燒香錢、硃墨錢、筆硯錢。氈條坐褥俱被告人所備。還有不肖佐貳,要擺案酒,要折盤盞,各項名色甚多,不可盡述。就簡得雪白無傷,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就問得原告招誣,何益於事?
簡屍既如此害人,苦主不簡就可以了吧?事情卻沒這麼簡單,作者又說:
豈知世上慘刻的官,要見自己風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聽屍親免簡,定要劣撅做去,以致開久殮之棺,掘久埋之骨,隨你傷人子之心,墮傍觀之淚,他只是硬著肚腸不管。原告不執命,就坐他受賄;親友勸息,就誣他私和。一味蠻刑,打成獄案。自道是與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慘酷已極了。
在這種情況下,有良心、有孝心的兒女,只要事情一發生,只有死路一條,再沒有他路可走了,這就是這一卷故事裏王世名寧可夫婦同死,也不願官府簡亡父之屍的原因。又如第四卷的楊巡道,第十六卷的州官,第二十卷的武進縣知縣,第三十六卷的提點刑獄使者渾耀,都是較為顯著的貪官污吏,尤以第四卷楊巡道的嘴臉刻劃得最為精彩:
這巡道又貪又酷,又不讓體面;惱著他性子,眼裏不認得人;不拘甚麼事由,匾打側卓,一味倒邊。還虧一件好處,是要銀子,除了銀子再無藥醫的。有名叫做楊瘋子,是惹不得的意思。
至於屈打成招的例子也相當多,如第二十一卷吳帥之刑盛彥,第三十八卷大庾縣官之刑李三,第三十八卷兵馬司之刑楊二郎等等,對於這些黑暗面,凌氏都不時地加以描繪,說明凌氏還有讀書人的良心,不是只知一味討好世俗,以求名利的人可比的。
就社會風氣來說,凌濛初的文筆更像一副鏡子,把地方上的一群牛鬼蛇神照耀得原形畢露,讓後人清楚瞭解明末亡國前的社會真象,真個是百害俱生,無毒不有。綜觀二刻拍案驚奇所描繪的傷風敗俗,至少有下列幾條:
1.紮火囤:紮火囤就是一般人所說的「仙人跳」,第十四卷就敘述吳宣教中了人家的圈套,弄得財物盡失,還生了一場大病,送掉了老命。這是明末的惡俗之一。
2.好男風:這種惡習,凌氏雖沒有專文加以鋪陳,但第十七卷裏記載人物魏撰之的話說:「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想來這種惡習在當時必然相當盛行。
3.煉內丹:煉內丹另有一種名稱,叫做「採戰工夫」,如第十八卷描繪甄監生家中廣蓄三妾四婢,以為採戰煉丹之用;其他篇目也時有形容人物深懂採戰工夫的(馮夢龍「三言」中的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裏面的劉璽也「善於採戰之術」);再參考當時一般色情小說如金瓶梅之類的流行,可以看出當時社會必然呈現一片淫穢之風。
4.蓄妾婢:古代社會,女子地位卑下,有錢人家的男人,除妻妾之外,又蓄養很多女婢;二刻拍案驚奇第三十四卷描繪宋時楊太尉姬妾之多,已令人驚奇,如加上養娘侍婢,更是不勝枚舉,這種風氣,在社會嚴重貧富不均的明末尤其厲害;所謂侍婢,也不過是主人洩慾的工具而已,凌氏在二刻拍案驚奇第十卷裏說:「況且曉得人家出來的丫頭,那有真正的女身?」明顯地說出了這種情況。
5.女偷男:男女偷情或畸戀,古今中外都有,不足大驚小怪,但一般情況都是男方主動,女方接受,有時女方還是在男方刻意的欺騙下,而成為犧牲品的,像二刻拍案驚奇裏的女偷男這樣大膽的描繪,不要說歷史上少見,其大膽的程度,以現代人的尺度,也不能不令人驚訝;例如第三十四卷「任君用恣樂深閨,楊太尉戲宮館客」裏的楊太尉姬妾成群輪流偷任生,放肆囂張的程度,已到肆無忌憚的地步,而凌氏描繪這些情節所用的文字,也淫穢到不忍卒睹;又如卷三十五「錯調情賈母詈女,誤告狀孫郎得妻」頭回一裏的陳氏,自己和姦夫私通,還要逼媳婦和姦夫同床,終於逼死了媳婦;頭回二裏敘述姑嫂二人不過是二八之齡,就已妄想偷漢子,弄得身敗名裂,自殞而死;其他篇目的偷情情節,所見的女子已不是楚楚可憐的接受者了。這些都可看出當時社會風氣的一般情況。
綜合以上所說,二刻拍案驚奇所保持的民風土俗、社會各階層的生活、官場內幕等,都具有相當的研究價值。它所刻劃的民間思想觀念,又可做為牧民者治政的借鏡;論二刻拍案驚奇的價值,應當從這個觀點去尋求。
就寫作技巧看,二刻拍案驚奇雖然具有如前面所說的,話本小說先天體例上的缺陷,但有幾卷純粹描繪人事,和鬼神無關的篇目,卻也寫得相當不錯。就人物性格的刻劃來說,第二十六卷「懵教官愛女不受報,窮庠生助師得令終」裏高愚溪做了幾任官宦,只因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因此退休後把宦囊所有盡數分給三個女兒,指望能獲得女兒們的孝養,安渡晚年。開始時,女兒們看在父親的金錢上,也爭著巴結,但想不到三個女兒在分得家財後,態度漸漸冷淡,幾年之間,高愚溪已變成女兒們心目中的老厭物,他氣忿之餘,正想尋個自盡,正巧姪兒高文明遇見,收容了他,並盡心孝順他,高愚溪感慨萬千,愧無半點財物留給姪兒;正當此時,他以前一位學生李御史來找他,李御史幼年時家貧,讀書時繳不起拜見錢,多虧高愚溪幫忙,今日學成業就,身任御史,為感恩圖報,前來拜見。高愚溪後得李御史看覷,贈受很多程儀,府縣官仰承御史意旨,贈送尤豐,他把所得盡數送與姪兒,女兒們雖再度前來逢迎巴結,他已不再理睬了,後來善終於姪兒家。這篇小說把高愚溪的女兒們由熱衷變成冷淡的過程,寫得相當精彩、細膩;高愚溪老年的心境由期待變成失望,終至絕望意圖自盡的內心刻劃,都很傑出;末了李御史拜見高愚溪時,高愚溪受寵若驚的尷尬舉止,描繪得非常生動有趣。整篇小說不只主題發人深省,人物個性的描繪尤其突出,是相當成功的小說。就結構技巧講,第二十八卷「程朝奉單遇無頭婦,王通判雙雪不明冤」算是較好的一篇,該篇小說不只內容曲折,情節構造也很具匠心;內容敘述富人程朝奉飽暖生淫慾,看上賣酒的李方哥的妻子;李方哥由於窮苦,和妻子協議,答應借妻子給程朝奉一用,價錢為三十兩,想不到在完成約定的那晚,李方哥的妻子卻被人砍了頭,兇手為一敲梆子的游僧,因見李妻倚門盛妝而坐等人,乃起淫慾之心,李妻不從而砍下她的頭,掛在趙大門前樹上,趙大發現人頭,因為自己也做過虧心事,所以雖不知人頭來歷,也不敢聲張,暗中埋在後花園裏;後來東窗事發,官府尋線到趙大家起出人頭,人頭卻是男的。原來這個男頭是趙大所殺的仇家,和李妻一同埋在後花園裏,趙大帶領官府掘土的地點,是埋藏李妻頭的地方,想不到卻陰錯陽差的掘出了仇人的頭,趙大也因此成了殺人犯,真是「天網恢恢,疎而不漏」。這個案件破得太湊巧了,如果情節安排不好,很容易就令人有「無巧不成書」的感覺,但全文的情節發展相當自然,結局令讀者痛快淋漓,絲毫沒有牽強附會的感覺,尤其本文的善惡報應和其他各篇不同,其他各篇的善惡報應脫離不了鬼神關係,而此篇的報應則純由人事的偶然巧合,比較具有服人的力量。另外第十九卷「田舍翁時時經理,牧童兒夜夜尊榮」把言寄兒日間的放牛,和夜間的榮華富貴,雙管齊下一起寫出,牧牛的艱苦,和富貴的享受,成為鮮明的對比,這種交叉的寫作方式相當創新,現代小說和電影技術也有採用這種技巧的,這是很值得提出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