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超越生死的靈魂拷問
張強
逆流而上
2019年聖誕節,《因信說話》第一期節目上傳到互聯網傳播平台。很快引起廣泛關注和大量轉載與評論,人們被這些至今仍帶著生命體溫的書信觸動和感動,節目熱度持續上升。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思緒又回到2017年,剛剛決定要製作這樣一個主題節目的日子。如何跨越數百年的時間,從中外基督徒的書信中去尋找那些散落的信件?我的書房裏漸漸堆滿了圖書,散落在書架上、桌子上,插著書籤,折頁標記。書信如同打開的門,使寫信人仿佛從歷史中走出,成爲在說話的有生氣的生命。
在某些處境下,一本以物質形態印刷而成的圖書比互聯網平台更可靠。它是私人財產,可隨身攜帶,快速翻閱,來回閱讀,前後對照,互為思量。一個書信朗讀的綜藝節目,每一集獨立成片,即便看完每一集,也未必能將它看作一個整體。在策劃起初,我們試圖用聲音、畫面,使一封書信重新活過來,直擊觀衆的心靈。如今節目看不到了,但帶著它曾經有過的傳播餘熱,在紙上可以仍舊說話。節目製作過程中許多精彩的採訪,以及背後的特定歷史細節,釋放它蘊含的價值。
《因信說話》從節目策劃、拍攝完成,到發片,《因信說話》得到了觀衆的喜愛,甚至在2023 年,還有人冒險繼續用個人帳號傳播這些節目。作爲人文書信體節目,它的內在力量來自100多本書裏,跨越500年間的基督徒的生命書信。時代雖有不同,但是這些書信的核心主題始終圍繞信徒信心的挑戰、超越生死的靈魂拷問。作爲面向中國基督徒的節目,它離不開當代中國文化的語境和當代中國基督徒的處境,近代中國人對洋教從抵制到理解、擁抱的跨越不過百年。節目所選的書信閃耀著中國文化特色,同時帶著世界性的人文關懷,目的是産生更深更廣的對話與理解。今天回首往昔,台約爾的死何嘗不是爲復興活字而來?戴德生脫下的洋裝,穿上的馬褂、留起辮子,何嘗不是基於對中國文化的尊重?蘇慧廉從溫州宣教到山西辦學,何嘗不是更深地回應中國在現代化路上的需要?……他們來是爲了基督,也是爲了中國。
沒有一個被上帝祝福的國家和民族,可以跳過政治神學的考題,以及公共神學的挑戰。當代中國基督徒有清教徒的腳踪可以追尋。約翰·歐文貴爲牛津大學教務長,在查理二世王朝復辟的年代,也曾與清教徒一同經歷凄風苦雨。潘霍華寧與自己的同胞一同受難也不苟活逃跑。我們對自己的同胞當盡何種社會責任呢?
節目回顧
中國基督徒需要更好地參與公共對話,使信仰進入公共領域,文化、藝術、科學三大領域都需智慧與恩典的進路。在收集整理的所有書信中,代理牧師梵谷寫給弟弟的聖誕書信刷新了我對他的認識,那個瘋狂的畫家曾爲福音而癲狂。C. S. 路易斯與《納尼亞傳奇》故事小朋友們的書信,寫於慘烈的二戰,卻沒有帶著戰爭的煙火氣。火箭科學家,他甚至可能是一個非信徒,卻願意回復一位對前沿科學和基礎研究缺乏認識的修女的來信。愛因斯坦對主日學小女孩提問的回信,也啓發我們如何站在寬闊的地方,憑良心與童心者對話。擴大我們的所知,謙卑接受不同審視事物的角度。1991 年的盧剛事件,至今依舊在提醒我們:中國人要屹立於世界名族之林,是否僅需德先生與賽先生足矣?中國人不需要宗教精神嗎?張曉風老師1983 年寫給青年讀者的信,40 年後讀來,依舊珍貴。
2019年春,在策劃之初我們對未來尚沒有更多暢想,未曾想2020年春,新冠大流行席捲全球,生與死是幾乎所有人的靈魂拷問: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何在?許多人失去親友,卻不能痛快淋漓地哭喊心中之痛,《愛兒挽歌》猶如天父藉著中年喪子的基督教哲學家沃特斯托夫(Nicholas Wolterstorff)的筆,給這個末後的世代帶來世界所不能提供的安慰。他淚迹斑斑的如詩散文,安慰了無數失去親人卻痛苦難言的人。
如今的中國,可謂關鍵時刻。是因公義而被高舉,還是因不義而至被棄?生死國運陳列眼前。台約爾、戴德生、蘇慧廉,以及殉道的安麗莎,他們都已經歇了一切的勞苦,帶著釋然安睡在父神的懷裏。在信心、盼望、忍耐中,他們寫下的書信依舊閃爍如金。疫情後的世界,洪水、大火、地震、氣候異常、經濟震蕩……無論西東,我們都在經歷某種困境和哀傷。面對日益多元、撕裂、極化的世界,無論「潤」到哪裏,中國基督徒仍無法擺脫與中國(或中國文化)的千絲萬縷的聯繫。
祈願
《因信說話》節目雖有千萬次的播放量,在嚴苛的管控下,數據已然歸零。倘若《今天他仍舊說話》作為紙質書能够出版,更好地被閱讀和傳播,給華人基督徒帶去更長久的祝福,坦然面對未知的一切,就是筆者及節目所有製作者共同的心願。
【第一章】
安麗莎:殉道母子
導讀
2022年4月,新冠疫情已進入第三年。當禁閉的生活變成瀰漫的焦慮,本書作者回溯至120年前的4月——彼時,席捲全國的「義和團運動」讓這塊土地上的民眾遭受荼毒,宣教士也面臨各種悲慘處境。
其中,安麗莎師母的遺言,仿若揭開那段被塵封的歷史。歌手黃綺珊對這封書信的傾情朗讀,有哪些令人觸動的細節?創作「教會歷史三部曲」的作家施瑋,對這封書信背後歷史的解讀,向我們還原了安麗莎不為人知的生平,以及那段血淚交織的歷史。
撫今追昔,120年後的今天,當年的那些殉道者的血,仍在向我們說話。因為「福音不僅要拯救靈魂,活在福音裡的人也要積極踐行所信,舉起公義的火炬,喚醒社會的良知」。
又是四月天
又是四月天,疫情已經進入第三年。當中國將使人靈魂得自由的人都關起來之後,才發現大多數中國人都已經陷在居家隔離的牢籠裡。
4月30日新聞報導:一架私人飛機從北京起飛,將上週還在北京街頭跑步的谷愛凌和她的家人接到了紐約。所有中國人都鍾愛和著迷的谷愛凌離開了中國。她帶著與所有品牌公司代言得到的豐富收益,與她曾經是華爾街投行銀行家的母親一起離開中國。他們的私人飛機升空之後,中國的大地漸行漸遠,從北京到廣州,從深圳到上海……此時的上海——中國與世界連接最緊密的國際都市,因為疫情陷入極大的困境中。上海被封了,而這些人——在帳篷中淋雨和吹著冷風入睡的數以萬計的無家可歸者,以及已經有近1 個半月沒有出過小區門的2300萬上海市民,與一座城市共同經歷著疫情帶來的陣痛。
回想起2019年4月,在新冠病毒的大流行中,中國教會庚子年的紀念活動也被迫擱置一邊。教會日常聚會恢復之前,許多活動的開展變得十分艱難。4月間,山西太原的安彥魁長老和教會同工不再拖延,決定前往大寧縣探訪宣教士墓地。
120年前的四月天,在山西的外國宣教士沒有料到兩個月之後,席捲全國的「義和團運動」給山西帶來的風暴和衝擊。120年前黃色皮膚的中國人,痛恨並且殺害了那些真心來幫助他們的宣教士。
舊約的先知、新約的施洗約翰,以及耶穌基督自己,在他們的時代和自己的人民中,都是被人拒絕的。
2020年5月間,我收到了4月間山西教會紀念2020庚子年遇難宣教士活動的視頻素材,我看到在山西殉道的西方宣教士,更多的墓碑、名字和他們的頭像。安麗莎不過是成千上萬蒙難者、殉道者中的一位。在他們的血所浸透的黃土地上,有一群人紀念他們,在他們的墓園裡唱詩,在他們留下的書信中,仰望尋求那位曾使他們得了力量和勇氣,面對死亡和屠刀,並不逃離的耶穌基督。
我將提前標註過表演需求的信件文稿發郵件給基督徒歌手黃綺珊的助理。我看到她手裡拿著那份文稿,在上面做了一些標註。在並不寬敞的錄音棚而不是我們奢望的小劇場裡,她在預備,攝像師和錄音師也同時在預備。
一切就緒,穿著一件淺藍細條紋襯衫的她,開始了這一份我們唯一在中國大陸錄製的信件朗讀。她知道參與這樣的事工可能帶來的風險,但是她甘願承受。
安麗莎的絕筆信
安師母(Lisa Atwater)的遺言
——1900年8月3日寫給親人的絕筆信
我所最親愛的:
我要鼓起勇氣來,再次寫這封信給你們。怎麼樣能使我把最近所有的悲慘事件一一寫出來呢?真希望你們不用聽這些!
我們所親愛的7位壽陽同工,包括我們兩個可愛的女兒在內,竟給扣上鐵鏈、坐上囚車、押解到太原府去。
在那裡,由巡撫下命令,和在當地的朋友們,共33人同時上刑場斬首。這慘劇過了三週後,連我們在太谷福音站的6位同工,加上數位勇敢地陪伴他們的信徒,亦全遭殺害!我們現在正等候應召回「家」了。
我們想過逃到山上去,但可惜計劃失敗了。因為人人都知道我們是死囚,誰都可以來把我們的東西盜去。當然,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到現在仍能苟存。老實說,巡撫早出告示,殺洋人是為國效力。
只是我們的同道,還暫時能緩和一下,若是那群太谷的拳民湧來,我想我們是無路可走的。聽說聯軍已到達保定府,正在議和。無論如何,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巡撫卻想加快完成他的血腥任務,這就是為什麼他要來山西省。
親愛的,我是何等渴想見你們一面,但恐怕不會在地上了。我深愛你們,因為在地上我從未有過像你們那親密如我兄弟姐妹般的人,而你們也不會忘記長眠在中國的我吧。
我會安然地等待最後一刻的,主奇妙地就近我,祂不會使我失望。我曾經為著有一線生機而緊張莫名,不能自抑,但神把那種感受也挪走了。
如今我只求主賜恩典,必能勇敢地面對可怕的結局。痛苦會很快過去,噢!隨之而來將是天門大開歡迎我們的甜美!我腹中的嬰孩會與我同去。我想神會在天堂裡還給我。同時,我親愛的母親會歡迎我們。
我不能想像救主將怎樣來迎接我,但深信一定能補償現今那種令人提心吊膽的懸念。親愛的,多親近主,少抓住世界。
除祂以外,再無別處可以尋得那種出人意外的平安了。我很想給每一位寫信,但力不從心。這一刻,我極需要保持平靜安穩。我沒有後悔來中國,唯一遺憾的是,我只做了這麼一點點。
這兩年來甜蜜的婚姻生活,充滿快樂,我將與我的良人,同生共死。我以前是害怕分離的,但我想現在要逃生,除非有神蹟出現才成。我愛你們和一切為我代禱的朋友。
你所愛的姊妹·麗莎
讀信的下午
安麗莎於120年前所寫的這封生命血淚的書信,正由眼前這位曾被譽為「亞洲第一女高音」的歌手黃綺珊專注地朗讀,她略帶川音的聲線開始波動、暗啞。記不清那天我們是先錄歌,還是先錄信。但是我記得,在唱主題歌的時候,她將耳機的一邊摘下,一邊捂在耳朵上。或許錄音室的耳機,即便細小的體感和傳聲的不同也會影響歌手演唱的感覺。
那天,我們在北京中國傳媒大學附近,通惠河南邊的三間房裡完成錄製。那裡有一大片灰瓦的文化創意產業園區。在2020年疫情的封禁取消之後的第一週,我們的錄音與讀信得以在這裡進行——一間唱片公司的錄音棚裡。安麗莎這封沉重的絕筆信,沾著她和其他殉道者的血,傳遞到黃綺珊的手中。黃綺珊曾經在婚姻和愛情中苦苦尋求那沒有痛苦的愛,最終,她在天父上帝的懷抱中,找到了那份永遠不變的愛,也遇見許多同走天路的弟兄姐妹。
回想起2012年,我在7GTV工作期間,曾和市場部同事一起為基督徒歌手徐麗的專輯《光》組織小劇場演出。她的這張專輯曾經在2012年第四季度名列中國金唱片歌曲排行榜Top-10。在一個東郊的光鹽咖啡的小劇場,那一晚上最後的演出,神秘嘉賓就是黃綺珊。從那之後,我經常在電視上見到她,但是卻沒有再見過面。我也聽聞她去新加坡讀神學,曉得她的信仰之路走得日益堅定、踏實。
她的情感隨著安麗莎師母苦難中的敘述而自然起伏,當讀到「在地上我從未有過像你們那親密如我兄弟姐妹般的人」一句時,我看見眼淚滿了她的眼眶。我們沒有預演,也沒有必要錄第二遍,因為聖靈的感動,她的分寸把握堪稱完美。2020 年5 月上旬,在北京疫情剛穩定下來後的一週,我們擔心錄音工作可能再次關閉,所以利用緊湊的半天時間,完成了錄歌、錄信的全過程。而8 個月前在台北錄製,沒有一封信的錄製是一遍過的。
她淚中的那一句「我從未有過像你們那親密如我兄弟姐妹般的人」,是安麗莎的信中話,何嘗不是像她這樣真正追求主的人,在信仰之路上真實的心跡?我常思想這一句話,在生命中心靈相通、彼此惦記的弟兄姐妹就會浮現在我的心裡。主使我們這些原本毫無關係、形同陌路的人,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不過是在夜間行路猶如偶遇,卻在聖靈的感動中坦承:「我從未有過像你們那親密如我兄弟姐妹般的人」。雖然,我們還可能分開,甚至很久不能再見,但是,我們最終都要再見,並回憶我們曾經在黑暗中歡喜的點點滴滴。
那一天的錄製堪稱特別。邀請黃綺珊的安平牧師,遠在大急流城,和我有14 個小時的時差;音樂製作人周德威弟兄在台北的家中。他們一個遠程監督,一個遠程支持音樂伴奏的即時調整。安平從我架設的兩個手機的Zoom 裡看到緊湊的錄棚裡的畫面,以及錄音室的老師在外面忙碌。德威則應黃綺珊的要求,調整了音軌上鼓聲和貝斯在間奏之後重新漸入時的音量,然後將文件實時傳回。我們用非常業餘的手段,卻在精神和標準上追求著SONY/BMG 等大公司的專業錄音質量。
在這些細節中,我們真實地經歷並見證上帝的智慧與大能,並將它們放進了《錄製記錄》一集中。而主題曲《今天他仍舊說話》,在2020 年杜克大學舉辦的「雅歌文藝獎」中獲獎,算是對德威和安平一個特別的認可與鼓勵。
在這個後疫情時代,疫情的反反覆覆,攪亂我們的腳步,影響我們的日常。作為基督徒,也許我們比較難像安麗莎那樣,真切地體會那種生活中彼此為弟兄姐妹的深厚情誼;我們能夠彼此服侍與委身的空間也相應地縮小。無遠弗屆的網絡,能給我們新的契機,報團取暖嗎?唯有在同一時空中的「共在」,是傳遞基督聖愛最徹底的方式。
信背後的歷史
2019年9月,當我離開黃錫培老先生家的時候,行李裡多了一本《殉道血》。銅版紙印刷,非常厚重。這本橫幅印刷裝訂的書,翻閱並不便利。我甚至對檢索和文字內容也感受到閱讀的艱難。或許這些艱難是提醒人:編寫者20年遍尋北美、查閱英文資料,翻譯成書的艱辛。更重要的是提醒我們:這些書中之人曾經都是鮮活的生命,獨特的靈魂。他們在青春年華裡,在一片看似貧瘠無望、不知何時會有回報的黃土地上揮灑熱血。
就是在閱讀《殉道血》的過程中,艾沃德牧師的那幾個如同花兒和天使的女兒讓我無法忘記這一家人。而安麗莎正是為了照顧病逝的艾沃德師母,與艾沃德牧師結婚,作為他的續絃與事工的助手,懷著他們的孩子,原本或可去外地待產而躲過山西巡撫毓賢的屠刀。但是,上帝的主權和允許,使他們一家為主殉道,永遠埋在了山西。
2019年11月的某一天,施瑋老師的微信公眾號推出一篇文章,記述了她在山西的腳蹤。她在探訪120年前在山西殉道的宣教士的墓地,為她繼《叛教者》《殉道者》之後的下一本書作採訪和收集資料。她自然成瞭解讀艾沃德師母這封信件的不二人選。
施瑋老師的《叛教者》和《殉道者》作為當代基督徒文學的力作,我都深為喜愛。她居住在洛杉磯東邊的一個小鎮上,2012年我曾有機會去她家拜訪過。她在詩歌、繪畫和小說三種不同類型的創作之間,似乎已經自由切換並融會貫通。
我雖然也喜歡繪畫,但是在她的畫作面前依舊失語,因為那是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和敏銳在色彩視覺空間裡的投射。
疫情使面對面的「共在」式的傳統採訪成為不可能,替代方案是帶有美顏濾鏡的Zoom的遠程採訪,增加了一些超現實主義的感覺。但在所行的路上,她一直在抗拒科技時代超現實主義的不真。她從洛杉磯返回山西,停留個把月再返回家中,跨越時區的飛行只為一個人行走在那些荒蕪的山崗上,尋找到一些名字,撫摸墓碑上被這個喧囂的時代所遺忘的名字。
「她原名安麗莎,是艾沃德牧師的妻子。他們有4個孩子。艾沃德牧師之前的妻子,在生第4個女兒的時候患產熱症過世。那時小女兒喜兒剛剛生下來。安麗莎是這些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幾個孩子,大女兒叫恩婷,二女兒叫瑪麗,她教這兩個孩子,也喜愛這些孩子,而艾沃德牧師則愛上了這位家庭女教師。後來他們結婚了。」
看著素材畫面,不知道作為19世紀的愛爾蘭人安麗莎如何看待《簡愛》中羅切斯特先生家的家庭女教師。簡小姐拒絕了向她求婚的牧師;而安麗莎,則毫無怨言地不僅像母親一樣照顧這些孩子,也接受了艾沃德牧師的愛情。我沒有機會與施瑋老師探討簡·愛生活的那個時代福音與文化之間的互動,對1847年出版《簡愛》的夏綠蒂·勃蘭特的個人影響,以及《簡愛》對於牧師的拒絕背後的對於普世宣教的態度。但是我的確問過:一個人被上帝使用,對於被使用者來說是否有為自己討價還價的權利?
「婚後的安麗莎,不捨得把兩個孩子送回英國。大女兒、二女兒相繼被送到壽陽宣教站去上學,身邊留下三女兒和四女兒。後來她也懷上了孩子。她撫養艾沃德前妻留下的四孩子,她非常愛他們,她天生是一個好老師。」
有關艾沃德牧師的歷史資料顯示,1900年美國公理會給艾沃德牧師提供回英國休假的機會。但是他的妻子懷孕了,他們選擇先不回國休假。安麗莎初來中國的時候,她的身份並不是宣教士,而是以家庭女教師的身份來到中國。在教導牧師的兩個女兒的過程中,她愛上了艾沃德牧師那四個像天使和花兒一樣的孩子們。因為這份疼愛,她們沒有離開自己的繼母。1900年的風暴,向這重新建立起來的美好家庭襲來,而他們毫無防備。
有一個人叫毓賢,他三四月間來到山西做巡撫,是從太后老佛爺那裡來的。那個月時,在山西太谷的美國公理會宣教士,連同汾州的艾沃德牧師一起,正期待著4月的年度退修會。
6月29日,艾沃德牧師的教會被義和團的拳民所圍。即將臨盆的安麗莎挺著大肚子,帶著兩個小女兒逃到賈侍理牧師家。
賈侍理牧師在自己的日記中詳細記錄了那段時間的遭遇。7月3日,他們聽聞孝義淪陷,知道6月30日蘇姑娘、魏姑娘被拳民所殺害,她們拉著手禱告,然後倒在刀下。死亡的恐怖陰影壓在所有人的心頭上。到了7月17日,他們聽聞7月9日發生在太原的慘案,她的大女兒恩婷、二女兒瑪麗從壽陽被抓,戴上手銬,被告知要押送她們到太原去。安麗莎憂心如焚掛念著兩個女兒。直到7月17日聽聞她們和太原的其他宣教士一同被殺。這也就是她在信中所說的「悲慘的事件」。那場屠殺,發生在毓賢的巡撫衙門口,90多位外國宣教士被殺。
死亡的絞索似乎在逼近。7月27日,汾州曾經保護洋人的知縣突然死了。8月2日,他們收到了太谷公理會的宣教士被處死的消息。他們每天在這樣的消息和傳聞中度過。
一個新的知府徐繼儒來到汾州。他的筆名叫不悔齋,非常仇恨宣教士。也許在他看來,大清一切的問題,都是因為這些洋人。將這些擾亂民智、要打破老祖宗規矩的洋人和他們的「異端思想」清除掉,也許大清還有救,日子就可以回到從前。他或許覺得自己很正義。
「1900年的8月3日艾師母提筆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知道那些與他們最親密的朋友,從歐柏林來的宣教士已經在太谷全部殉道,所以安麗莎寫『我們正等候回天家』這句話。」
徐繼儒下令太谷縣令把這些人趕走,並於8月14日下達最後通牒:「如果你們不走,我不再保護,憤怒的拳民會讓你們就死在這裡!」
施瑋老師詳述了最後那一天的情況:8月15日的凌晨,知府用兩輛大車來到賈牧師家門口,他們都不得已上了這輛車。當地教會有一個信徒名叫費起鶴。賈牧師等人將他們的個人信件交給他,讓他趕緊逃走。但離開以後,縣城裡的人議論他拿了宣教士的錢,叛教了。費起鶴又跑回來追賈牧師們的車隊,要證明自己沒有叛教,把他們給他的錢都還給他們。他護送他們這兩輛車走,他騎了一匹馬,但馬很快就被搶走了。他只好和賈牧師、艾沃德牧師等人上了一輛車子。途中,他聽官兵起意要殺他們,此前眾人擔心的是拳民,沒有想到最終會落在官兵手上。艾沃德牧師、賈牧師極力勸他逃走,至少將信件帶出去。他從車上下來,官兵將他全身剝光了,搶了他身上的一切。但是他保住了信,最終逃走了。逃出去沒多遠,他聽到槍聲,兩輛車上全體的宣教士就在8月15日當天被押解的官兵所殺。蒙難的人有賈牧師夫婦和他們的女兒賈愛花;艾牧師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女兒洗禮和兒喜;還有來到太谷做客的平陽府的羅定登牧師和師母,以及山西介休的艾瑞延姑娘。
信上提到,他們本來要逃到山上,但是計劃失敗。原本求生的本能是很強烈的,無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尚未出生的孩子,所以她說「我多想再見你們一面」。後面她則說上帝若允許這一切發生,如此殉道他們也甘願順服。
對當下的意義及反思
在編輯和剪輯的過程中,從後來保存在美國歐柏林和多家神學院和大學的檔案中可以找到的照片看,安麗莎僅有的頭像非常模糊。艾沃德牧師年輕、堅毅,他的女兒們在照片中,無論是表情和所穿的衣服都樸素而美麗。看著施瑋解讀的採訪素材,我回憶著2012 年在她家中做客時的印象——她既是高產作家,也是一個對孩子和教育擁有負擔的好姐妹。我們當時甚至談及將我的女兒放在她家裡,去洛杉磯讀完高中的計劃。作為關注近代宣教歷史的作家和學者,這些回憶和講述不可能不動感情。
施瑋說:「我今年寫這些故事的時候是非常痛苦的。因為寫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心裡一直有一個疑問:比如說,這4個孩子,原來兩個孩子是要送回美國的,因為艾師母愛她們,把她們留在了身邊。我在想,如果他們回了美國,或者回去休假了,哪怕帶著孩子長途回去,不是都可以倖免於難嗎?其實其他的宣教士也有類似的情況,有的因為要籌款來救災,有的由於各種原因沒走,就在庚子年死在了中國,死在了山西。」
換個角度,那些殺他們的人,也可能是一些淳樸、老實的、容易被哄騙和煽動的農民。「主啊,這難道是你的旨意嗎?他們的死,不可以再顯得更有價值嗎?他們原本可以做很多事情,甚至從事工的角度,有的人其實到了山西才幾個月。那個還在母腹中的孩子,難道不能倖免於難嗎?安麗莎說:起初其實還是很緊張害怕的,又想逃又想留,而且好像都沒成。但是當現在,就是她8 月3 日知道太谷的同工們都殉道以後,她反而心裡不再害怕,安靜下來。她說:『主奇妙地就近我,祂不會使我失望。』她說:『我肚子裡的孩子會與我同去,我想神會在天堂裡把他還給我。』那些選擇在1900年來中國的宣教士,在來的時候,他們其實已經把生命交給了上帝。許多在1900年倖存的宣教士,他們也回到中國,最後直到死也沒有離開中國。他們將生命全部澆灌在那片土地上,完成了主給他們的使命。從這個角度來看,時間長和時間短並無區別。最重要的不是做多少工,最重要的不是時間多少,最重要的是我有沒有全然地交在主手上,讓主的旨意在我的生命中成全。這是艾師母的這封信給我一個很大的開啟。」
所以,對於施瑋而言,用繪畫、小說、詩歌、或講道;在洛杉磯、在上海、在南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聖靈的牽引,以及完全順服身於上帝所交付的使命。
在全球化半個世紀的進程之後,回首過去的120年,世界有一半的時間處於戰爭中,一半的時間是相對和平發展。但是今天的世界又再次在歐洲燃起戰火,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戰爭徹底打碎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歐洲和平。為什麼和平、繁榮、貿易、經濟和文化的交流,人口的流動和普遍富裕程度的提高,沒有使人更加忍耐、相愛,而是走向民粹、極端、仇恨和種族對立?
中國在2022年的關鍵時刻,向著文明、進步、民主、自由的普世價值開戰,並擁有如此廣泛的民意支持。為什麼民眾支持他們自己不明白、不思考、不分辨的東西,僅僅因為物質的繁榮,以及經濟上的益處,他們就唯利是圖,罔顧道義?如果草根民眾如此具有階層局限,為何文化精英和那些應該大聲疾呼的上層人士,也選擇了明哲保身?
歷史往往令人錯愕。比如從香港的電視劇《霍元甲》中,我們以為洋人販賣鴉片毒害中國人,所以中國人恨洋人,並順便將怒火發洩到善良無辜的宣教士身上。真相是,在經過林則徐的禁煙運動,以及英國國內對鴉片貿易的譴責抵制之後,到清朝末年,中國市場上的鴉片主要是中國人在種植和販賣,而山西是種植鴉片規模很大的一個地區。歷史課本告訴人們八國聯軍入侵北京,並火燒圓明園。真相是,庚子年對無辜人的屠殺,不僅是拳民的暴行,更大規模的惡行其實是躲在歷史陰影裡的清廷軍隊。
而今天,曾經飽受侵略和掠奪的中國,其國民卻在俄烏戰爭爆發之後,齊刷刷地支持侵略烏克蘭的俄羅斯,責備國家破碎、生靈塗炭的烏克蘭。
如今中國強大了,科技水平領先很多西方國家,但是各大城市的抗疫方式卻屢遭吐槽,罔顧基本的人權、帶來巨大的人道主義災難。因為民眾對病毒的恐懼勝過了一切,而官員對於官位的自保,寧願選擇自保與躺平。弔詭的是,這種顯而易見的荒謬依舊得到絕大多數精英和官員的默許與支持。
福音不僅要拯救靈魂,活在福音裡的人也要積極踐行所信,舉起公義的火炬,喚醒社會的良知。120 年之後,無論是在哪個國家,我們都不難找到那些在權力位置上的「毓賢們」,他們利用權力,宣傳製造良知的陷阱和良心的災難;從義和團運動到支持川普的QAnon 動,很多人常常在政客的謊言中被欺騙,受到自己私慾和憤怒的驅使,成為屠殺和坑害無辜人的罪人。
「我相信今天仍然需要像安麗莎師母這樣的人,她緊緊地倚靠神,仰望天上,知道在天上必能得救;而不是以在地上的目光來看人生。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可能將愛進行到底,而不是讓恨在這個世界氾濫。特別是在動盪、苦難之中,持守愛,勝過恨,我相信這是我們看那段歷史,得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啟發。」
感恩,在屠刀前保守安麗莎的聖靈,也如此保守、引導黃綺珊,使那封沉寂的書信活化在我們眼前。同一位聖靈,也賜智慧的心、知識的靈、感悟的思想在施瑋的心中。這一封匆匆寫就,被費起鶴冒死保存下來的書信,就這樣又活了,並且在後疫情時代的今天,向你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