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的序言
今生我是愛寫情詩的小情郎,倉央嘉措。
前生我是寫入史帙的大法王,羅桑嘉措。
前生我寫《引導大悲次第論》,
今生我寫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前生我寫《西藏王臣記》,
今生我寫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五世達賴是藏傳佛教史上功勳卓著的活佛,是西藏偉大的政教領袖之一。他的如日光芒照在我的身上,如月的我反射不出溫暖,我的溫暖,在人間,在母親的懷抱裡,在瑪姬阿米的手上。
人們在我的身上,努力尋找著羅桑嘉措的影子,可是我不是,我是遺世而獨立的倉央嘉措!
如果你問我
為什麼要寫情詩
為什麼不做最大的法王
盡享萬民的崇拜
我不知道
我只想把我不能做情郎的憂傷
落紙雲煙
潑滿我愛的江山
重遇
在千重萬重的時光面前
當你一回眸
我們前生等待了許久的愛情
從此回湧
回湧在這樣一個月光灑滿的夜晚。
長明燈,夜未央,布達拉宮,德丹吉殿,拉薩城最大的法王。
他在這裡。
但是他又不在這裡。
琉璃火,夜已央,八角街,小酒館,世間最美的情郎。
他在這裡。
他確實在這裡。
此時,他是個英俊的藏族情郎。
他要在此時此地遇見他心中的姑娘。
這一天,布達拉宮的大法王倉央嘉措像往常一樣坐在這個八角街上的小酒館裡。冥冥之中他在等,似乎等了許久,穿越了千年的輪迴,他等那個人來與他相遇。
他相信,這個世間,一定有一個人在等著他來相愛。那個人,那個人一定就在來與他相遇的路途中。
儘管他此生不能愛,但就是天打雷劈他也要為愛劈出一線生天,就是毀身滅跡也要為愛留下一方遺跡。
此時歷經多次情劫的倉央嘉措,沒有因情難而將愛之星火泯滅,他仍然一心一意地想要遇見那個願與他焚身以情的女子。
潔白的月亮升起來了,照耀著四方,也照耀著愛人的路途。
不經意間,一個女孩踏月行來,在掀起酒簾的刹那,倉央嘉措心頭為之巨震,等了許久,原來就在此刻,原來就是她!
在那東方山尖上,
升起皎潔的月亮,
瑪姬阿米的臉龐,
漸漸浮現在我的心上。
瑪姬阿米,你來了。
瑪姬阿米:我來了。
我們終於在此刻相遇。
我們終於在此地相逢。
祈請我們長樂未央。
如果我是八角街中央的大昭寺,妳就是大昭寺的護法神吉祥天母。我們在環繞著大昭寺的紅塵滾滾的八角街上相遇,今生都落身為人,只為談一場在佛前宵想許久的愛情。
吉祥天母,藏語叫「班丹拉姆」,松贊干布建大昭寺時從印度請回的女神。班丹拉姆有三種不同法相。其中一種就是美麗端莊的慈悲相,叫做「白拉姆」,又有傳說白拉姆是班丹拉姆的女兒。[1]拉薩的信徒稱這美麗的白拉姆為「瑪姬白拉姆」,或者「瑪姬阿媽」,因為他們把這尊美麗的女神視為自己的母親。
所以,倉央嘉措遇見了她,情不自禁要歌吟她是他的瑪姬阿米。我的母親一般溫柔慈悲的情人,今生來護佑我的情生。
而實際上,化身為人的倉央嘉措,確實遇見過作為神的白拉姆。內蒙古賀蘭山南寺(廣宗寺)後方有座山,叫做「氈帽山」,因為這座山圓圓的,很像傳統的氈帽,於是人們就稱它為「氈帽山」,後來因為瞻仰的人多了,所以也稱為「瞻卯山」。山的陽面懸崖下有一處天然形成的山洞,大小可容納幾十個僧人並排打坐誦經。
傳說當倉央嘉措從青海湖離去後,來到賀蘭山南寺,他就在南寺的南山坡上看見了吉祥天母進出該洞,後來便在此洞供奉吉祥天母聖像。
──見到了吉祥天母,原來瑪姬阿米妳在此處。
也許人間之情不能圓滿,不如以神之身皈依一處。
後來倉央嘉措六十四歲圓寂後,其法體供奉於此。
他情已圓滿,而關於他的紛爭,關於他的愛卻在世間沒有結束,他愛,愛成了傳奇。
白拉姆,跟倉央嘉措一樣,談了一場不被允許的戀愛,所以倉央嘉措才會在遇見他的心上人的時候,要歌吟她是他的吉祥天母。他們的愛情路途凶險,希望你像白拉姆一樣,一起為愛守護,守護在此生此世,哪管天地洪荒。
傳說,白拉姆和大昭寺護法神赤尊贊互相愛慕,私訂了終身。她的母親藏傳佛教最高護法神班丹拉姆反對他們的結合,她把赤尊贊趕到拉薩河南岸的奔波日山上,規定白拉姆不許到河南岸,而赤尊贊不許到河北岸,永生永世都要分離在此大河兩岸。只有藏曆十月十五日,他們可以隔著寬闊的拉薩河互相看望一下。
所以這一天拉薩北城木鹿寺的喇嘛都要背著白巴東則的塑像,圍繞八廓街轉一圈。當她到八廓南街的時候,便要轉進一條小巷,和拉薩河南岸的情人赤尊贊遙遙相望片刻,會見時,白巴東則的腳踏在一隻炒青稞的鐵鍋裡,意思是她如燒紅的鐵鍋一樣心急火燎地渴望和情人相見,想要多見一刻,但她的願望永遠不會被滿足,喇嘛很快就把她背起離去。
西藏的傳說很可愛,談戀愛的是小女兒白拉姆,喇嘛們抬去河邊跟她心上人見面的卻是醜陋的大女兒白巴東則的塑像,所以也有傳說跟赤尊談戀愛的是醜陋的大女兒白巴東則。
或者也許連見這短暫的一面,白拉姆也要瞞天過海,附身於姐姐的神像裡,才能看情人一眼。
而在白拉姆和愛人隔河相望的日子,拉薩的婦女都要擁著大昭寺裡的白拉姆神像繞城歌唱,年輕姑娘還會成群結隊找路過的男性要錢,男性這一天也很大方,有求必應。因此稱這一天也被稱為是西藏的「婦女節」。
據說西藏第一幅唐卡畫的護法女神白拉姆,就是吐蕃王松贊干布用自己的鼻血畫成的。
有時神的愛情比人的愛情更長久淒絕。
譬如牛郎織女,年年跨億萬光年的銀河相見。
譬如白拉姆,年年與心上人隔拉薩大河遠遠相望。
而人的愛情,這一世沒有了,就終結了。
達賴轉世為倉央嘉措,也就談他這一世倉央嘉措的愛情,過了這一世,前世來生都不再有,似乎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依然生生世世是莊嚴無情的大法王。
而今生的倉央嘉措來談這一次情,其指間已滑過千年的時光,是在反反覆覆輪迴裡,不想錯過的一次情竇初開,不想遺忘的一場情深意重。所以今生化身倉央嘉措,抵死也要好好愛盡這一生……
白拉姆的神像一般為一個膚色潔白、一面二臂、三隻細長的眼睛流露出和善目光的女神。她坐於蓮座之上,右手拿一枝白杆的長羽箭,箭上掛了一副骰子,這暗示她和聖湖、占卜有關;左手端一隻盛滿珠寶的碗。她能給苦難的女子帶來幸福,給醜陋的人帶來美麗,給悲觀的人帶來希望,給有情人送去美滿姻緣。
而這座聖湖就是白拉姆的靈魂居住地,一座名為「拉姆拉錯」的湖,「拉姆拉錯」藏語意為「吉祥天女湖」,是天女的魂湖。它就像一塊顱骨的形狀,因此藏族人稱此湖是吉祥天母頭顱所化,而且也是天母靈魂憑依之所。據說朝拜此湖的有緣之人還可從湖水幻化的影像中看出神諭的前生和來世。聖湖能呈現每一個去朝拜神湖的人未來的命運。
而歷代達賴轉世靈童的尋訪工作都是從這個湖的啟示下開始起步的。喇嘛們到此觀相,能看到靈童出生地的山川風貌、村落房屋,甚至靈童玩耍的相貌動作。而且觀湖的人必須是高僧大德,否則觀湖者會看到恐怖景象驚駭而亡。
每世達賴喇嘛都要到「神湖」朝拜一次,與吉祥天母談話,以知道自己一生的事情,因為景象極可怕,如果不先轉過頭去,就會立刻斃命。
想倉央嘉措來到此地,恍然回想自己在村落玩耍的童顏曾在這裡顯現,開啟了被尋回皈依的今生,倉央嘉措是否想要問問吉祥天母,明知我想有情終生,為何又要為我落上僧衣?
我本落身於可有愛情的寧瑪教派,卻偏偏要讓我回皈不能有情的格魯教派,你的愛情不得成全,你也不肯放我歸身情田。
是啊,達賴喇嘛在轉生轉世裡小小的叛離終究逃不過吉祥天母的慧眼,他的法身永生永世都不能逃脫吉祥天母的法網。
倉央嘉措一生的悲劇,從這個吉祥天母的靈魂之湖開始,她洩露了天機,也滅跡了六世達賴小小的心機——為談一場曠世的愛戀,他轉生於寧瑪教派,卻還是被吉祥天母尋回格魯教派。
格魯派,由宗喀巴創建。宗喀巴,西元一三五七年(元朝至正十七年)出生,原名「羅桑札巴」,因是宗喀地方的人,成名後就被稱為「宗喀巴」。因為他看見當時許多僧人大量占有財富,不守戒律,生活奢靡,於是立願要復興戒律。他戴上了黃帽,表明自己要整頓戒律的決心。黃帽原是持律者所戴,宗喀巴想振興戒律,因而也戴上了與過去的持律者同樣的黃帽子。所以他創立的格魯派又被稱為「黃帽派」,簡稱「黃教」。格魯,被人解釋為「善規」。
大迦葉出家後,安心苦修。他不願過竹林精舍的僧團生活。他喜歡露天靜坐,塚間觀屍,樹下補衣。他認為屍臭和白骨,對修無常、苦、空、無我、不淨觀等,大有益處。
一次,佛在鹿母講堂為眾說法,迦葉身穿糞掃衣,蓬髮垢面,蹣跚走來。佛陀勸他:「迦葉,你年紀老了,不要繼續苦行,脫下糞掃衣,換上整潔輕軟的衣,不要過於疲勞。」迦葉拒絕說:「我以頭陀行為樂事,不為衣愁、不為食憂,沒有人間的得失,我的內心感到清淨解脫的喜悅。」
佛陀聽了迦葉的話,感歎道:「將來我的正法,不是毀於天魔外道,而是毀於僧團的腐化與墮落。若要正法久住,僧團鞏固,一定要像迦葉那樣過嚴肅的生活。迦葉,我不勉強你,你就走自己要走的路吧。」
而宗喀巴就是在佛祖面前穿上糞掃衣追隨迦葉而來的修行人。《宗喀巴大師傳具緣蓮花盛開之日》中說:「此師(宗喀巴)曾受生為聖迦葉尊者的弟子沙彌白瑪昂楚。」白瑪昂楚,意為「蓮花本性」。
為了振興佛法,宗喀巴進行了宗教改革,其中之一就是要求僧人嚴格遵守戒律,禁止僧人娶妻和從事生產勞動,不准僧人干預世俗事務。唯有摒棄個人的私情,才能有普渡眾生的大愛,這也許是這個戒律的初衷。
不過正是這一條,阻斷了倉央嘉措情之歸路,才會讓他想要叛逃,逃出黃帽下的法身,躲到紅帽下過紅塵擾攘的一生。
倉央嘉措出生於西藏門隅,當地人信奉寧瑪教派;寧瑪派是藏傳佛教的重要宗派之一。寧瑪一詞意為「古」或「舊」,寧瑪派取名為「古派」或「舊派」,因為它的教法是從八世紀進藏的蓮花生大士傳承而來,起源最古,以修習密法為主,因僧人習慣戴紅帽,俗稱「紅教」或「紅帽派」。
寧瑪派僧人除了一小部分從事佛法修持,戒律嚴格;大多數則不從事佛學研究和佛法修持,只從事專為人祈福消災、占卜打卦等事,以家為寺,娶妻生子。
而歷世達賴被認為是觀音的化身,住在松贊干布為觀音菩薩專建的布達拉宮裡。唯獨六世達賴倉央嘉措被認為是蓮花生的化身。蓮花生大士說過:「我從未離棄信仰我的人,或甚至不信我的人,雖然他們看不見我,我的孩子們,將會永遠永遠受到我慈悲心的護衛。」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裡,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裡,
不捨,不棄。
來我的懷裡,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間,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這是女作家扎西拉姆‧多多因蓮花生大士這句話而生出的詩篇《班扎古魯白瑪的沉默》,班扎古魯白瑪是梵文,班扎意為「金剛」,古魯為「上師」,白瑪為「蓮花」,合起來「金剛上師蓮花」就是蓮花生大士。
布達拉宮,黃教,觀音菩薩。
門隅,紅教,蓮花生大士。
時空在倉央嘉措的這一刻因為心機而交錯,他把幾生幾世的「時間之經」在他此刻的「人世之緯」裡交集,完成了神與人,前生與今生,想愛和真愛的銜生與承接。
但是僅僅只是情至經緯,交集一刻,此後終究都南來北往,各自如來如去。
但至少,倉央嘉措曾經把愛與他不能愛的法身交織了,交織成愛悲傷的篇章,他的愛閃亮於交集的那一刻,卻絢爛於生生世世,幕天席地。
你在不在這裡,我都會找到你,你轉生轉世,痕跡全無,我也會找到你。這是我的天命,也是你的使命,我們都各有宿命,都聽天由命。
對於倉央嘉措的疑問,我想這該是吉祥天母的回答。
[1]美國藏學家梅爾文‧戈爾斯坦(Melvyn Goldstein)認為,西藏人有隨機創造神話故事的傳統,因而使許多神的身分和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都被神話和幻想故事弄得彼此混淆,有些模糊不清。故這裡的很多傳說也體現了這樣混淆模糊的關係,彼此沒有嚴謹的對應。像這個傳說裡佛教中班丹拉姆有很多種化身:白巴東則、白拉姆……等。而在民間故事中,前兩位化身成了班丹拉姆的兩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