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年高望重、備受禮遇,在文壇、社會都具有非凡的影響力。但他的生活卻充滿矛盾,他的崇拜者視他為聖人,希望他遠離一切世俗誘惑;他的妻子想要他的財產;這使他陷入精神與實體、正義與非正義、貧窮與奢華之間的掙扎。在生命的最後一年,他的農莊陷入了虛偽、爭執、秘密、情愛糾葛及背叛的風暴中……
妻子索菲雅曾是托爾斯泰的真愛及最瞭解他的人,但隨著時間流逝,兩人的價值觀和理念卻愈來愈大相逕庭,當托爾斯泰努力想與窮人站在同一陣線,堅決維持奢華生活的索菲雅卻嗤之以鼻,覺得丈夫只是沉迷於群眾的擁戴。托爾斯泰感謝妻子的陪伴,卻難以忍受她的刻薄挖苦與強烈的控制欲望。伽科夫是托爾斯泰的密友兼記錄者,不管在創作或生活,托爾斯泰都非常依賴他,更將他的作品版權交給伽科夫處理。伽科夫認為應該尊重托爾斯泰意願,讓他的作品在大眾間廣為流傳;而索菲雅則希望以最高版稅為優先考量,如此才能照顧後代子孫,兩人因而反目成仇。她甚至認為伽科夫與丈夫過從甚密,除了以自殺威脅,更多次設法讓伽科夫遭到放逐,讓他與丈夫無法相見,此舉讓托爾斯泰心痛不已,難以諒解。
農莊裡還有年輕秘書布嘉科夫,他視托爾斯泰為聖人,想依循他的禁慾原則,但卻深愛農莊助手瑪莎,因而陷入肉體與靈魂、現實與信仰之間痛苦的掙扎。另一名靈魂人物則是托爾斯泰的私人醫生馬可維斯基,他不苟言笑,每當托爾斯泰發表言論,他就會謹慎地提筆記下這名文豪說的字字句句。
托爾斯泰承受著妻子、朋友與兒女施加的壓力,他承受著極大的痛苦。一天晚上,索菲雅再次跑到他房裡要偷看他的日記,侵占他的私密心聲。托爾斯泰終於忍無可忍,只有拋下這一切,才能遠離這些紛擾。他帶著馬可維斯基離開奢華莊園,搭乘火車駛離過往的回憶與生活。他帶著虛弱的身體駛向未知的目的地,然而偉大文豪失蹤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在托爾斯泰奄奄一息之際,親人和媒體一起湧入車站。在生命的最後一站,他以虛弱的聲息闡明信仰,抒發信念,他接見密友與兒女,盡力表達感激之情,試圖帶給他們最後一點溫暖。然而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的妻子索菲雅始終被排拒在車廂外……
作者簡介:
傑伊‧帕里尼 Jay Parini
生於1948年,在美國賓州長大,越戰期間曾旅居蘇格蘭。
身兼學者、詩人、小說家及傳記作家等多重身分的他,作品包括小說《班雅明的逃離》、《學徒情人》,和詩集《減法的藝術》,另著有約翰‧史坦貝克、羅伯‧佛洛斯特與威廉‧福克納等知名文豪的傳記小說。
他亦擅長政治與文學評論,著有《教學之藝術》一書。此外他也曾擔任《牛津美國文學百科全書》的編輯,並定期為《衛報》等報刊撰文。
目前他在佛蒙特州的密德柏里學院擔任英語文學教授。
譯者簡介:
王瑞徽
淡大法語系畢業。曾任雜誌編輯、廣告文案等職,現專事翻譯,譯作包括雷.布萊伯利科幻系列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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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里尼的《為愛起程》遠超過傳記書寫,他彷彿化身托翁最鍾愛的學生,或至少他以托爾斯泰應該也會同意的方式,書寫出這位偉人介於家庭責任和自我理想的最後掙扎,非常動人,耐人尋味。──【旅歐作家‧導演】陳玉慧
托爾斯泰的人生其實不曾抵達終站,因為他的最後一年,其實是閱讀者的人生初年:每個閱讀者或多或少都能從其靈魂裡取點光來溫暖自己的靈性。帕里尼以其詩人筆調重塑了這樣的魅力托爾斯泰。──【知名作家】鍾文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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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的人生其實不曾抵達終站,因為他的最後一年,其實是閱讀者的人生初年:每個閱讀者或多或少都能從其靈魂裡取點光來溫暖自己的靈性。帕里尼以其詩人筆調重塑了這樣...
章節試閱
1.蘇菲亞•安德烈耶夫娜
歲月更迭,將我們帶到了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末尾。我在日記上寫下這奇怪的數字:一九一○年。這可能嗎?
列歐渥奇卡已經睡了,得一直到天亮才會醒來。剛才,我循著響亮的打鼾聲通過走廊走到他的臥房。他的鼾聲活像門板吱嘎吱嘎響似的傳遍整間屋子,惹得僕人們一陣竊笑。「老先生在鋸木材呢。」她們當著我的面這麼說。她們早已不把我放在眼裡,但我只是衝著她們一笑。
列歐渥奇卡的鼾聲並不困擾我,因為我們已經分房了。以前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時,他還有牙齒,鼾聲也小得多。
我在他的小床邊坐下,將那條印有鑰匙圖案的毛毯拉高到他的下巴。他驚動了一下,擠出醜怪的鬼臉,但沒有醒來。幾乎沒什麼事可以吵醒列歐渥奇卡•托爾斯泰。他無論做什麼都那麼全心全意:睡覺、工作、跳舞、騎馬、吃飯。報上一直有他的消息。就連巴黎的許多早報都愛報導關於他、關於我們的一些生活瑣事,至於是真是假,他們根本不在乎。「托爾斯泰伯爵早餐吃些什麼,伯爵夫人?」他們這麼問我。一整個夏天,那些記者天天在門廊前排隊等著採訪,而圖拉的天氣讓這任務變得相當舒服。「他自己剪頭髮嗎?他目前在讀什麼書?他的命名日(name day)那天妳送他禮物了嗎?」
我不在意他們提的問題。我總是盡量回答,讓他們能夠滿足地離開。列歐渥奇卡似乎也不怎麼在意。反正他從來不看那些報導,就算我把報紙放在早餐桌上他也不看。「一點意思都沒有,」他說:「我不懂怎麼會有人想發行那種垃圾。」
不過,他倒是會偶爾瞥一下那些照片。這裡經常有攝影師駐守,到處亂拍,哀求著替我們拍攝近照。查柯夫是其中最討人厭的。他自以為是攝影藝術家,可是他在這方面其實就跟別的事情一樣拙劣得很。
列歐渥奇卡繼續睡著,呼嚕嚕地打鼾;我撫著他的頭髮,落在他漿得硬邦邦的枕頭上的凌亂白髮。有如海浪飛沫的白鬍子,一縷柔軟的細絲,不像我父親的鬍子那麼粗糙。我經常趁他熟睡時和他說話,叫他「我的小親親」。他就像個老小孩,只等著我的嬌寵、照料,幫他阻擋那些天天纏著我們的瘋子,還有那些所謂的弟子──他們都是受了查柯夫那壞蛋的鼓舞而來。那些人以為他是救世主,而列歐渥奇卡也自以為是救世主。
我親吻他沉睡中的嘴唇,吸吮著他嬰兒般帶著奶香的氣息。我想起多年前某個晴朗的日子,當時我二十二歲。那時候列歐渥奇卡的鬍子還沒變白。而且儘管他花很多時間在農民身上,和他們一起在田裡工作,尤其是收割季節,他的雙手還很柔軟。其實他這麼做多半是為了消遣,為了練身子。那時候還談不上榮譽感什麼的,不像後來,他漸漸喜歡在心中幻想自己也是那些他崇敬的高貴農民中的一分子。
當時他正在寫《戰爭與和平》,每天都會帶著幾張手稿來要我替他謄寫。我這輩子大概沒有比這更快樂的時候,用自己的手將那些稿紙染黑,用印度墨水勾勒出一幅絕無僅有的純潔、神聖景象。列歐渥奇卡也很快樂,埋頭工作時,夢想著那遠大、甜美的夢想,一向是他最快樂的時刻。
只有我能辨識列歐渥奇卡的筆跡。他那蟹行般的凌亂字體佈滿校樣稿的邊緣,逼得印刷工人快要發瘋。訂正再訂正的墨漬一片模糊,很多時候連他都不清楚自己寫了什麼。但是我都清楚。當我摸透他的意圖,文字也就躍然紙上。我們常在下午喝著菩提茶,在煤爐旁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討論著潤稿的事。「娜塔莎絕不會對安德列王子說這種話。」我會這麼對他說。或者「這裡的皮耶顯得太憨直了點,其實他不像表面上那麼傻。」我不會讓他把書寫壞了,也不會讓他在書房裡打瞌睡,或者花太多時間騎馬和下田務農。列歐渥奇卡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時候我常把他趕到書桌前。那時候我對他是不可或缺的。
只是如今我已經不重要了。
情況已經和當年大不相同,不像我二十二歲那年的九月十七日,也就是我的命名日那天,那時的我窈窕美麗有如水仙。
當時我們有三個孩子。我得照顧他們,管理整座莊園(列歐渥奇卡一向拙於處理瑣事或經營家業,以前如此,現在亦然),還得替他謄稿,日子過得又忙又累。但我不曾抱怨,甚至當他和那個老愛纏著他的傻乎乎女學究瑪莉亞•伊娃諾夫娜在書房裡沒完沒了地閒聊時也一樣。
我知道她不會長久。他生命中的所有女人當中,只有我還留著。她們折損不了我,永遠不可能。
那是一八六六年。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年我們敬愛的沙皇幸運逃過一劫。那時他正在冬宮裡做每日的例行散步,突然來了個瘋狂的年輕人(還是出自望族呢,唉)對著他開槍。一個手腳敏捷的農民救了沙皇,把手槍撞向一邊。
當晚,在莫斯科,列歐渥奇卡和我去欣賞歌劇。那陣子我們常上劇院。表演開始前,觀眾席內的人全部起身,合唱《天佑沙皇》。我從沒見過那麼悲悽的場面。幾星期後,我在克里姆林宮附近的聖尼古拉教堂舉行的一場特殊彌撒裡致上謝詞。那時的俄羅斯人很需要他們的沙皇。現在人民也需要他,儘管從我丈夫和他那群朋友身上是感受不到的。奇怪的是,他們竟然沒受到警察的壓制。要不是列歐渥奇卡和沙皇一樣擁有權威,我敢說這種事一定會發生。
當然,列歐渥奇卡不喜歡聽我談這些。他鄙視沙皇這個職位。然而我們早年在一起時,他也是個君權主義者,那時候他非常崇拜亞歷山大。這位沙皇釋放了他的堂兄,被尼古拉一世流放到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之一的弗克諾斯基王子少將,他的妻子王妃也被迫拋下稚子和他們一起流放。
多年前的那個命名日,夏末的陽光斜斜穿透黃樺樹林。我獨自消磨整個上午,在札西耶卡森林裡漫步,聞著濃郁的泥土和遲開花朵的香氣。令我驚恐的是,有一株楓樹已經轉成絳紅,在微妙的光芒中像銅鐘似的閃爍。我站在那棵樹底下,難以遏止地流下眼淚。
列歐渥奇卡從樹後冒出來。他身穿寬鬆白衫,樣子比較像個農夫而不像貴族。他的目光令我暈眩,那麼灼烈!難道他一直跟蹤我到這裡?
「為什麼流淚,我的小索妮亞䔮?怎麼了?」
我咬著嘴唇說:「沒事。」
「沒事?」他說:「一定有。」
「這棵樹,」我說:「你看,樹葉都轉紅了,不久整棵樹就要枯了。」
我難以忍受圖拉的冬天,無論是過去或現在。那股寒冷、勁風和大雪逃也逃不掉。這些枝幹枯黑的樹木佔據我的腦海,我再也無法思考。
「妳不是為這棵葉子轉紅的樹木哭泣,」他說:「妳是為了索妮亞而哭。」
我抗辯著。難道今天不是我的命名日?難道我不是全俄羅斯最幸福的女人,因為我嫁給了當代最有才華的作家,生了三個漂亮的小孩,而且在鄉間擁有一棟大宅?
當然了,他說得沒錯。我是為了索妮亞而哭。
那晚家僕在露台上張羅了一頓雅致的早晚餐,將餐桌安置在薄暮中。我的妹妹塔妮亞從莫斯科帶來一個精美可口的餡餅,並用母親送的禮物,一只冰涼的雲母大理石盤裝盛著。另外還有剛出爐的黑麥麵包。堆在白碗裡的豐潤葡萄,用紅碗裝著的南方橘子。還有羅宋湯,以及稍後放在巴黎冰淇淋上的鴨肉。也有羊肉和少量鵝肉。用麥麩和蜂蜜做的甜糕裝滿一籃子。列歐渥奇卡倒著紅酒,任誰都不該喝那麼多酒。
幾個從圖拉軍團來的年輕軍官也來了,穿著帶有銀鈕釦的英挺制服。那時候列歐渥奇卡還不討厭軍方。他的軍旅生涯,或者他在高加索山區的記憶,也還不算遙遠。夜裡躺在我身邊時,他常告訴我關於哥查科夫親王鐁的事蹟以及圍攻西里斯查要塞的經過。我珍惜那些夜晚,那些往事。我想念它們,一如我想念那些經常和我們一起用餐的軍官。
我們圍在那張鋪著白淨亞麻桌巾、陳列著英國瓷器的長桌四周。水晶映著陽光,閃現幾乎令人心痛的光輝。「今天是殉難者日,」列歐渥奇卡舉杯對聚集的眾人說。「神聖的殉難者,」他糾正自己,有一、兩個軍官輕笑出聲。「我們當中有薇拉,這名字的意思是信心。還有娜德茲妲,意思是希望,還有麗烏波夫,意思是慈愛。她們的母親是蘇菲亞,意思是智慧。敬妳,親愛的蘇菲亞,一切智慧的源頭,我一生的愛……」酒杯鏗鏗碰撞,我低下頭,強忍著不哭出來。
隱現在樹叢和灌木中的花園傳出我最喜愛的歌劇《波蒂希啞女》㜊的樂聲。列歐渥奇卡衝到我身邊,在眾人面前短暫地展示他的深情,將我拉入他的懷中。我能感覺到當我們親吻時,眾人的目光直逼而來,可是我不在意。「晚餐前跳支舞?」列歐渥奇卡問我。我羞澀地垂下眼睛。不過我當年的舞姿可優美呢,那時我的膝蓋還沒因為鄉間清晨的濕氣而變得僵硬。
我從他的肩頭看見瑪莉亞•伊娃諾夫娜茫然盯著空盤子。眼前的情景,我心想,總該終結她對我丈夫的小小迷戀了。列歐渥奇卡可是親手將長矛刺入了她的胸膛!
晚餐過後,真正的舞宴開始。只有幾位年長的姨母和她們的衰老友伴不肯和我們一起在石板露台上跳舞,為了慶祝殉難者日而不停迴旋起舞。
一如往常,列歐渥奇卡堅持只跳卡馬倫斯卡雙人舞(kamarinskaya),一種繁複的快步舞。有幾個人想坐在一旁休息,可是他不允許。列歐渥奇卡是舞蹈指揮,領著大夥兒──尤其是那幾位軍官──展現無比狂熱華麗的舞姿。
早在其他人離去之前,我就已被列歐渥奇卡帶進臥房。我們的倉促離開似乎相當尷尬,然而我不在乎。我們離去前,一個軍官和我四目相接;我知道他在想什麼,而這讓我暗暗感到驚恐。
我還來不及脫去衣服,列歐渥奇卡就已熱烈吻著我的頸子和肩膀。我躺在寬闊的床上,任他為所欲為。當時那還不算令人難受,不像後來。不久他的長褲褪到了膝蓋。我閉上眼睛,他那雙紅潤的大手探進我衣服底下,手掌緊壓著我的乳頭。我讓他盡快得到滿足,我真希望他對這些事有多一點了解,可是我開不了口。我讓他沉沉睡著,衣服半褪,臉龐埋在我的頸窩裡。
當晨曦照亮札西耶卡森林,他已經離開臥房。一如往常,他到書房去了。後來我看見他在那裡頭。他緊抿嘴唇,在天光中蠟燭依然亮著。他的鵝毛筆在紙上刻下深濃的字體,眼裡閃爍著我熱愛的狂野精力。他沒發現我在那兒,儘管我把雙手擱在他肩頭,往他那渾厚白皙的後頸輕輕吐氣。
2.布嘉柯夫
「可是性愛?」伽科夫用他那患有濕疹而破皮紅腫的手掌撫著額頭。「你才二十四歲,」他往書桌傾身說:「要禁慾可不容易。」
我收回好不容易擠出的微笑。渥拉迪米•葛里哥維奇•伽科夫(Vladimir Grigorevich Chertkov)沒有半點幽默感。除了身材臃腫、皮膚粗糙之外,缺乏幽默大概是這人身上最明顯的一項特徵了。
「據我所知托爾斯泰伯爵並不贊同性愛。」
「他非常鄙視。」伽科夫說:「還有,容我提醒你,他從來不用貴族頭銜。他在好幾年前就放棄頭銜了。」
伽科夫令我相當氣餒。直呼托爾斯泰的名字讓我感到不安。我在禮儀圈中成長,從小被教導要敬重擁有權勢的人。此外,伽科夫或許以為我不知道托爾斯泰拋棄頭銜的事,這點也令我十分惱火。
我對托爾斯泰的事,只要是從他作品或其他管道可以得知的,幾乎無所不知。托爾斯泰的名字總是籠罩著一層厚厚的流言迷霧,無論到哪裡都免不了得吸它幾口。
「你得和我們一樣叫他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伽科夫說:「他喜歡這樣。」
伽科夫那變色龍般的皮膚鬆垮地包住他梨形的禿頭。我幾乎可以透視他額頭裡的大腦前額葉。他姿態僵直地說著話,邊用肥短的手指輕叩光禿的桌面。「我猜你應該看過《克羅采奏鳴曲》(The Kreutzer Sonata)吧?」
我點點頭,暗暗希望我們不必討論這篇小說。依我看,《克羅采奏鳴曲》是托爾斯泰的失敗之作。小說主人翁波茲尼雪夫和列夫•托爾斯泰之間可有一點相似之處?我實在難以相信。這篇小說描述一個男人謀殺他的髮妻。許多讀者──我自己當然沒想這麼多──把它看成一本反對婚姻的小冊子,一種恨意的投射,一本惡毒的書。它和《安娜•卡列尼娜》是那麼不同,托爾斯泰在那部作品中大加頌揚凱蒂和列文的婚姻,讓它像旗幟般飛舞在俄羅斯陰冷的天空。可是波茲尼雪夫?
「我不想強調禁慾觀點,不過去年我曾替一名男僕安插工作,結果他竟玷污了兩名在托爾斯泰家待了好幾年的年輕女僕。這事讓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非常氣憤。我只想確定你不會有同樣的問題。」
表面上我篤定地點著頭,心裡卻暗暗驚恐自己竟然被拿來和一名男僕相提並論。我的怒氣大概浮現在臉上了,我努力用雙手遮掩。
「很抱歉我提出如此敏感的話題,」伽科夫說:「不過我常說,醜話說在前頭總是沒錯。」
「沒關係,」我說:「我了解。」
眼看這工作機會就要溜走,我開始陷入驚慌。無論如何,我就是想擔任托爾斯泰的私人秘書。
伽科夫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他將冰冷的手擱在我手腕上。「我從馬可維斯基和其他人那兒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好話。另外,我也仔細讀過你所寫的關於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文章,他也都看過了。相當……青澀,不過也相當正確。」
「托爾斯泰看了我的文章?」
伽科夫肯定地點點頭。我笑了。看來一切都沒問題了。
「我不想讓你對蘇菲亞•安德烈耶夫娜產生偏見,不過,要是我不對你提醒她和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之間的不合,那就太失職了。」伽科夫往下說:「那是一樁相當不幸的婚姻──對他來說。」他開始拉扯那絲綢般的黑鬍鬚,一直把它拉到下巴底下。那鬍子讓他看來有如韃靼人。「老實說,」他繼續說:「她跟我們不是同一類人。甚至可以這麼說,她鄙視我們,而且會不計一切代價,只求能阻止她丈夫繼續寫作。」
「可是他們結婚已經將近五十年了!真的,這……」我不確定自己想說什麼。
伽科夫往後靠著書桌笑著說:「你是個坦誠的青年,瓦倫汀•菲德洛維奇(Valentin Fedorovich)。現在我明白他們為何會熱心推薦你了。杜善•馬可維斯基不算絕頂聰明,但他確實有識人之明。」
「我已經聽說他們之間──」
「別讓這些事影響你。」伽科夫說:「不過記得,她可能會說些對我非常不利的話。」他扭動身子,彷彿說這些話令他有些不安。「蘇菲亞•安德烈耶夫娜和我的關係並非一直這麼糟糕。最初我遭到流放時,她曾替我向沙皇說情。她還經常寫信到英國給我,告訴我一些關於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消息。可是現在她要我別接近她丈夫。我在戴里亞丁基買房子的事也讓她十分氣惱,儘管他們根本不准我住在那裡。」
「真是可恥。」我說,驚訝自己的反應如此激烈。
「你可以說我是活生生的違禁品。」他說完笑了笑。這是我拜訪他以來頭一次見他露出笑容。他再度向前,握住我的雙手。
「親愛的瓦倫汀•菲德洛維奇,恭喜你得到一份不凡的禮物。你將每天見到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將和他一起用餐,你將陪著他在樹林裡散步,你將發現你的靈魂因著他的光而一天天溫暖起來。希望你將會和我一樣愛他,希望你會從他身上學到東西。」他鬆開我的手,走到窗前,掀開窗簾望著飄落的雪花。「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令你終生難忘。」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時,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我父親已經過世一年了,他生前經常用那輕柔沙啞的聲音對我說些慈父的教誨。我不當一回事,但很感激他的努力。他知道自從我皈依托爾斯泰主義之後,就一直心向上帝,渴望著求知、討論理想、充實我的心靈。父親對這些非常贊同,但他要我當心。當了三十年公務員,讓他養成凡事不多想的習慣。可是我拒絕承襲他的這種智性喪失。我要和伽科夫一樣當個學徒。
一個身穿粗羊毛外套的僕人進來。這種對衣著的不講究是伽科夫妥協於托爾斯泰價值觀的結果。生於貴族之家並非他的意願,儘管他也沒有放棄所有產業。克雷希諾是座優美的莊園,有寬闊的土地和好幾間養馬的附屬建築。我見過的僕人約有五、六個,我推測起碼還有十幾個藏在廚房裡或在田園中的某處。屋裡的家具並不華麗但十分堅固實用,大部分是英式和法式。我不太喜歡那些遮住光線的厚重絲絨窗簾。
3.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寫給來自巴庫的工人皮歐特•梅爾尼可夫的信
一九一○年一月二十二日於亞斯納雅—波良納莊園
似乎有兩個問題困擾著你:上帝?──上帝是什麼?──以及人類靈魂的本質。此外,你還問了上帝與人類的關係,想了解關於來生的問題。
讓我先回答第一個問題。上帝是什麼?祂與人類的關係又如何?《聖經》描述了上帝創造宇宙的經過,以及祂和人類的互動,如何分配獎賞和懲罰等等。這全是謬語。忘了那些吧,將它逐出你的腦海。上帝是一切的起源,是我們存在的基本條件,也是真實存在我們內心的那一丁點愛的感受(因此我們說「上帝是愛」)。我要強調的是,忘了那些有關上帝創造世界與人類,以及祂如何懲罰那些不服從之人的爭論吧。你必須忘了那些,才能重新找到自己的生命。
這便是我們所知道的,或者能夠知道的,關於上帝的全部了。
關於靈魂,我們只能說,我們談論的所謂生命只是神的法則。沒了它什麼都不存在。其中沒有物質的成分,沒有非永恆的成分。因此,當肉體不再存在,它也不會死亡。
另外,你也想知道──就跟所有人一樣──關於來生的問題。
如果你想了解我,請千萬仔細聽我接下來所要說的。
1.蘇菲亞•安德烈耶夫娜歲月更迭,將我們帶到了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末尾。我在日記上寫下這奇怪的數字:一九一○年。這可能嗎?列歐渥奇卡已經睡了,得一直到天亮才會醒來。剛才,我循著響亮的打鼾聲通過走廊走到他的臥房。他的鼾聲活像門板吱嘎吱嘎響似的傳遍整間屋子,惹得僕人們一陣竊笑。「老先生在鋸木材呢。」她們當著我的面這麼說。她們早已不把我放在眼裡,但我只是衝著她們一笑。列歐渥奇卡的鼾聲並不困擾我,因為我們已經分房了。以前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時,他還有牙齒,鼾聲也小得多。我在他的小床邊坐下,將那條印有鑰匙圖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