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存在覺知」、「經典詮釋」與「生命智慧」——黃麗娟《儒家之道:《四書》的詮釋與思辨》代序
「儒者,柔也。術士之稱」。許慎的《說文解字》這麼說,很多人誤以為這「柔」,說的是柔弱。民國以來,甚至有人批評說:就因為儒家之教太過於柔弱,中國文明才會積弱不振。其實,這是錯解。儒家雖然講「溫柔敦厚,詩之教也」,但儒家也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許慎這裡說的這「柔」字,其實說的是「楺木」的「楺」,說的是調理、說的是引導,並不是一般說的溫柔,或者說是柔弱。「柔」「楺」原先就一個「柔」字而已。它既有柔弱、溫柔,也有「楺木之柔」的意思,意思有所別,為了區別清楚,就這樣另外孳乳出這個「楺木」的「楺」字來。
這「儒」字,「从人从需」,他原先的意思是「濡化」的意思,水之濡為濡,而人之濡則為儒。「人」得時雨之化,方可以成其為儒也。儒者,如時雨之潤化人也。儒者之從事教育正如時雨之化也。「儒」這字的「人」「雨」可以理解是「意符」,「而」則為「聲符」,這是「形聲」兼「會意」的文字構成。今人不真明白文字之構成,望文生義,胡解一通,說「儒」就是需要人,又亂發揮一頓,其實,這是不恰當的。因為,學有本源,不可亂了分寸。
說「學有本源,不可亂了分寸」,但並不是說學問就僵在文字裡,說不得話;正因學有本源,我們能回到本源,而能真有所覺、有所知,能夠「源泉滾滾、沛然莫之能禦」的去生發出來。這樣才見得真學問、真生命,真的活潑潑的。顯然地,「經典的詮釋」是離不開「存在的覺知」的,有了存在的覺知,這樣的經典詮釋,才能是一活生生實存而有的「生命智慧」。
說起「生命智慧」當然不能離開人倫日用,不能離開歷史社會總體。生命智慧不會只是個人修身的事,更不會只是個人心性修養的事,當然誤以為生命智慧就只是脾氣的修為而已,那真也是糊塗了。聖賢學問那裏只是脾氣修為而已,而且脾氣修為更不能都修得沒脾氣了。修得沒脾氣不能算是好人,一個人喜怒哀樂修到沒有了喜怒哀樂,那還是個人嗎?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在報上寫專欄,寫得「如是我聞」、「一時佛在」;還有寫得「修行分明」。我那「修行分明帖」正要說「修行修行,修得喜怒哀樂分明;修行不是把喜怒哀樂修得一塌糊塗,渾淪不分」;修得渾淪不分,這就壞了性情,壞了天命啊!天命之謂性,沒有如其性情,如何承繼天命,參與於大化流行呢?
「生命智慧」,小至脾氣的修飾,但重要的是喜怒哀樂的分明,還有進一步是心性的修養,還有人倫日用的實踐,當然進一步必然要關聯到政治社會共同體、歷史文化共同體的思考。儒家談這些問題,自來就談得很完整,就以荀子所說的「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這都在在顯示,人不單只是自己,而是在脈絡中長成的,這脈絡從家庭,到社會,到國家,到天下,人就是在這樣的共同的大生命中,要去共好而成的。
黃麗娟博士的這本專著《儒家之「道」:《四書》的詮釋與思辨》,是他十餘年來教學及研究的結晶,「存在覺知」、「經典詮釋」與「生命智慧」,交與參贊,頗見勝義。從「志於道」起筆,可以說是高屋建瓴。「志」,从士从心,原說的是「士人之心」,進一步說的是心有定向,這定向,是朝向於道的。「道」說的是總體的根源,普遍的理想,人能以這總體的根源與普遍的理想,作為生命心靈的定向;那道之落實的「德」,也就能涵化生長,如此一來,也就能長育出柔軟的關懷溫情、仁民愛物,潤化敷布於生活世界之間。「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正因如此,綠樹青山、鳶飛魚躍,生意盎然,何其美善也耶!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弘道的起點何在,這當然就得從人倫說起,儒家從孝悌人倫,而及於天地四方。孟子就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講「仁者,事親是也;義者,敬長是也」。從孝悌來長養仁義,「孝」是對生命的根源做一縱貫的追溯與崇敬,「悌」是順這生命根源而來,作一橫面的連結與展開。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育養,原是生命的真實喚醒,喚醒我們去承擔、去延續,生生不息。進一步,由此孝悌仁義之道,可以推而擴充之,保天下四海。
黃博士的這本專著充分的體現了以四書為核心的詮釋,他除了引經據典來討論以外,更為可貴的是,他能切入於時代的病痛,生活世界的具體真實來檢討。這是極為難得的。既有存在的覺知,又有深層的經典詮釋,更有豐潤的生命智慧,這充分的體現了作為一位教師的儒者關懷,嚮往著孔老夫子所說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杜甫有言「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潤物細無聲」最能彰顯造化之力。原來「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天地就是這樣綿綿若存長著的,人文就是這樣生生永續發展著的。二十餘年來,黃博士深究學術,體之於心、驗之於行,真積力久,於真理大道,深有契入,這本專著真可以啟迪人心、嘉惠後學也。出版在即,能得先睹為快,何其幸也!謹此代為之序。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榮休教授)
戊戌之秋 九月廿日 林安梧 於山東濟南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