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輪環的殞滅詩學:《光之逝》與馬汀早期創作的抑鬱絕唱
【作家暨文學評論∕?洪凌】
世界(宇宙)構築(world-building)堪稱科奇幻文學不可或缺的基石。倘若次文類的各色母題與故事典型是描摹特定世界樣態的骨幹與神經網絡,語言與文體不啻為鑲嵌於文本肉身內裡的一枚活生生晶片,滲入故事的紋理骨髓,激發作品如陰陽魔界蜃樓的萬種神采。在英文科奇幻書寫的領域,喬治.馬汀(George Raymond Richard Martin,行內人士簡稱GRRM)的文字彷彿一朵憂傷不死的太古紫丁香,從他出道以來,文體與內容的迷人焊接向來是馬汀作品的核心,精巧體現於說故事的聲音與脈絡,體例時而纖巧時而胼麗,質感溫存潤澤但卻承載了現代主義文學的空曠荒涼,以及若隱若現的激切情懷。
這脈傷感詩情的科幻書寫淵源可溯源至黃金世代早期的大師如摩爾(C. L. Moore)以黑色硬漢史密司為主人翁的Northwest Smith系列,硬派反英雄不時身陷奇麗如晶瑩蛛網的異色陰性魔性(超)生命描繪;或亦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在《火星紀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所散發的未來懷舊歌謠,讓某些彷彿從未存在於「此刻」的它方遺跡記憶綻放於抒情但毫不濫情的筆觸。追溯這道傳承,馬汀擅長的文體特色與場景琢磨在於設定日薄西山但毫不狗血的蒼涼奇觀,以秀麗淒楚的敘述描摹或狂烈或空寂的歿滅豐饒。讀者可於《光之逝》目睹行將敗亡的末日頹圮情景,雄渾與破敗並存的高卡瓦蘭(Kavalar)部族生態,狂戰士風情的殺性美學與奇異的情慾?婚姻模式;〈黎安娜之歌〉(A Song for Lya)持續一萬四千年的滄茫未進化行星,始終為了集體意識渾沌融合的終極凝固狀態而停留於擬末世狀態;《熾熱之夢》(Fevre Dream)以頹廢貴族社群的吸血鬼為主角,結合蒸汽幻設與路易思安那州爛熟飽滿的日落風光,織就一幅彷彿永不滅絕但也早已註定覆滅的薄暮盛宴。這些啟動科學奇幻美學的種種異質文化造景或可讓資深讀者聯想起馬汀的幾位前輩,例如傑克.梵斯(Jack Vance)的《瀕死地球系列》(Dying Earth Saga)、Robert Silverberg在六零年代末期到七零年代初期的幾部作品如《夜翼》(Nightwings)、《玻璃高塔》(Tower of Glass)、《內在銷亡》(Dying Inside),處理孤絕主體與形色繽紛、紅顏白骨並陳的荒蕪明滅宇宙之互動。
馬汀出道的時代剛好介於後新浪潮逐漸不再成為科幻主導學派、電腦叛客(cyberpunk)書寫運動尚未啟的那段「空窗期」。1970年代到80年代早期的約十年是他揮灑自如、散發早熟才情的輝煌前身。在他突兀告別科奇幻創作、闖關好萊塢擔任編劇長達十幾年之前,除了出版於1977年、得到雨果獎與英國奇幻獎長篇小說雙重入圍的《光之逝》,馬汀最為讀者與評論者盛讚的作品包括得到1975年雨果中篇小說獎的〈黎安娜之歌〉,處理異能者看待超心靈主體性與集體融合意識的優美哀傷輓歌;在1980年取得雨果與星雲雙料中篇小說獎的《沙蟲王》(Sandkings)則是驚悚森然,描繪一則超越人類智能所能駕馭的昆蟲集體不朽結構(hive mind structure)對於鄙吝人性的反撲與回報。馬汀中止專業科奇幻創作之前,直到1983年共出版四部長篇小說,每一部都可以視為他對於廣義幻設小說(SF,speculative fiction)之數種敘述結構與文類典型的採樣提煉。直到他在1996年赫然轉型,以史詩高調奇幻系列《冰與火之歌》(A Song of Ice and Fire)(註1)回返文壇,這四部長篇彷彿曾經一度遺失於廣邈科奇幻結界的血滴狀寶石,值得在馬汀重新取得科奇幻名家地位的此時重新閱讀與脈絡化。
《光之逝》的書名取自美國詩人狄倫.托瑪斯(Dylan Marlais Thomas)的作品,尤其這幾行關鍵詩句:「切勿卑怯隱遁於夜色?年邁殘燭當熾烈燃燒於日暮時刻?勃發狂情啊,翻騰於光逝瞬間」(註2)處處呼應行將與星球Worlorn日暮狀態玉石俱焚的Kavalar暴烈激狂美學。蕭索沈寂的男性敘事者德克(Dirk t'Larien)對於不可得之人?物(如被他視為夢幻仙后化身的葛雯)的追憶悼念隱然呼應〈黎安娜之歌〉的超感應者羅柏,既無法追隨摯愛的黎安娜進入最終融合,卻也抗拒無自我他者區隔的集體超意識,同時對於「渺遠無盡的闇之平原,天際漆黑無星」的精神荒原倍感厭倦憂懼。無論是面對以眩亮毀劫形態自處的卡瓦蘭男性部族戰士、堅決抗拒不對等性別組合結構且最後得到勝利的女主角葛雯,德克於星球、自身與所愛者行將亟滅的最後時日領略到光熱疾逝但激情如水鏡烈焰的不滅情境,終究拒絕漠然無感,讓剎那生死滋生出光焰與感觸。
繼首部長篇得到評論界肯定,馬汀的第二部長篇《凜風所在》(Windhaven)與同儕作家Lisa Tuttle合作,打造出星際航行後代的洌風星球航天族裔譜系,本書以擅長的詩謠調性書寫幾位主角的生死悲歡,前後呼應環環相扣。此書獲得1982年軌跡長篇小說獎的提名。第三部小說《熾熱之夢》從星際舞台的懺情追憶突兀轉向,卻無比動人地打造出一部綺麗飽滿、橫跨黑暗奇幻與情慾恐怖的作品。除了在復古蒸汽船、蓄奴制度美國南方為背景的舞台敷衍迷離豔麗的奇景與夜行族生態,馬汀首度具體刻鏤在《光之逝》僅含蓄觸及的刑虐情慾與男性酷兒愛欲:除了人類船長馬許與吸血鬼喬許亞的情感介於男性好友與若隱若現的同性愛,暗示後期馬汀奇幻長篇不時充斥淋漓情慾圖像的體現,莫過於吸血首領朱利安這個角色、吸血族首領以吸血鬼同類的血液體膚為慾望物與養分所在的工筆精雕。
出版於1983年的《末日征戰花絮新聞》(The Armageddon Rag)奠定馬汀書寫跨領域小說的功力,揉雜推理、都會奇幻、搖滾樂與60年代(反)文化為主題。作者化身為小說家兼特派記者的敘事者,窮究追索搖滾樂的秘教迷離特質,以及反文化與奇幻敘述之間的千絲萬縷鏈結。此書成為馬汀打破科奇幻窄義疆界的力作,與前作《熾熱之夢》同樣獲得軌跡科幻小說獎與世界奇幻獎的雙重提名肯定,但也因為賣座奇慘、間接造成他投奔好萊塢從事編劇生涯,就此漫長中止專業科奇幻作家的職志,直到1996年讓讀者驚喜且意料之外的重返。
如同雙刃劍,《冰與火之歌》為馬汀取得前所未有的大師地位與暢銷書數量,但也由於如此,某些經由這套書初識馬汀的讀者極可能忽略他從70年代到80年代戮力經營的科幻力作。《光之逝》尤其該從被遺忘的角落再度拾起,讓此時的科幻閱讀評論視界正視它超越典型右派異性戀生理男性作家的文化情慾性別反省力,重讀唯獨在某些優異科幻作品方能綻現的精緻描繪與後設語言詩(meta-language poetry);此書完熟自成一格,同時間承接某個處理異質文化、情慾性別鬥爭與另類建構的異文化?性別譜系。本書的部份母題可與太空歌劇與軍事科幻名家雀瑞(C. J. Cherryh)的《蒼逝冷陽》(The Faded Sun)三部曲互文閱讀——《蒼逝冷陽》敘述冷肅滄茫、體態優美矯健如貓的擬人部族Mri流亡星域的漫長無涯遷徙(diaspora),部族內部的位階(caste)嚴峻分明,幾位主角掙扎輾轉,反思己身文化結構與外部(常態人類)主流模式的心路歷程複雜湛亮。此系列的性別權力模式與《光之逝》彷彿鏡面雙生,栩栩如生的母系統治社會與女性祭司?族長、兄妹禁慾互愛但激情洋溢的貓系生命設定對照於《光之逝》卡瓦蘭固族的男性霸權與男男情慾;同樣地,在故事行進、大限如日落逼臨的歷程,這兩部小說的主角們不斷質疑且再度確認自身的繁複認同。若攀爬梳理此科幻次文類的源頭,這兩部作品處理沙漠行星描述與殺戮決鬥美學文化、森然羅列於垂暮星域的高智慧非人生命體系,又不約而同讓讀者聯想起《沙丘星》(Dune)系列參照貝都因部族生態與沙丘星神蟲的鮮明刻鏤。
就某種「詩意的正義」為比附基礎,馬汀的創作際遇在某些層面相當類似《光之逝》的男主角。先是燦爛勃發不可方物的新秀,赫然遭逢或許是內在精神創痛或許是隱諱私秘情事的摧枯拉朽,中空期的這十幾年如同德克的沈潛凝思、尋覓生機與往日深情,直到銘刻記憶的淚滴寶石翩然到來。以勾串〈黎安那之歌〉到【冰與火之歌】以神祕同名人物Lyanna為核心印痕,我們如今可以脈絡化地閱讀馬汀早期迄今的作品,視為一串降誕於荒隅星淵十四顆環繞血紅末日太陽的殞滅狂歡星球。經過三十餘年再度復生為現今的中文版本,在閱讀末燄餘暉兀自進行的此刻,節慶與流離總在儲藏情念的篇章內外持續行旅。
(註1)從1996年出版首部曲,迄今《冰與火之歌》已經上市五部,預計共七部告終。此系列堪稱長篇高調奇幻近年來最叫好叫座的範例之一,其熱烈銷售佳績與好評讓馬汀回歸科奇幻書寫的高峰位置。目前已出版的五部作品分別為《權位戲局》(A Game of Thrones),《諸王逐鹿》(A Clash of Kings),《劍鋒暴》(A Storm of Swords),《群鴉盛宴》(A Feast for Crows),《龍之舞祭》(A Dance with Dragons)。
(註2)這幾行詩句的原文為:「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