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哩路吵和鬧

名人推薦：「海區以幽默的口吻，記述他開著沃克斯豪爾精湛轎車，載著老婆與孩子環遊英國、長征八千哩路的創舉。」

──《泰晤士報》

「感人至極又妙趣橫生。」

──英國喜劇演員李察．布賴爾斯（Richard Briers）

「內容不但讓人耳目一新、深具洞見，還十分有趣。」

──《濃情巧克力》（Chocolat）作者瓊安．哈莉絲（Joanne Harris）

「真是一本精采萬分的作品──不但逗得人開懷大笑，同時也讓人難過與感動。強烈建議凡是有家、有車和有幽默感的人，都應該看這本書。」

──《購物狂的異想世界》（Confessions of a Shopaholic）...

第1章

人行道上行李堆積如山，讓我聯想到法國行李搬運工罷工的新聞畫面。帶著兩個不滿四歲的孩子去渡假一週已經是大工程，現在還要為長達五個月的汽車旅行打包──行李多到讓人想雇輛搬家貨車來載。

黛娜開朗地說：「老公，還有這兩箱。」順手將兩個行李箱從大廳推到路邊，這下我還得再騰出空間塞這兩箱行李。

「這裡面還有妳的靴子嗎？」

黛娜說：「親愛的，開始覺得有壓力了嗎？」

「不是，只是感覺好像在參加那個該死的超人益智猜謎大挑戰。在後行李箱和車頂行李箱這兩個長方形的空間裡，只有一個方法能把這些複雜得不像話的立體形狀全部塞進去。」

「好啦！這兩箱都是衣服。」

「真的嗎？」

「班，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黛娜，這兩箱裡面有沒有任何一種鞋子？」

她笑了起來。

「親愛的，我的鞋子早就全都打包好了。」

「我真的會打開來檢查喔！」

「我們不是說好今天早上不要再吵了。」

我開始拉第一個行李箱的拉鍊。

黛娜急忙說：「好啦、好啦！」衝上來伸手探進箱子裡，拉出一雙黑色高跟鞋。

「妳真是讓人信不過耶！」

「不過就一雙鞋而已嘛！班。」

「居然還用毛巾包起來做偽裝！」

「你不是女人，不會懂的啦！」

我花了整整一小時才把所有行李塞進車子裡，等到大功告成，不是我要自誇，我只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天才。我高舉雙手走進廚房。

「今晚的超人益智猜謎大挑戰冠軍是──來自由維爾的電腦程式設計師班．海區。妳一定要出來看一下我的傑作。」

黛娜跟著我走到外面。

「孩子們的攜帶型搖籃也收進去了？」

「在車頂行李箱裡。」

「很好。那孩子們裝衣服的行李袋呢？」她看著車裡。「塞在安全座椅的中間，幹得好。」

「早就跟妳說了。」

「唉喲！你又要開始跟我說只有男人才懂得怎麼塞行李箱嗎？」

「對啊！我們天生就有空間概念。所以我們才會負責把碗盤放進洗碗機裡。妳想想有多少職業撞球選手是女的？」

「什麼？」

「有多少職業撞球選手是女的？我告訴妳：沒有。」

「你最懂了，是吧？」

「沒錯。我告訴妳，重點就在角度，男人懂得測角度。我們知道輪弧後面可以塞幾包特大包的五號幫寶適尿片。妳懂嗎？」

她說：「三包。」

「沒錯。妳過來這裡看看，只有男人才知道裝滿玻璃罐裝波隆那義大利麵醬的冷藏箱可以塞得多深。男人知道要準備一些像毛衣之類有緩衝作用的東西，塞在容量二百五十公升的車頂行李箱四周，才能防止行李箱滑動。」

我又把車頂行李箱打開。

她說：「很好。」

「要我跟妳解釋男人的做法嗎？我們會先在腦中仔細想像所有要塞進車裡的東西，思考整體的大小和形狀，還有每件行李會占去多少空間。」

「這就是你們男人的做法是吧？」

「這就是我們男人的做法。」

「所有的東西都塞進去了？」

「都塞進去了。」

「你確定？」

「百分之百肯定。」

「包括放在廚房邊的那輛雙人嬰兒車？我大約兩分鐘前跟你說你一定會忘記的那輛嬰兒車？」

「啊！」

「還有樓上我們床上的那個綠色大行李箱，我今天早上跟你說過那箱行李太重我搬不動，請你幫忙搬到樓下，那箱也塞進去了嗎？」

「我以為妳已經搬下來了。」

黛娜轉身要走，順帶補了一句：「噢，對了，你的義大利麵醬正在漏。」

她舉起沾滿橘紅醬汁的指頭給我看。

「我們永遠出發不了啦！」

我們已經透過一家渡假房仲公司將房子出租，但這家公司卻有十分奇怪的廚具規定（奶油碟、茶壺保溫套、船形調味醬碗），我只能假設這家公司把我們家列為「傳說」旅遊網的短期旅遊地點之一。這家公司規定了花色成套的點心盤數量，還明訂了蛋杯與租客的數量比（基於某種原因，該比例為零點七五比一）。我們老早就應該依據這些規定做好準備了。

「好，老婆，我們先不要慌。想想哪裡可以買到茶壺保溫套？現在還有人在賣這種東西嗎？」

黛娜說：「在都諾米爾居家用品店可以買到。」

「那是在哪？」

「在窩辛。」

「買個茶壺保溫套還得大老遠跑到窩辛 去！那如果要買烤盤，妳是打算跑去特倫特河畔的斯托克城 嗎？我們要找的是類似百貨公司的地方。」

「那喬治街上的伯特居家用品店呢？」

「好，可以，還需要買什麼？」

「好像還要果凍模型和船形調味醬碗。」

「我們還得買果凍模型喔？」

「他們是這樣規定的。」

「鬼才會跑到布來頓做果凍啦！好吧！算了，不管那麼多了。我們走吧！我負責開車，妳負責採買。」

我們以愈來愈瘋狂的姿態造訪各個居家用品店。我把車子停在羅伯特戴爾斯等居家用品店外，急得連輪胎都衝上人行道邊，然後趕忙按下臨時停車燈，同時間黛娜則是衝進店裡，連珠砲似地發問：「幫我一下，蘭開郡馬鈴薯削皮器在哪？」或是「浴室踏墊，防滑的，哪條走道？」

彷彿現在壓力還不夠大，我們居然還自己負責「專業清掃」的工作。我們吸了地、鋪了床，而兩個孩子則是盡全力搗蛋，毀掉我們好不容易完成的工作成果。所有的私人物品，包括相片、衣物、玩具等等，都必須鎖進樓下的書房裡。我們將好幾副鑰匙和瓦斯安全證書的影本交給房仲，同時完成了一○一件工作，每一件工作的難度都提高了十倍，只因為有兩個不到四歲小朋友跟在你身邊，而且已經玩膩了你為了今天特地去買的著色本，他們坐在你的膝蓋上，要你「抱我轉圈，要很快很快的那種，然後我要爬到你背上當凶猛的獅子。爸比，我要當凶猛的獅子。」

最後，我們終於都坐上了停在屋外的車子。

「這次你確定嬰兒車已經塞進來了？」

「我確定嬰兒車已經塞進來了。」

「還有那個綠色的行李箱？」

「還有那個綠色的行李箱，妳已經把所有要穿的鞋子都偷渡上車了嗎？」

「搞定。」

「很好，那我們準備好了。好，放音樂。」

黛娜按下音響開關。

「大聲一點。」

她將音量轉大。

第一首歌是約翰．丹佛（John Denver）唱的〈搭機離去〉（Leaving On A Jet Plane）。

「非常合適。」

我高舉手掌和黛娜擊掌，然後把手繞過椅背，和查理與菲比擊掌。嚴格說來，我們搭的不是飛機，而是沃克斯豪爾（即英國歐寶汽車）精湛（Astra）系列1.1柴油引擎掀背車，而且車上塞了沉重的行李，讓我在國王大道上只要時速一過五十五公里就會開始甩尾，儘管如此，感覺仍然很棒。

我們經過荷甫的草坪和西碼頭被燒得焦黑的殘存骨架。等車子開到宮殿碼頭旁的圓環時，我壓過音樂聲大喊：「各位，跟布來頓說再見吧！」

菲比和查理大喊：「再見，布來頓。」

車子開上舊史坦路，他們仍繼續大喊：「再見，公車站的女生，再見，公車，再見，樹，再見，房子」──過去幾個月來規劃這趟旅行時一直覺得模糊抽象的事，此時此刻突然覺得清晰明確了。我們真的上路了。

我問黛娜：「妳能相信嗎？」

「其實不太能。」

「怕嗎？」

「有一點。」

「我也是。」

我們打算寫一本旅遊書介紹英國各地適合全家旅遊的景點，這趟旅程就是為了這本書做研究，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創舉，但大家一直勸我們打消這個念頭。

我的朋友跟我說：「帶著兩個不到四歲的小朋友擠在一台小車裡跑八千哩路（相當於一萬二千八百公里），你真是瘋了。」

黛娜的姐姐琳賽警告她：「你們一定會搞到離婚。」

我弟弟巴斯特甚至預言我們最後會砍死對方。「每天晚上住不同的旅館，每天早上要打包收拾、搬行李，一天還要逛四、五個景點！整整五個月耶！等你們回家的時候，其中一個人絕對已經被大卸八塊用垃圾袋裝起來塞在那個車頂行李箱裡！你們一定是瘋了。」

但是在這個溫暖宜人的春天午後，回頭看著藍、綠、碧藍三色層次分明的布來頓海，溫暖的陽光穿過敞開的車窗灑落在我的手臂上，音樂聲在我體內震動，看著兩孩子坐在後座開心地大笑，跟愈來愈多無生命的物品大聲道別（「再見，另一棟房子旁邊的房子」……「再見，另一棟房子隔壁的房子上面的窗戶」……「再見，另一棟房子隔壁的房子窗戶上的人臉」），我心裡明白這趟旅行一定是一場壯遊。

第2章

（以下楷體字記得比內文字大0.5級，天地則和內文同，不用內縮兩個字）

旅遊書初稿：

如果說馬洛因當地居民（例如名歌手羅比．威廉斯、米其林名廚海斯頓．布魯門薩爾和英國體壇傳奇人物史提夫．雷德格雷夫等人）而有英格蘭比佛利山的稱號，那麼北巴克斯鎮的比佛利山莊飯店，當然非「垂釣大全飯店」（Compleat Angler）莫屬。這棟喬治王時代的旅館座落於諸聖堂的陰影中，景致優雅宜人，有花園陽台可以欣賞美麗的風景以及英國造橋大師克拉克（Tierney Clark）設計的鍛鐵吊橋，這裡也是英國女王在一九九九年首度於倫敦以外的地區公開用餐的地方。除此之外，也有許多名人曾經在這裡用餐，包括黛安娜王妃（豬排）、保羅．麥卡尼爵士（魚排）、克林．伊斯威特（肋排）以及名模娜歐蜜．坎貝爾（好啦！老實說，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點了什麼餐）。我們把車子停在天鵝聚集的泰晤士河畔，就在我們下車時，一艘七人座小船平順地划過水面，營造出典型古英國時期的氛圍，讓我們在穿過紫茄餐廳（Aubergine）前往接待櫃台時，以為會看到瑪波小姐與她的好友桃莉．班特里 一起享用黑醋栗酥餅。

垂釣大全飯店是以艾薩克．沃爾頓（Izaak Walton）的著名垂釣指南《垂釣大全》為名，所有客房均以飛蠅釣魚法的術語為名。我們住的房間叫跳動釣魚，整間房的地板都有暖氣，還附贈摩頓布朗牌的高級保養品，以及一部寬螢幕電視機。我們的孩子先前只在西部牛仔卡通裡看過騎馬的人，如今正疑惑地看著電視上第四頻道的賽馬轉播（「爸比，那些牛仔穿的衣服好奇怪喲！」）

我們在垂釣大全飯店的櫃台填寫著賓客登記表，查理不停跑回停車場去偷摸∕弄髒停放在那裡的少數幾輛超跑的烤漆。同時間，一名身穿制服的行李服務員從我們身後經過，對我們那三包用特易購塑膠購物袋裝、而且已經開口笑的行李，給予令人尷尬的尊重。

「願主保佑他。你看！他很努力假裝那是一般的行李。班，那個袋子讓我們看起來很不入流耶！我們得買個新的行李袋了。」

我們住的是兩房相鄰的客房，平常顯然是保留給行動不便的人住。查理猛拉浴室和房裡的四根紅色緊急求救繩，玩得不亦樂乎，而在此同時，菲比從我在打包行李時不小心讓她看了卡通《瓦特希普高原》之後，便一直對兔子十分著迷，不停在飯店筆記本上畫著耳朵裂開的兔子，每畫好一張就遞給我，要我收進口袋裡，彷彿在說：「你看吧！我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你讓我接觸了大眾通俗文化，下場就是這樣。」

我們打算漫步走到位於馬洛中央區的阿爾比恩樓飯店，在我們的第一個景點外面照一張全家做鬼臉的合照；瑪麗．雪萊在一八一八年曾經住過這棟建飯店，並在這裡完成她的著作《科學怪人》。但由於餐廳到晚上七點才開始供餐，黛娜決定先替兩個小傢伙洗澡，由我一個人去取景。

瑪麗．雪萊十九歲時和她知名的詩人先生住在這裡，她對馬洛的形容是：「望著馬洛的藍天與驕陽，感受微風輕拂臉龐，所有的恐懼和悲傷都拋諸腦後。」雖然我還是沒能完全拋開恐懼──光是要從後車廂挖出我需要的東西，花費的時間幾乎就和先前將所有行李塞進車裡的時間一樣久──但現在我確實覺得棒呆了。在這個溫暖的夏日傍晚，泰晤士河在身邊流動。這似乎是我多年來第一次在傍晚六點半時，沒有拿著一條印有泰迪熊圖案的浴巾，跪在溼漉漉的浴室踏墊上，扯著嗓子壓過喧鬧的潑水聲大叫：「我再說最後一次，不准再玩壞海豚的遊戲。如果你們今天晚上還想聽故事，就現在馬上給我出來！」

馬洛歷史學會形容瑪麗．雪萊的房子是「怪物之家」。這棟哥德式的建築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即使四周雷電交加，也掩蓋不了那一聲讓人頭皮發麻的「它活起來了！ 」這棟房子重新命名為雪萊小屋，如今已分成三棟過於精緻的白色房舍。牆上掛了一塊藍色牌匾，唯一有點嚇人的是屋外一名身穿開襟編織毛衣的男子，他正在向鄰人抱怨他在美登赫搭火車時班車誤點的詳細經過。我原本打算在這棟房子前擺出鬥雞眼、伸直雙手的姿勢，再把從旅館房間沐浴用品籃拿來的兩個摩頓布朗保養品瓶蓋黏在我的脖子兩側，然後請路人幫我拍一張搞怪照片。但我不想冒著被人挑毛病的風險，因此只是規規矩矩地拍了房子的照片就回去了。

在這家飯店的第二間餐廳「寶華特斯」，可以欣賞泰晤士河的景觀，在連續下了兩星期的雨之後，如今不但水位高漲，流速也十分湍急。我們在這裡餵飽了兩個小傢伙，回房間唸故事給他們聽，然後設定好嬰兒遠端監聽器之後，我們夫妻倆又單獨回到那家餐廳。我們的四周都是腦滿腸肥的都會男子，手機像太陽眼鏡一樣掛在他們胸前，討論的話題不外乎是英倫銀行最近的利率走勢。黛娜看到有個人長得像英國廣播公司《誰是接班人》（The Apprentice）裡休格爵士 的左右手尼克．休爾（Nick Hewer）。雖然她只憑對方頭髮花白的後腦勺以及偷聽到的「酒單，謝謝」四個字就下結論，但這已足以激發黛娜的突發奇想，開始說起有特殊睡眠空間的嬰兒車，讓大人也能睡在裡頭（「這樣寶寶睡覺的時候，大人就可以跳進去一起補眠」）。

「老婆，妳現在說話比平常大聲是因為有點醉了，還是因為妳想讓休爾聽到妳說的話，然後向休格爵士報告這個點子，開發新的商機？」

她笑著說：「希望是這樣。」

「好吧！如果休格爵士突然搭私人直升機降落在飯店後面，說要給妳一年二十五萬英鎊的薪水，請妳替他的公司Amstrad開發全新產品，妳會怎麼回答？假裝我是休格，妳是妳。」

「好。」

「妳好，我是休格爵士，全英國最嚴厲的老闆。我這位左右手尼克跟我說妳有個好主意，我覺得聽起來很不錯，想在妳身上投資二十五萬英鎊，因為我覺得妳很有種，居然敢帶著塑膠行李袋來住我的好朋友開的時髦飯店。」

「不好意思，我先生和我目前正在寫一本旅遊書，要環遊英格蘭參觀各地的景點，檢視每個地方的尿布檯和兒童餐點。請問我九月再打電話跟你聯絡方便嗎？」

「妳才不會這樣說咧！」

「我知道。」

「要不要再試一次？」

「先去看看小傢伙怎麼樣吧！這次換你了。」

我站在房門口，看到查理在他的攜帶型搖籃裡熟睡，整張臉埋在床墊裡，屁股翹得高高的，像是在對麥加祈禱的穆斯林。菲比則是用手腳擺出曼島的標誌圖案。

等我回到餐桌，黛娜問我：「屁股還是翹得高高的嗎？」

「翹得離地有一尺高。」

她笑了起來。

餐廳裡的客人逐漸離去，那些都會男子駕著他們的保時捷和寶馬汽車呼嘯而去，回到他們改建得像穀倉一樣的家裡。這時我們也發現那位尼克．休爾其實是無辜的華森先生，只是來這裡和他太太一起慶生吃大餐。最後我們舉杯慶祝。

「敬這趟旅程。」

「敬這趟旅程。」

我們輕輕互碰酒杯，然後我看著黛娜，莫名地激動起來。是什麼原因？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為黛娜一開始雖然不願意，最後還是同意陪我展開這趟旅行；也可能因為此時此刻孩子們都安全地熟睡著。當然，還因為我爸的緣故。

我爸和我的繼母瑪麗兩星期前帶著野餐籃和一瓶香檳，開車到布來頓幫我慶生。

我爸站在門階上說：「我不親你了。我有一點黃疸，很可能是感染了病毒。」

瑪麗說：「他的臉色看起來有點黃。」

我說：「你的臉色發黃。」

我爸說：「我的臉色發黃。」

他走進屋裡，我在廚房替他摘掉太陽眼鏡，發現他的眼白也發黃。

我爸說：「黃的。」

我們在戶外野餐。我爸在查芳特聖賈爾斯的一家熟食店訂了野餐籃，裡頭有義式臘腸、西班牙辣香腸、橄欖、羊乾酪、南瓜和奶油乳酪精緻點心。大家都誇讚這籃餐點美味極了。我爸送我一本蘭德麥克納利出版社編輯的大英地圖集，外加一張一百元英鎊的支票，他對我說：「把車子開去保養一下吧！」我拿著那本地圖，告訴我爸和瑪麗我們預定的環島路線。他們也給兩個小朋友一人一份禮物。然後我們回到屋裡圍坐在餐桌邊聊天；聊黛娜的工作，聊我姐姐潘和巴斯特，但我爸總是有點心不在焉，一直低著頭看《泰晤士報》上的文章。等他們要走的時候，我爸站在門階上說他看完醫生再打電話給我。他抱我的力道和剛進門時抱我的力道一樣。我親了親瑪麗跟她道別，但就在他們走出去時，我看到她的眼神不太對勁，似乎流露出一絲恐懼。

兩天後瑪麗接起電話，我問她我爸的情況。她回答：「很糟。」語氣有所保留地說：「我讓你爸來跟你講。」

他在電話裡照著事先擬好的草稿唸。他已經看過醫生，醫生將他轉診給一位專科醫生。他做了掃瞄，結果不太好。那位專科醫生告訴他，他的肝臟長了一個大腫瘤，而且已經擴散到他的肺部和腹部。他的情況已經沒辦法開刀，化療的效果也有限。我爸問了他的預後情況，醫生說只剩下幾個月，而且還是個位數。他知道這個消息很驚人，他自己也覺得很震驚。

他說：「三天前才不過是有點黃疸，現在就變成這樣了。」

瑪麗和他晚上會討論接下來該怎麼辦。他會去做組織切片檢查，之後我們再來討論。他談到生活品質、要做的決定等等，但我那時候只覺得頭昏腦脹，什麼都聽不進去。

我帶著孩子坐在荷甫公園裡，打電話給黛娜。

「噢，老公。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我打電話給我姐姐潘，告訴她：「情況不妙。」

「老實告訴我。」

我一五一十對她說了。

她哭了起來。

我打電話給巴斯特，電話忙線中，應該是潘已經打電話給他了。我又打給潘。她已經跟爸講過電話了，現在一肚子氣，她不想看到爸爸像媽一樣受苦，也受不了那些讓人空歡喜的假象。

她好多了。

才怪，她根本沒好。

我靠在兒童公園的金屬欄杆上，想起當年媽媽病危時，我曾經站在契爾屯醫院外的石頭圍牆邊跟爸討論她的病情。他對我說：「控制一下你的步調，不要每個週末都回來。我要到最後才比較需要你幫忙。所以兒子，你要控制一下你的步調。」

我又打給巴斯特，他聽起來愣愣的。我們猜想爸會怎麼做，沒辦法想像他病危的樣子，也沒辦法想像跟他道別的情況。我又打給爸。他正在喝他那瓶二十五年的紅酒。「這就是我的作法，一切都照舊不變。我會撐到最後一刻，希望到時候自然而然地去。」

之後我在這個兒童公園裡一直緊抱著兩個孩子不放，這是一種奇怪的血緣連鎖愛。我爸快死了，所以我緊緊抱住我的孩子、他的孫子。

第1章

人行道上行李堆積如山，讓我聯想到法國行李搬運工罷工的新聞畫面。帶著兩個不滿四歲的孩子去渡假一週已經是大工程，現在還要為長達五個月的汽車旅行打包──行李多到讓人想雇輛搬家貨車來載。

黛娜開朗地說：「老公，還有這兩箱。」順手將兩個行李箱從大廳推到路邊，這下我還得再騰出空間塞這兩箱行李。

「這裡面還有妳的靴子嗎？」

黛娜說：「親愛的，開始覺得有壓力了嗎？」

「不是，只是感覺好像在參加那個該死的超人益智猜謎大挑戰。在後行李箱和車頂行李箱這兩個長方形的空間裡，只有一個方法能把這些複雜得不像話的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