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與手抄本
羅馬曾謠傳「蠻族入侵」(barbarian invasion),結果竟是誇大其詞。毫無疑問,古老的西羅馬帝國偶爾會爆發嚴重的權力爭奪,但是該如何詮釋歷史事件,歷史學家仍然舉棋不定。該說這個墮落頹廢的腐敗帝國是否一定會遭到活力旺盛且紀律嚴明的北歐人推翻?還是說這個先進的文明國度命途多舛,竟然被殘酷好戰的部落族群徹底摧毀?
首先,遊牧的日耳曼部落取代羅馬精英之後,其統治的民眾遠多於自身部落的人口。這些部落族群對其異教信仰採取放任態度,與統轄百姓混居之後,身處徹底接受基督教洗禮的羅馬社會,於是本身信仰逐漸枯萎:日耳曼人統治不到一、二十年的光景,大多數便改信了臣民遵奉的基督教。此外,這些羅馬的新部落統治者為了管理廣袤的領土,多少得學習拉丁語(當時的通用語)以便確保這種語言能夠傳遍歐洲,成為學者、神父、律師與公僕的首選語言。
查理大帝在西元八○○年受到加冕,統治了從羅馬帝國灰燼中興起且(被迫)統一的各個野蠻族國家。教宗利奧三世(Pope Leo III)熱切將這位新皇帝稱為「查理,最安詳的奧古斯都,由上帝加冕,偉大祥和的皇帝,統治羅馬帝國。」查理曼簡直是復辟的舊皇帝。
在查理曼統治的神聖羅馬帝國時期,政治、宗教與藝術昌盛興旺。這位新皇帝發現自己的法蘭克同胞欠缺追求智慧的活力,於是招攬一批著名的異域學者,要求他們改造運轉失靈的國家,當時的神職人員林林總總,腐敗、文盲與無知程度不一,因此也難逃改革的命運。早在六世紀時,有一位影響力十足的羅馬基督徒,名叫努西亞的聖本篤(Saint Benedict of Nursia)。這位義人出身於貴族家庭,卻放棄遺產,撰寫一系列隱修生活的規則。除了提醒勤勞的價值與告誡物質財富的誘惑,聖本篤的會規還指出:要日日勤讀經書(夏季三小時,冬季兩小時),建議在四旬期(Lent)從頭到尾唸完一本有價值的書籍,以及旅行時應隨時攜帶書本。查理曼嚴格要求神父切記自身義務,同時諭令修道院的經書都得正確無誤,不得出錯,更明確表示所屬神職人員不能再坐享其成而不思進取。
雖然當時的歐洲人大多是文盲,但在這位卡洛林王朝(Carolingian dynasty)最偉大子孫的嚴厲敦促之下,歐洲修道院成為書籍最後的庇護所。修士會在院內圖書館擺上數十本、甚至數百本典籍(無論如何,這些書籍足夠他們在四旬期好好勤讀);他們會借閱或複製書籍來增加館藏,偶爾還會將書賣給富裕的平信徒(俗人);他們會製作與流傳特別的目錄,讓修道院更容易管理相互借閱的書籍。此時,撰寫與收集書籍的修士發現,裝飾書籍也很重要。在查理曼誕生前二百年,教宗額我略(Pope Gregory)便宣稱「圖片是文盲的書籍」,他說得有理,因為在當時的社會,七個平信徒之中,只有一個會寫自己的名字。(某些人更慘,甚至無法握筆寫下X來標記名字,只好碰觸合約或契據的羊皮紙面來「簽字」。)諷刺的是,查理曼既不能讀,也不會寫。他每回輾轉難眠,便會端坐於桌前,拿著筆不停在羊皮紙上勤練名字。話雖如此,當時歐洲各地的修道院不停製作泥金裝飾手抄本,他至少可以凝視那些裝飾華麗的書籍而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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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締造了歐洲的書寫歷史,不過這群人雖然認為沉默是金,但在抱怨自身命運時卻直言不諱。他們繕寫時不許大聲說話,便利用頁邊空白發牢騷,哀嘆病痛纏身與抱怨環境惡劣。某位修士打破沉默,說道:「抄寫是繁重無聊的苦差事。我抄得彎腰駝背、視力模糊、胃部痙攣與身體變形。」另一人寫道:「感謝上帝,天就快黑了。」他迫切希望黃昏到來,好結束一天的勞苦。
修士辛勤繕寫的陰暗房間稱為繕寫室。在中世紀的修道院中,除了教堂以外,最重要的建築就是繕寫室,而當時的建築設計圖、信件與書籍將繕寫室描繪得猶如修士過活的房間。譬如,「聖加侖設計圖」(Plan of St. Gall)是繪於羊皮紙的藍圖,描繪一座理想的八世紀修道院,詳細記載四十多棟建築,建築又細分成許多房間,包括一間「養鵝者居所」、一間「養雞者居所」、一間醫務室、釀酒糧倉,以及一間名稱不吉祥的「出血房舍」(house for bleeding),而坐落於十字形教堂正廳(nave)與耳堂(transept)一隅的則是一棟兩層樓的繕寫室與圖書館。二樓的圖書館有藏書櫃,一樓的繕寫室有七張寫字桌,併排於七扇窗戶底下,中央還有一個櫃子,存放仍在抄寫的文本。「聖加侖設計圖」沒有替繕寫室規畫暖氣設施,許多現實世界的修道院也欠缺這種設計,因此繕寫室頂多是陰冷的房間,冬季時幾乎無法住人。
某些英國的修道院沒有專用繕寫室。修士會在環繞中庭的迴廊並排置放寫字桌。修士若走運的話,會有成排的油紙窗替他們擋風,底下也鋪設草蓆,免得他們因冰冷的石板而凍著雙腳,但無論如何,迴廊通常不適合於工作。一位不滿的修士寫道:「你讀的這本書是我在戶外座位上繕寫的,當時冷得要命。我在大太陽底下寫不出來的字,便會依著燭光完成。」當然,若能在戶外抄寫,視力比較不會衰退,但只要微風輕吹,便會弄皺書頁,而一滴落雨,便可立即摧毀數小時的辛勞成果:上帝賜予戶外抄書的修士一點甜頭,卻會奪走他們大部分的心血。在其他素以環境惡劣而聞名的英倫列島上,某些修道院卻頗為符合人性:愛爾蘭的某些繕寫室,旁邊緊鄰修道院廚房,或者燒柴火的取暖室。
在這些黑暗、寒冷、多風或悶熱的「製書工廠」中,通常有三到二十個繕寫修士。十二個人是最合理的數目,但某些較大的修道院會讓上百位繕寫修士及其助手輪班作業,將生產力發揮到極致。繕寫室紀律嚴格,修士不能大聲喧嘩,只能用簡單的手語互打暗號,或者像頑皮的小學生互傳紙條。督察員會嚴密監視,修士未經允許便不能離座。加爾都西會(Carthusian)是十一世紀在法國建立的隱修會,該會懲處不聽話的抄書修士時,採用非常法式的手段:一份可追溯至十三世紀的文獻指出,修士若不想繕寫手稿,便不准飲酒。
◎人皮書
十五世紀時,封面印壓的圖案變得更為華麗,威尼斯的製書匠嘗試製作燙金的封面圖案。他們將金粉與顏料融合,或者將稱為釉漿(glair)的醋和蛋白混合黏液塗在金葉上,以此繪製或製作圖案。這種作法從威尼斯傳遍歐洲。到了十九世紀,燙金的細緻皮革封面變得精美無比(而且容易受損),因此便需保護:現存最早的書衣可追溯至一八三○年,它是一張塗覆蠟質的普通紙張。
撇開封面圖案不說,從封面皮革是由何種獸皮製作,便可推斷某本書的出處。最聖潔的獸皮有三種,分別是小牛皮、山羊皮和綿羊皮,製書匠偶爾也會使用別種獸皮製作封面(端賴當地出沒哪些野獸),譬如鱷魚皮、「俄羅斯皮革」(Russian leather,亦即馬皮)、鹿皮、豬皮、袋鼠皮、海豹皮,以及海象皮。偶爾,某本書籍封面的出處會令人大吃一驚。
一八二九年到一八三○年的冬季,蘇格蘭愛丁堡的居民關注一樁恐怖謀殺案的審判。名叫威廉.伯克(William Burke)的愛爾蘭士兵移民與他的同謀威廉.哈雷(William Hare)被指控謀殺三人,一起站立接受審判(後來更發現他們又多殺了十二個人)。這兩名罪犯先將被害人灌醉,然後悶死他們。伯克與哈雷將死者的屍體帶到愛丁堡大學(University of Edinburgh)著名解剖學家羅伯特.諾克斯教授(Robert Knox)的家中,向他收取一具屍體八英鎊到十四英鎊的價格。哈雷在審判時為獲得赦免而提供對其同夥不利的證據,指控伯克殺死被害人,同時宣稱諾克斯教授並未參與犯案,最終讓伯克單獨面對法律的制裁。伯克被判處絞刑,於一八二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愛丁堡城堡(Edinburgh Castle)附近被送上絞刑架,他的屍體後來被送到醫學院:依照當時對於處死犯人的作法,伯克被絞死之後,屍體隔天就被愛丁堡大學的醫學教授解剖。當政府宣告將公開展示之後,大約有三萬名居民前去觀看伯克被解剖的身軀。他的骨架被保存並公開展覽以儆效尤,警告他人切勿以身試法。
然而,威廉.伯克悲慘的命運還沒結束。愛丁堡醫學界的某位大人物要了一片伯克的皮膚(大小不超過一平方呎〔約九百平方公分〕),將其製成鞣革之後,做成一本口袋大小筆記本的封面,如今這本冊子收藏於愛丁堡的外科醫生大廳(Surgeons’ Hall)。這本筆記原本應該籍籍無聞,卻因為封面印壓〈伯克皮膚口袋書〉(Burke’s Skin Pocket Book)而遠近馳名。它柔韌的封面皮革幾乎歷經了兩百年的風霜,卻如同伯克傳世的教訓,歷久彌新且發人深省。
這本以伯克皮膚當作封面的小冊子是「人皮書」(anthropodermic bibliopegy,以人類皮膚當作書籍封面)中最著名的範例,但人皮書絕對不只這一本。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的霍頓圖書館(Houghton Library)也收藏一本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書籍,名為《靈魂之命運》(Des destinées de l’ame)。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家亞瑟.烏賽(Arsène Houssaye)撰寫該書,然後送給朋友盧多維奇.布隆醫生(Dr. Ludovic Bouland)。布隆醫生跟羅伯特.諾克斯教授一樣,能夠隨時取得人的屍體。當他的某位精神病患因中風而死,布隆醫生便決定要將這位病人的皮膚做成書籍封面。布隆醫生曾替該書撰寫批注,說明封面的來源:
本書以人皮當作封面,不印壓任何裝飾圖案,藉此保存精緻考究的人皮。你若仔細檢視封面,可輕易看見皮膚的毛細孔。本書探討人類的靈魂,自當以人皮當作封面:這張人皮出自於某位女性,我長久以來悉心保存它。根據不同的處理方法,可瞧出這張皮膚有哪些不同的改變,這點頗為有趣。譬如,我可將它與我收藏的另一本小冊子《賽佛.皮納優斯:處女的印記》(Sever. Pinaeus de Virginitatis notis)對比,那也是一本人皮書,但是採用漆樹葉(sumac)將人皮製成鞣革。
多維奇.布隆顯然是人皮書的愛好者。在他「少數」的收藏中,另有一本書籍,名為《對處女的貞潔與敗壞的觀點》(De integritatis et corruptionis virginum notis),目前收藏於倫敦的威康圖書館(Wellcome Library)。他在一八六五年寫道:
這本奇特的小冊子探討處女和女性生殖器官的功能,對我而言,它必須具有搭配探討主題的封面,因此以女性皮膚包覆書頁,由我親自使用漆樹葉將那片皮膚製成鞣革。
布隆醫生讓《靈魂之命運》具備樸實的封面,並且以「不印壓任何裝飾圖案,藉此保存精緻考究的人皮」,但他第二次製作人皮書時,封面就比較精緻。他的《對處女的貞潔與敗壞的觀點》令人感到尷尬不安,卻是書籍裝幀史上的里程碑。這本書保存良好,足以展現昔日的裝幀工藝與美學觀點。封面是以漆樹葉(葉子富含單寧酸的野生植物)處理人皮後製成的鞣革,書脊有突起帶狀物,強固繩索於封面底部延伸,並且有大量複雜的鍍金裝飾圖案。任何人看到這本書,都會忍不住拿起它,一邊翻閱書頁,一邊驚訝不已。然而,這本書並非泛泛之物。威康圖書館的編目如此冷淡記載:「必須先行獲准,方能閱讀此書。」或許,讀者也得保持超然的心態,才能去翻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