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鄴潤元六年春。細雨綿延了半個月,巴嶺郡通向清遠縣的官道兩旁,樹木抽芽新綠,桃花粉梨花白,遠處是望不到盡頭的田地,農家戴著斗笠忙著春種,處處都有宜人的春景。
青石板鋪就的官道上,有一輛慢吞吞的牛車看著像怪模怪樣的巨大蝸牛,在人來人往裡格外顯眼,牛車上還繫著一匹毛色油亮的棗紅色小馬。
駕牛車的人戴著帷帽、穿著蓑衣,看不清面容,勉強能聽到兩人的說話聲。
少女的嗓音清脆帶著抱怨。「婆婆,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啊?」
老婦人輕笑,粗糙的雙手握著韁繩,滄桑的嗓音回答。「妍兒,春雨貴如油,這雨下得及時。」
「這路上青苔多,路滑難行。」少女繼續抱怨。「半個時辰不到,已經摔了六個路人,牛車打滑十七、八次了,牛車慢還好,騎馬、駕馬車趕路肯定會摔……婆婆,我們這次又要搬去哪裡?現在可以說了嗎?」
「慢些就是了,」老婦人很有耐心地哄。「晌午前一定能到清遠縣。」
「婆婆,換我趕車。」少女接過韁繩,喊道:「駕!」
「沒其他要問的嗎?」老婦人打趣道。
「您不想說,我問了也白搭。」少女一派輕鬆自在,完全看不出是在逃命。
老婦人輕聲嘆氣。「這次,妳姓梅名妍,我自稱梅氏,在清遠縣還是做穩婆。」
「行。」梅妍答得乾脆。
「梅花香自苦寒來,」梅婆婆壓低嗓音。「如果這次一切順遂,以後就不用再跟著我顛沛流離了。」
「婆婆,我是您在荒山野嶺裡撿的,有您的地方就是妍兒的家,去哪兒都無所謂。」梅妍毫不在意,作為一個在大鄴生活了六年的老穿越人,她很習慣了。這年頭穿越和投胎一樣,也是個技術活兒,穿成棄兒也要繼續生活不是?
「慢點,前面車馬太多了。」梅婆婆始終注視著前方,不時提醒。
梅妍眼角餘光看到一個物體向牛車撞來,立刻一勒韁繩。
「哎喲!牛車撞死人啦!」一聲慘叫,引得過往行人紛紛停了腳步。
只見一位圓臉圓眼的中年婦人,躺在牛車前面,扶著腰哎喲哎喲地慘叫。「哎喲,腰斷啦,撞死人啦,鄉親們都給我評評理啊……」她看著聚攏的路人越來越多,眼中盡是得意。
梅妍勒著韁繩冷笑,嗓音格外悅耳。「喲,這位大嬸,這颳風下雨的躺地上又冷又濕,再不起來,感染風寒可能會沒命啊。」
「我呸!妳這個臭不要臉的小丫頭片子,浪蹄子,還咒我得風寒?不扶我俞婆起來,妳這輩子都嫁不到好人家!」
聚攏來的路人們聽清了這嗓音,立刻潮水似的退走,這可是清遠縣有名的潑婦俞穩婆,被她纏上比腳背上爬水蛭還要噁心人。
梅婆婆剛要下牛車,被梅妍攔住,坐在牛車上玩著疆繩,狀似天真。「婆婆,她這身衣服好像在哪裡見過?」
大喊大叫的俞婆忽然沒了聲。她用這招訛人屢試不爽,這套罵人的詞,沒有待嫁少女不服軟,今兒這個怎麼不一樣?居然連牛車都沒下,還打量起她的衣服,她下意識地怒罵。「老娘穿什麼衣服關妳什麼事?還不趕緊扶我俞婆起來!」
梅妍仍然不搭理。「婆婆,這衣料和款式都不是她能穿的,逾制了,要是我們去告里長或者縣衙,她是不是會挨板子啊?」
梅婆婆氣定神閒地回答。「是的,妍兒,輕則五板子,罰五百文;重則十板子,罰一吊錢。」
走遠的路人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辭,又紛紛聚攏過來,這牛車上雖是一老一少兩女子,但說的是官話,還帶著國都城的口音,並不是本地人。
俞婆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指著梅妍,兩隻圓眼睛瞪得像蛙眼。「我呸!胡說八道!什麼逾制?」
「哎喲,俞婆子自己起來了!」一個路人驚奇出聲。
「對啊,錢還沒訛到,自己先起來了,別說,這還是第一次見!」另一名路人附和。
俞婆的圓臉脹得通紅,厚厚的嘴唇不住發顫,面子十分掛不住,指著圍觀的路人罵。「呸!看什麼看?是看上俞婆我了嗎?老娘才看不上你們呢!」
「婆婆,她在裝傻呢。」梅妍繼續裝天真。
「傻不傻的,清遠縣城就在前面,一問便知。」梅婆婆淺笑一聲。「請問清遠縣衙在哪裡,能不能為我們指路?」
一時間好幾個路人不約而同地指明方向。
「俞婆吃癟了吧?她們要去縣衙呢!」又一個幸災樂禍地挑事。
「呸!妳們想去縣衙,先從我身上踩過去!」俞婆擋在牛車前面。
「妳自稱俞婆,自然就是六婆之一,六婆者,一律不得穿金戴玉,妳戴了金鍊子,還戴了玉鐲子,齊胸襦裙的花抹裡繡了銀線……還要我繼續說嗎?」梅妍的嗓音不算大,偏偏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俞婆的氣勢立刻萎靡。她已經穿得很小心了,怎麼還被一眼看出來?
「官道乃地之樞紐,凡在官道上攔路滋事者,杖五……」梅妍極為平靜,每一個說出的字都像箭槍般有殺傷力。
「駕!」梅婆婆突然出聲,牛車又動了起來。
俞婆看著疾駛而來的牛車立刻閃到一邊,周圍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和鼓掌聲讓她脹紅的圓臉氣得發紫。
牛車慢慢駛遠,要去清遠縣的路人,潮水一樣跟著,每個人都有些興奮,看清遠縣最難纏的俞婆吃癟真是大快人心,以後再也不怕俞婆碰瓷攔路了。
被路人擠到路旁,差點摔倒的俞婆看著牛車破口大罵,什麼難聽罵什麼,可是再怎麼罵,也沒法改變她斷了一條財路的事實,越氣越罵,越罵越氣,最後氣得跟著回了清遠縣。她倒要看看,這怪牛車上的一老一少是什麼人物。
那輛大牛車已經停在清遠縣城的西門,守門差役是個新招的,看了兩人蓋了許多印的過所,老的梅氏,少的姓梅名妍,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一大早就遇到穩婆,真晦氣。「都是穩婆?都姓梅?」
「是的。」梅妍答得輕快。
新差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心裡有了答案。穩婆姓梅,九死一生,這兩個穩婆肯定是沒人願意請,才到清遠縣來碰運氣的,難怪去了那麼多地方。
「車上裝了什麼?」新差役問。
「差大人,車上都是家用,竹子做的。」
新差役隨手拉開牛車的油布,看到了竹製的各種物件,只覺得眼生,怪模怪樣的,不知道有什麼用。但是細想一下,竹子有什麼好查的?
「走吧!」新差役沒好氣地揮了揮手。
梅妍小心收好過所,這時代的通關證,可不能弄丟了。「請問差大人,秋草巷怎麼走?」
新差役不耐煩地隨手一指。「沿著這條路往東走,右轉一直到底就是了。」
「多謝差大人。」梅妍完全不在意,趕著牛車通過城門。
新差役在心裡嗤笑。秋草巷聽著文雅,卻是清遠縣最髒亂混雜的巷子,這兩個新來的自求多福吧。正想著,沒多久他就看到俞婆一身泥水地扭著腰肢進城,立刻退了三步。
忽然,新差役兩眼發光,如果新來的穩婆比俞婆子厲害,說不定還是清遠縣的福氣呢。
「你傻笑什麼呢?」轉悠一圈回來的老差役直接一腳招呼他。
「哎喲!」新差役不敢發作,陪著笑臉。「沒什麼。」
「婆婆,這就是秋草巷?我們真要住這兒啊?」梅妍原本對秋草巷還有許多嚮往,但是看著眼前東一坨、西一垛的茅草屋,坑坑窪窪的泥巴路,滿眼失望。
「是呀,這裡最便宜。」梅婆婆笑呵呵地回答。「地方大。」
「哪一個茅草屋?」梅妍腹誹,沒錯,妥妥的老破大。
「最破的那個。」梅婆婆的笑意未減。「再破的屋子也能變好,不是嗎?」
梅妍跳下牛車,站在最破的大茅草屋前面,刻意忽略漏風漏雨的屋頂和牆面、搖搖欲墜的木板門、破敗的籬笆……只盯著幾棵梅樹正開著粉色、白色的花,散發著極淡的清香。
「屋前屋後都有梅樹,還有馬棚的位置,屋前屋後都很寬敞,收拾乾淨以後可以種不少草藥……」梅妍掀了帷帽打量四周,就看到周圍三三兩兩的「鄰居們」,只一眼,就知道沒一個是身體健康的,唉……沒事,已經習慣了。
「婆婆,等我兩刻鐘收拾好再下車,您不能淋雨。」
剛要下車的梅婆婆又收回了自己的腳,神情複雜,眼神裡卻有隱藏的驕傲。
梅妍做事乾淨俐落,從牛車上抽出一根粗壯的竹子,對著草屋從裡到外一通敲,禁不住一竿子的都倒了,剩下的都還算牢固。
將破門爛窗都用斧子劈開,堆放到土灶旁。再從牛車上抽出一卷油布和形狀各異的長短竹子,一通拼裝以後,破草屋就被拼補好了,有了竹門、竹窗、竹簾、竹籬笆,連草屋邊的小水溝都通好了,雖然看著還是草屋,卻可以入住了。
「婆婆,下車吧,慢一點。」
梅妍小心翼翼地扶著梅婆婆,慢慢帶進草屋裡。把梅婆婆安置好以後,梅妍不斷從牛車上抽走包裹,不到半個時辰,屋子裡就有了竹榻、竹櫃,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還點了驅蟲香。再將牛車卸下,和馬兒一起牽進馬棚,給牠們加好草料,梅妍拍了拍手,大功告成。
整個秋草巷的人都擠到了梅家草屋前面,不斷地看,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點不可思議,好久沒見到這樣美麗的少女了,美就算了還這麼能幹又大方。
梅妍是個社交能人,面對鄰居們神色各異的打量極為坦然,轉身從屋子裡取出竹草編的驅蟲香囊,笑盈盈地逐個分發,童叟無欺。
「我們姓梅,青梅的梅,從今兒個起就住在秋草巷了。這是我們自家做的驅蟲香囊,不值錢,只是一些心意,掛在房前屋後可以驅蚊、驅蟲蟻。」梅妍發完,笑著點頭。「遠親不如近鄰,以後還請婆婆嬸嬸、弟弟妹妹們多多照顧。」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再凶神惡煞的男女老幼接過香囊以後,眼神都和善了許多,誰都知道驚蟄以後蟲蟻多,驅蟲香囊都只是聽過,卻從來沒買過,根本原因是買不起。
他們的眼神緩和還有一個原因,這新來的梅姑娘輕聲細語又和氣,不言語的時候看起來都在微笑,尤其是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別提多水靈了。
一位瘦骨如柴的中年婦人提著尖細的嗓子問:「妳家做什麼的?」
「這位嬸嬸,我家是做穩婆的。」梅妍答得乾脆,這個草屋從裡到外都是竹子做的,表明窮得徹底,沒什麼可供人惦記的東西。
「喲,妳個小姑娘啊,誰家會找姓梅的穩婆?唉……」中年婦人捏著香囊走了。
其他人拿到香囊也各自散了,嘴裡都嘀咕著差不多的話。
梅妍毫不在意地攏上竹籬矮門,卻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嗓音。「都是秋草巷的,我的呢?」一抬頭看到泥人似杵著的俞婆,明明沒自己高,還用鼻孔對人。
「沒了。」梅妍收好最後一個香囊,轉身往裡走。
「我呸,妳這狗眼看人低的賤蹄子,誰讓妳住在這間的?這是我家的院子!」俞婆氣得跳腳。「妳出來!不然我就踢門了!」
剛回家的左鄰右舍又出來了,看俞婆罵街鬧事,反正看熱鬧不嫌事大。
梅妍眼疾手快,在俞婆踢到竹籬的瞬間,伸出一根粗竹子頂住,立刻聽到俞婆殺豬似的慘叫,天生的笑臉無辜又單純。「拿出妳家的地契、房契,不然趕緊走。」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0/10上市的【文創風】1201《勞碌命女醫》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