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蓮花生大士曾說:無須探究每件事的根源,只需探究心的根源。一旦心的根源被發現,你會因此解脫一切!若心的根源未被發現,即便知道每件事,也並未真正瞭解任何事。
佛陀的教法就是始終圍繞著「心」這個問題開展工作的。雖然歷史上佛法發展出很多不同的宗乘和傳承,然而所有這些宗乘皆具同一目標,即「透過對心的探究,解決和克服眾生陷入二元狀態後產生的種種問題」。所謂二元狀態,即是產生了一個主觀的自我,去經驗一個非我的外在世界,並在不斷的與之互動中,企圖透過操縱那個世界以獲得滿足與安全。但是以這種方式,只會給我們帶來各種煩惱與痛苦,絕對無法獲得滿足與安全。造成這些痛苦和不如意的真因,乃是本質上的不圓滿性。此不圓滿性是落入二元狀態後的必然結果。此二元狀態既是當下迷惑的結果,也是引發未來更多迷惑的原因。在此狀態中,一個人絕對無法做到真正的放鬆,一定會成為期待與恐懼的階下囚與犧牲品。另一方面,一旦陷入二元,最大也是最直接的問題,即是人會面臨死亡問題。
據說,人類是唯一有死亡意識的動物,有死亡意識的意思是指,人類會自覺且清晰的意識到自己必將在某天死去,進而產生對死亡的恐懼。並因此人會自覺的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在人類的理性中就會出現,因有限與無限、暫時與永恆、相對與絕對等等的對比而形成的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我相信,如果有可能,所有人都會期待擁有無限,渴望得到永恆,超越相對。
但現實是有限、暫時、相對,成為了橫亙在每個人面前的必然性。我們人生中所有的「美好」與「快樂」,都無一例外的會被老、病,死所染污。只要是有限的生命,一百年或是一千年,本質上並無區別,都可以分成過去和未來兩部分,而最終所有的未來都將成為過去。面對死亡,人們總會有太多的不甘與無奈。同時也因為死亡使得人生有限,才令人們不停的追問人生的意義,如果誰能有無限的生命,那他就不會那麼在乎意義的問題。因為有限,且有去無回,使得一個人儘管面對人生各種各樣選擇的可能性,但絕無可能把所有可能的選擇都嘗試一遍。如果一個人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認真的問自己,為何不選擇馬上死去。這個話題雖然沉重,但絕對是最有價值的。那些在生前對終極問題避而不談、不正視人生意義問題的人,生命對他們而言既是十分令人惋惜的浪費,又是某種懲罰,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他們終將發現自己彷彿像從未真正活過一樣。所以,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探索人生的意義,就要先搞明白什麼是人生,這實際上已經等同於在追問一個終極的真相,如果確實存在這樣一個標準答案的話。事實上,如果我們真的弄明白真相,人生意義的問題就會水到渠成、迎刃而解。所以孔子有勇氣說出「朝聞道,夕死可矣」那樣的話。
下手處基本上都是從問問題開始的,那些無法避開的終極問題,幾乎也是探討真理最好的方式。我們要問的問題並不多,並且這些問題從人類誕生以來就不斷的被提及。我是誰?為什麼我在這裡,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宇宙、地球與生命是如何產生的?我該如何看待人生與世界?我又該如何去做?據我所知,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文化不關心「人是什麼」、「世界從何而來」這類的問題。事實上如果連這類問題都不關心,那它也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人類文化。
只不過回答這些問題,遠比提出這些問題難的多。時至今日,每個人仍然必須各自尋求他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我們無法在百科全書查到有關「存在造物主嗎?」或「輪迴是真的嗎?」這些問題的答案。百科全書也不會告訴人們應該如何度過這一生。
在歷史上,人們對上述每一個問題都提出過很多的答案。他們大致可以歸類為宗教、哲學或科學。當然,佛教也有自己的答案,如果一定要做一個類比的話,佛教與其他已有學科不同的是,他開闢的道路在科學與宗教之間。
和科學相比,一方面佛教和一般意義上的科學所研究的對象是不同的,科學所針對的對象主要是自然,企圖透過研究自然來揭示真相,意在探索和把握事物的性質與規律,等等,即使是研究人體的科學,其依然是以研究自然的方式進行的,因為在傳統科學看來,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直到量子物理階段,科學家才逐漸開始正視心靈的作用)。並且所有科學研究的開展都有基本前提,或者說起始條件,比如物理學前提是公理和觀測。但在佛法裡並不需要任何前提,其研究對象更絕非自然。但另一方面,佛法與科學又有共同之處,即都起始於運用理性揭示真相,且必須有事實可以作為驗證的依據,即實證性,這就有別於宗教信仰。
和宗教相比,其相同之處是同樣解答了終極問題並提供了確定的答案;不同之處在於宗教是依靠信仰的方式,以情感的方式而非理性的方式去解答這一問題,其答案指向的是自然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一個無法驗證的超自然的世界。而佛法是以理性為出發點,在理性的基礎之上,透過超越理性的體驗而親證終極問題的答案。雖然佛法最終的指向對於普通人的感覺經驗而言,有超自然的色彩和非理性的一面,但這種內容是基於實際的體驗來做驗證,而非憑空編造,因此佛教的非理性不是訴諸感情,而是理性的「延申」,或可稱之為「超理性」。
佛法的位置與哲學有些類似,至少在愛智慧這點上是完全一致的。不過也只是類似而已。比如它們同樣在宗教與科學之間,同樣運用理性,同樣解答終極問題。但不同之處在於,哲學表現真理的方式是透過一套邏輯,以理服人,卻沒有事實可以作為驗證,也就導致了哲學得不到標準答案,且永遠無法超越理性。但是真相之所以被稱作真相,一定得是某個確定的標準答案,是絕對的,帶有根本性的、普遍性的、決定性的答案。如此一來,哲學既不能像宗教那樣,透過信仰的方式提供一套絕對的價值,又不能像科學那樣解決具體而實際問題,所以被擠壓在科學和宗教之間的現代哲學的地位,也就變得越來越尷尬。一百多年前,歐陽竟無先生有篇演講,題目就叫《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哲學是啟迪,透過瞭解哲學家們是如何尋找答案的,來啟迪我們的智慧和思考力,只有智慧才能回答那些根本問題。哲學不是安慰劑,宗教是,宗教給人確定性,天生傾向固定答案,而哲學的反思往往把宗教給的標準答案哢嚓撕毀了。佛法雖然非宗教、非哲學,但實際效果上可以說兼顧了宗教與哲學,宗教和哲學各自所缺失的部分,在佛法裡都能找到,因為佛法是靠智慧得到了一個標準答案。佛法有別於哲學之處,在於它提供的不僅是某種理論或知識,更重要的是體驗,並且是超自然的體驗。因為僅僅知識是遠遠不夠,是達不到那個終極答案的,這個真相絕不是某種關於生命與宇宙的知識,而是生命和宇宙本性活生生的體驗,而這種體驗就叫「生起智慧」,而不是「生起知識」。這種體驗會讓你所有的疑惑消失,所有的—包括已有的和未來可能出現的—疑惑都會消失。帶走疑惑的同時,也帶走了—包括任何期待與恐懼在內的—所有煩惱,因此佛法對智慧的重視超越其它的一切。
佛法是內在轉化的微妙法門,提供給那些有勇氣去實踐它的人。因此佛教中最主要的工作是修與行,來親自體驗這個答案。佛法中的那些知識、那些說理,僅僅是為修行人的行為提供了一個動機,為他們的修證指示了一個方向,為此他們會不再那麼熱愛打麻將或電子遊戲,或是迷失在衣食住行與柴米油鹽中虛度一生。再次特別強調這點:凡是能用語言表達的都是知識,不是真相,但不可否認,知識在有些時候卻是有價值的工具,就像助人度過河流的船隻。說到這,我想效法一下維特根施坦,本書實際上由兩部分組成:已經寫出的和無法寫出的,正是這第二部分才是真正重要的部分,因為只有依靠它,才能完成最終的超越。雖以此指示彼為虛空,指非見境僅是知區分。
本書嘗試以現代哲學的論述方式,從直觀的感覺經驗出發,使用理性和邏輯推演講述佛教的世界觀,以及價值與倫理體系,梳理佛教內部各學派大致的發展過程。其中沒有不可思議的神跡,也沒有極樂世界的傳奇故事。文中盡可能少的使用佛教詞彙,避免宗教情懷等用佛教解釋佛教的方式,並希望籍此能為那些有興趣探索心靈奧秘的讀者,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視角。透過對本文的閱讀,對於佛教信眾而言,如果能助其把信心牢固的建立在理性之上,而不再去用感情構建天堂版的極樂世界;對於非佛信眾而言,不再把世界當作理所當然的存在而或有所思,則筆者與有榮焉。如果用一句話來總結本書的寫作目的,那就是「試圖給佛教去宗教化,同時為讀者節省時間」。
每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各自的泰坦尼克號,並各自以不同的速率和方式沉淪著。但幸運的是那些能徹悟真相的人,憑藉那些珍貴的體驗,讓他們從此飛越了泰坦尼克,開啟了解脫與自由之道,而真相的價值也正在此處。
本書獻給那些在這個物質主義風靡的世界裡,依然堅守著仰望星空的人們,你們是人類社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