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故鄉時,他總會好奇,故鄉是否也夢見了他。他猜想應該如此。他的故鄉,被商人和哈里發叫做巴格達圓城、和平之城,市民則僅以其舊名巴格達稱之——但詩人們卻稱它為夢想之城。
從通往帝國四大區的大道一路行來,他騎著駱駝穿過東南面的巴斯拉門進城。城門是一座堅固的防禦工事,有著曲折的出入通道,架高的城樓必須靠階梯或斜坡才上得去。哈里發偶爾會親臨城門上的圓頂高樓,往城外眺望,看看夢想之城的外頭有些什麼。但札米爾很清楚城外有的是什麼,他在那晃蕩了七年,直到現在,這位遭受流放的叛國者才得以返回故鄉。
穿過巴斯拉門,就來到了圓城,巴格達哈里發的領地,由曼蘇爾王所興建,是阿拔斯王朝皇冠上的寶石。內城的大道上沿路有市集和人行道,宮廷中的達官顯貴住在外層圓環,內層圓環則是國庫和政府機構。城中心匯聚了整座圓城的血脈,一條寬闊的大道在此環繞著大清真寺,更遠處矗立著哈里發宮殿。
札米爾抬頭望向眩目的藍天和酷熱的驕陽。他不曾向人提起自己見到「天堂圓頂」那熟悉的綠磚映入眼簾時的感受,那是一種混雜著憤怒的哀傷,如熱流般席捲全身。他看向天堂圓頂上的風向儀,風向儀的造型是一位騎士,迎風轉向,彷彿為哈里發指引命運。
他聽見芭席嘉在他腦中輕笑,感覺她如煙霧般在他血管裡流動。你看,他們來廣場迎接你了。她陰沉地說。都是你的老朋友呢。
她說得沒錯。宮殿臺階上聚集了一小群人,札米爾認出站在最前排的穆罕默德.伊本.札卡利亞.阿爾—拉齊。他走上前等札米爾爬下駱駝,握住他的手。「札米爾,真的是你!」他愉快地說。七年過去,老拉齊又比以往胖了些,眼神卻甚是和善,札米爾想起,薩阿迪揭發他叛國的證據時,只有少數幾位盟友替他說話,拉齊就是其中之一。
「醫生。」札米爾親切回應,讓拉齊帶他去見其他人,旁人看著他走近,又是好奇又是懼怕。
接著,一名年輕女子撲向他,速度快得有失禮儀。她眼神發亮、語速極快,他起先沒認出她,直到看見她面紗底下的一抹微笑,於是他說:「哈蒂亞公主,妳真是長大了不少!」
「我還希望沒長歪呢!」她說。「噢,札米爾,你這渾球,我們超想你的。」札米爾但願那是真心話。他任哈蒂亞和拉齊跟他說個沒完,問他這趟路途是否遙遠(是),問他餓不餓(餓),還問了芭席嘉的狀況(脾氣一如既往的差,但巨靈就是這樣)。他在老朋友們講話時適時發笑、得體應對,讓他們重溫他的魅力。他同時也在觀察迎賓人群中的其他面孔,有許多他不認識,有一些他還認得,感覺恍如隔世,而他在其中搜尋著他最渴望看見的那張臉。
他很幸運,能讓哈里發本人的家族成員前來迎接他返鄉。因為他曾是皇室禁軍的一員,又和皇族關係緊密,才獲得如此待遇。札米爾所受的厚待遠勝常人,阿拔斯皇族對他的喜愛之深,乃至於先王去世後,即位的王子立刻撤銷放逐令,召他回國。是故,他才身在此地,蒙恩於巴格達的哈里發、穆民的長官、虔誠教徒的領導者——法欣.伊本.阿爾—阿都拉,既是他的統治者,也是他兒時的玩伴。身為朝臣之子,札米爾從小就與三位王子在宮中的這些庭園裡嬉戲。
新任哈里發當然是忙得沒空到場歡迎他,但他的兩位弟弟在場。馬蘇德王子眼神狐疑地看著札米爾,而就在此時、此地,在人群微微散開的時候,札米爾看到了那道他一直在搜尋的安靜沉穩的身影,就站在群眾最後方。
他喉頭一緊,但仍成功做出挑嘴輕笑的表情,誇張地鞠躬。「好久不見。」他說道,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種語氣,他想表現得像自己只不過是離開皇宮夜遊一趟,然後忘了回來。
「是的。」馬利克.伊本.阿爾—阿都拉說。
而你就這麼陷下去了。芭席嘉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