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一驚,二驚,三津田呦
文◎陳栢青(作家)
不,怪談不再讓你感到害怕了,鬼故事不再輕易傷害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發現這件事的當下,與其說釋然,不如說夾雜那麼一點感傷──從此,我們失去了它。
那時候,「恐怖」才真的成為一種追求。聆聽怪談、聽鬼故事成了一種「非必要但想嘗試的選擇」。因為你想要再次感受。你依然懷念某一刻脖頸發涼,曾打從尾椎骨起顫慄。冷涼卡好。
該如何重新由怪談中獲得「恐怖」?讓我們看看三津田信三是怎麼說的?他在《窺伺之眼》藉角色之口談到兩本書,一本是蒲松齡的《聊齋誌異》,一本是根岸鎮衛的《耳囊》:「蒲松齡是收集民間流傳的傳說及故事,而根岸則是記述同僚、朋友親身體驗或聽聞的奇妙故事。閱讀兩書,往往覺得後者給人的恐怖感比前者更貼近生活……這不是國度、時代或文化上的差異,而是所收錄之故事在貼近日常上的差異。」
三津田信三藉書中角色點出「恐怖」重新降臨的關鍵。離異常最接近的東西是什麼?其實是「日常」。只要稍稍顛覆你以為無波瀾再沒有起伏的日常,一瞬間,心裡冒出無數汽水泡泡,原來我是活在這樣不安定的世界裡。那時,「異常」誕生了。
這樣說來,三津田信三小說裡的主人公──無論作家、編輯、偵探──往往是採集怪談的高手,但說到三津田信三自己,卻是講怪談的能手,如果推理作為一種真相的釐清,在一切顛倒亂迷之後規整其秩序,讀者如我閱讀三津田信三的推理小說時所感受到的卻是,明明事件都解決了,卻喚起某種深藏意識對於禁忌的驚怕,你會對某些未可知和古老之物感到畏懼。
把怪談運用在小說裡,三津田信三不是惟一。但能把恐怖小說結合推理小說,甚至,把推理小說寫得像是怪談一樣,三津田信三是怎麼做到的?我以為,三津田信三強大的破壞力與建構在於,他是擅長破壞距離感的人。
從《忌館》開始,無論出版後到底被歸類為恐怖小說還是推理小說,三津田信三筆下書寫的未必是「怪談」,但他使用的技術卻的確是「說怪談」的技術。你瞧,三津田信三喜歡使用「書中書」、「以下是某某的手記」、「這是誰誰告訴我的」,或者如本作「本紀錄整理流傳於強羅地方犢幽村的三則怪談」,透過紀錄、訪談、手記……小說家頻繁切換文本,變換敘述者或當事人,穿插不同體例,在空間和時間上時而拉近,時而扯遠,有時暴露,哪時知道該藏,閱讀時產生的距離感因此被改變了。你不停被刺激,情緒被懸盪,被那遠遠近近的距離弄得不知所措,有種搔,好想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了,有種癢,但總是未能被滿足,有種種料想不到和變生突然,忽然之間,有什麼就冒出來了。以為沒事了,後來想一想,忽然明白他們的連結。冷汗在這時滴下。
不只在體例上,三津田信三在小說敘述時也是如此,最好是使用第一人稱(用「我」再好不過。三津田信三細膩的文筆和敏銳的體感總能附體一樣讓讀者感受到背後那陣陰風,一種「日常的違和感」),但第三人稱(縱然是「他」、「某某」)也沒關係──《如碆靈祭祀之物》開篇的四個怪談一定能讓你感受到,第三人稱也能有效達到「我」的效果,決定性殺招在於「層層逼近」,尤其是本書裡〈望樓幻影〉和〈竹林魔物〉兩篇可做為代表,在擬聲的狀聲詞之間,「他過來了嗎?」、「沙沙、沙沙」、「他慢慢貼近了吧」、「沙沙、沙沙」、「他追在我後面嗎?」、「他在我旁邊了嗎?」、「不,他就在我面前」──一層又一層,一點一點點,就訊息的傳達而言,這些短句和揣測其實是贅筆,太占小說容積,又僅僅只傳達同一件事,作文老師恐怕會要你一句「有東西逐漸靠近」便交代過去了,但在講鬼故事,「說怪談」時,這樣的「空」、「充滿間隙」的方式是必要的,甚至,這其實就是「講怪談」時放的大絕啊。那造成一種空間和時間的縮減,你明確感受到有什麼在迫近,「那個」靠過來嘍,怪談在靠近嘍,那是一種距離感的破壞,而事實上,不是真的「有東西」靠近你,而是你被文本拉進去了──這是三津田信三書寫的小說神技。距離感透過敘述調控,讀者和推理小說的安全距離也被重整了,全新的體驗由此發生,恐怖因此而來。
如果不信,請你重新回頭看看刀城言耶系列,例如《如厭魅附身之物》和《如無頭作祟之物》,我在這裡不能詳述他的關鍵技術,不然就破壞閱讀那些傑作的樂趣了。但請你看看小說如何透過敘述去破壞文本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感。真相隨同情節迫近,而恐怖是可以透過敘述降臨的。回頭審視最初的「刀城言耶」系列,我們可以看出,三津田信三其實是有意識結合「說怪談」的技術放入推理小說中,在那個與恐怖零距的閱讀中,推理小說的新世界之門被打開了。
如今,我們再次迎來了「刀城言耶系列」的新作《如碆靈祭祀之物》。
為了遺忘的記憶,與為了記憶的遺忘
就出版年份而言,《如碆靈祭祀之物》在日本於二○一八年出版,與前一本掛上刀城言耶的系列作《如幽女怨懟之物》間隔有六年之久。是書推出後便橫掃二○一九年各大推理排行榜。榮登「二○一九年本格推理小说BEST10」第二位。
刀城言耶是誰?台灣讀者不會太陌生,他行走於戰後日本,以「東城雅哉」為筆名寫怪奇小說和變格推理,熱愛「各地流傳的怪談和奇談」、「孜孜不倦進行民俗採訪」。三津田信三對刀城言耶的背景設定提供恐怖小說和推理小說的複合空間,那也構成我們對刀城言耶系列的最初印象──封閉地方、大家族、豪門恩怨、古老傳說、怪談、附會殺人……
當然,其他推理小說中也存在附會殺人──無論是古老傳說、童謠……,但就本質而言,童謠和傳說只是童謠和傳說,如果他們是容器,為了裝載殺人手法和讓凶手搭便車使用,那也是一次性的拋棄性容器,還很不環保,不可回收,用完就丟了。
但就刀城言耶系列而言,怪談、傳說、歌謠卻不只是裝載殺人理由和詭計的容器。他們有自己的產地和身世,有另一個可供探究的天地。那就是「民俗學」的介入,三津田信三安排刀城言耶作為民俗學熱愛者的本身,拓寬了小說的容積量,那使得小說一方面安排偵探在現世解謎,一方面透過小說虛構出的傳說、歌謠體系,去對他背後依附或是對話的文化進行對話或延伸。
我想講述一個無關本書的例子,如果說起泰國,你腦海中最先浮起的會是什麼?想必包含他的問候語「Sawasdii」。有人用台語擬音為「三碗豬腳」。發音的同時,還要搭配雙手合十躬身前傾。多傳統,一個道地的泰式問候就完成了。但所謂的「傳統」,到底可以追溯到多古老呢?根據學者艾力克斯‧柯爾考據,他發現「Sawasdii」所響起的第一個問候聲其實離我們很近,是四○年代晚期,由當時軍事強人鑾披汶•頌堪所制定。當時的頌堪政府認為泰國沒有類似西方「Hello」的問候語,於是便打算發明一個。柯爾考據出,相關人士結合梵文savasti(意思是:一切井然有序),「將字尾的ti改為di或dii,意指為『美好』,便創造出了現今人們以為具有神聖傳統的問候語」。
這樣說來,很多傳統其實是一種現代的發明。
知道這件事情的當下,是否有一種衝擊,近乎推理小說揭曉真相?你以為很遙遠的,其實離你很近。你以為不可撼動的,才剛剛發生。
(精采全文收錄於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