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魔術方塊〉
叩叩
——逃跑也沒有用,他們總是追上來找我。不管我去哪裡,就算躲在深處也一
樣。快點。要逃跑才行。要快點跑才行。前往向西延伸的奇異庭園。
「我不認識四五○九……不是,我不認識那個女人,只有在二手拍賣社團裡交易過相框而已。因為商品有瑕疵,她百般挑剔,我就乾脆賠償給她。就只有這樣,我連她的名字也是到現在才知道的。」
「但是她在失蹤前一個小時打了十次電話給你,你卻一次也沒有接。」
刑警斜睨著我的臉,目光銳利。他想讓我開口說話,但我真的一無所知,無可奉告。她和我是透過一個二手拍賣社團聯繫上的,買賣時是初次見面,接著她要求賠償時又見了第二次,就這樣。直到今天接到刑警的通知為止,我只記得她手機號碼的末四碼是四五○九,我完全沒有必要為她的失蹤負責。她打了十通電話我都沒接,那是因為當時我在陽臺上工作,手機調成震動模式、放在房間的沙發上,所以根本不知道。
「我們知道,我也知道徐異園先生的職業,還有你和李知英小姐為何見面。」
刑警語帶壓迫地說出我的名字,然後把一個閃閃發光、有著吊飾的粉紅色手機放在我面前。從手機螢幕上可以看到一面牆,用我做的相框裝飾得密密麻麻,那是我家的客廳。失蹤的那個女人雖然有進入我家,但我不知道她有拍照。
「哇,這整面牆好像一個大相框。」
第一次見面時,她把手伸到客廳牆壁上,一一輕撫著相框說。
「不過你為什麼不拍照,而只是製作相框呢?」
她突然轉過頭來,鼻子瞬間彷彿要碰到一直跟在她後面的我。
「因為……我是為了藝術而創造藝術。」
我往後退了一步說。她大步靠過來,像是想用鼻子碰觸我的下巴,抬頭邊看邊問。
「那是什麼意思?」
「一般人只把照片當作藝術,裝載照片的相框被認為只是附屬品。但同一張照
片,會隨著裝入不同相框而顯現出不同價值。所以我不拍照,而是做相框……」
她攬住我住後退的腰,然後將鼻子貼在我胸口呼哧呼哧的。
「你說得太長了。」
她像小狗般的親暱行為既讓人慌張又忍不住莞爾。她解開我的腰帶,褲子滑落
碰到腳背。我告訴刑警這件事,是因為她的手機裡存有我睡著的照片。
「但那真的就是全部了。又不是說只睡過一次,就算認識那個人吧?」
一覺醒來,她就站在我眼前看著我。她指著我上傳到網路上的桌上型粉紅色相框,付了指定金額後就離開我家。現在回想起來,在來我家前、約在咖啡店見面時,說不定她就在我喝的飲料裡放了不明藥粉,所以我才會大白天就和首次見面的女人在一起時睡著。
刑警不聽我的辯解陳述,只是指著那女人手機裡的照片。我疲憊地嚥下近乎乾涸的唾沫,刑警又給我看手機螢幕。螢幕上,陶瓷娃娃碎片散落一地,照片底下寫著簡短的文字:不滿意的話,隨時都可以打碎,就像不聽話就折斷脖子的玩偶。相框工房作家語錄。看到李知英在個人臉書上的貼文,我很氣憤,我從沒說過那樣的話,而且怎麼想,那種話都不會對初次見面想買相框的女人訴說。
「徐異園先生,還是請你仔細想想,會不會是喝醉所以不記得了……」
刑警看著我,一邊的嘴角上揚露出微妙的笑容,表情讓人感到不舒服。我沒有說話。接著他又把手機貼到我眼前,螢幕中有我入睡的臉。照片縮小,周圍出現了空瓶子。天啊,我沒有和那個女人喝酒啊。
「徐作家,這樣也無話可說嗎?」
她一定趁我睡著的時候,刻意擺了空瓶拍照的,她計畫好的,為了讓我被當成犯人。我激動地越講越快,但刑警只是看著別處掏掏耳朵,然後不情不願地說:
「徐作家,你是不是有酒精性失智症啊?喝醉了就不記得發過酒瘋。」
「不……沒有……」
我張口結舌,刑警壓低聲音說:
「你喝酒的習慣我全知道。你和李知英一起去酒吧,喝了雞尾酒後,打碎酒杯飆髒話,對吧?把你拖出來的年輕老闆全都記得,聽說你還是頭撞到地面才清醒過來,還東張西望地問發生了什麼事。監視器已經確認過了……像你這種人很多,喝了酒就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典型的酒精性失智患者。喝了酒而興奮地揮拳頭,酒醒後又哭著問為什麼自己會在派出所。就像從凶猛的老虎,變成溫順的羔羊,你們都是這種會突然性情大變的人。」
雖然不想露出驚慌神色,但我能感覺到臉上的僵硬,刑警們喜歡挖苦人的可憎醜話是事實。我的腦海一點也沒儲存喝醉時的記憶,但是喝酒前和酒醒後的情況卻留在記憶的膠捲裡。門與門是確定的,只是門與門之間的空間被燒燬了,所以必須想起和她在喝酒前和酒醒後的事。但我的記憶目錄中沒有那些,只能不斷主張自己沒有與她喝酒。
據說酒精性失智症越嚴重,會連喝酒前後的狀況也很難想起來。
刑警一口否定我的主張,大聲地說:
「我說作家啊,現在案件的大框架就是這個,李知英和你見了兩次面,然後就突然不見了。框架固定了,那中間應該怎麼填滿呢?因為李知英不聽你的話,所以你就折斷李知英的脖子,然後遺棄,不是嗎?或者是你製作的藝術品出了點問題,她要求退費,你很生氣所以把她殺了?就像砸相框那樣,把李知英也給砸了嗎?」
我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人不是刑警,根本是小說家,我真心想跟他說,他可以認真考慮轉行。刑警癟著嘴笑,彷彿我什麼話都不用說他全知道,接著像搖晃潘多拉的盒子般,拿著粉紅色手機在我眼前晃,低聲說:
「如果有什麼想說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找我,不過,說不定我會先找上你。」
***
回家後,我再次回顧了我和她之間的時間軸。不過才一個禮拜,一個禮拜而已,以及見了兩次面,然後她失蹤了,我被當成嫌疑人到警察局去說明,這些事接連發生的時間不過才七天而已。
我在未接來電裡的號碼尋找,原本以電話號碼末四碼為四五○九存在的她,現在被我存下成了「李知英」,同時通訊軟體kakao talk的朋友目錄中,也自動出現她的名字。我進入連結的個人臉書,看到她的照片,嚇了一跳。披著白色夾克的她,肩上披散長直髮,怎麼看都覺得陌生。初次見面的那天,她是一頭齊耳垂的短鬈髮;第二次見面時則將頭髮高高挽起。穿著是什麼,我想不起來了,而除了這些,並沒有留下其他特徵。
但相較於在臉書上的照片,她本人明顯感覺比較放鬆。我所見到的李知英像是拿父母的錢上學、網路不離身的女孩。當然她並未那樣介紹自己,只是給我的印象是如此。然而手機螢幕中的李知英,是一身洗練裝扮、表情泰然自若的年輕上班族,而照片上傳的日期和我們初次見面的日子相同。難道她來見我時戴了假髮嗎?
不對,她在臉書上的長直髮也可能是假髮。
「有些人喝著夢幻湧泉噴出的水而活,對那些的人來說,現在猶如漆黑一片。」
彷彿有根細長的竹籤斜斜貫穿我的頭,我想起了李知英的聲音。在某段對話的結尾,她看著密密麻麻、掛滿相框的牆壁這麼說,沒有照片的相框就像沒有瞳孔的眼睛。我腦中浮現只有眼白的人,問她會不會太怪了,她搖搖頭。因為什麼都看不見,所以反而更加自由。瞳孔只會展現外面的東西,是屈從外界暴力的走狗。
那時我不知不覺抓起稜角分明的相框碎片,貼近她的脖子,說著那些話的她,既可愛同時也令人憎惡。她的話準確說出我的心聲,這讓我感到迷惑和怪異。若是她看著我的眼睛,我會道歉並放下框架碎片,但她卻一副服從似的表情閉上了眼。那一瞬間,她為什麼會那麼美麗?閉上眼的她,那模樣無法從我瞳孔抹去,就只能用眼皮遮住。我把嘴貼到她的脖子上,同時手變得無力,握著的框架掉落在地發出聲響。
我並不覺得可惜,因為只為打破而做的相框還有很多。比起四角方方正正的相框,我更喜歡雕刻品、繪畫和照片都裝不進去的模具。在破裂的瞬間,身體微微顫抖,我經常抓起相框扔出去,只為了感受那種顫抖。我在客廳地板鋪上地墊,遮住被撞擊出的凹洞,然後再鋪一層鬆軟的地毯,以免踩到碎片割傷腳。
我承認,當她對著我的臉發出「啊、啊」的喘息,或是像歌曲導入般的聲音時,我感受到砸碎相框時的顫抖。但是用這些事來把我和她的失蹤牽扯在一起,根本是無稽之談。
翻看她的臉書,照片中的她給我一種莫名的違和感。仔細看照片邊緣,似乎是
把相框裡的照片翻拍上傳,視窗裡隱約露出不同顏色和紋理的邊框。我噗哧一笑,邊框裡的邊框、框架裡的框架?
我再度想起跟我談論什麼案件框架和骨架的刑警,那一臉嘲諷的樣子。他分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說家,只用粗略的大框架,竟編出那麼荒誕的故事,不,那根本就是捏造出來的故事。因為不想再發揮想像力,所以把故事像麵團般隨便揉成一團就往我身上推。那個麵團已經壞了,害我的身體和生活都沾滿了霉味和惡臭。他把責任推給了我,逼我用壞麵團,做出某種像樣的成品。
當然,我只知道填補李知英失蹤框架的內容,就是我和她的失蹤沒有關係。為了找出證據,我更加速瀏覽李知英的臉書照片,畢竟與她莫名其妙有牽扯還不夠,還要消除因她失蹤而冠上的污名。我瞇起眼睛繼續看下去,她的臉書裡也有純文字的貼文。
我們談論了夢境、圍繞在四周的層與幕,在無數分裂的階層中,我們到底在什麼東西的懷抱裡呢?我問。作家說,我們在某人的相框裡,不管怎麼掙扎也跳不出去。他把照相框亂摔到地上,然後也給了我一個,要我如法炮製。相框撞擊地板破碎時發出的聲音還不錯。他說,在破碎的瞬間會產生快感,就像脫離了某人制定的框架,可以暫時喘一口氣。
我們摔壞了幾十個相框,他要我在碎片上面走。光腳嗎?我問。他點點頭。
他抓住我的臂膀扶我起來,我把涼鞋脫在他家玄關,所以真的是光著腳。我說我不要。他拾起一塊碎片說,我啊,不太喜歡人家看到我的作品就說漂亮,那只是無數感嘆詞中的一個。漂亮,說完就忘了不是嗎。他抓住我的肩膀,拿近末端尖銳的相框碎片。如果用這個插在身上留下疤痕的話,會一輩子記住吧,嵌在肉上的模具碎片。碎片的尖端頂著我的脖子,從頸部冒出的雞皮疙瘩一下傳遍全身。我走就是了。我說。
我的額頭皺起來。究竟是有什麼妄想症,才會寫下這種胡說八道的故事?手機裡留下我和我家的照片,在與萬人共享的臉書上,上傳了影射我的奇怪故事,讓我因此受到懷疑。刑警肯定也看過這些文字,才會編出失蹤的李知英像相框一樣粉碎的說法。李知英,毫無疑問一定是為了把我塑造成讓她失蹤的犯人,接近我都是有計畫的,如果不是那樣,就不會出現那麼多不利於我的虛假證據。我緊咬的下巴因憤怒而瑟瑟發抖,我再仔細查看她的臉書。以現實為題材的虛假世界,不,是以假亂真,企圖蠶食現實的卑怯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