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成了人類自身力量的確證之一,它也是人類為自己所建立的豐碑。在燦若星河的思想家的行列中,我們發現有人以前所未有的創造和發現位居前列,也有人以博大精深的理論大廈而如高峰聳立。然而,我們也發現,其中還有人以叛逆者的形象出現,以無所畏懼的勇氣向巍然聳立的高峰挑戰,以清醒的智慧,無情地重新審視和評判以往的、被認為神聖的觀念和價值。
亞瑟‧叔本華無疑是這方面為數不多的幾個現代先驅者之一。他超凡脫俗,卓然獨立,給一向嚴肅、謹嚴、甚至有點讓人窒息的思想界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
單是這一點,就使我們無法忽視他在人類思想發展歷程中的地位。無論人們如何評價叔本華在現代哲學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無論這種評價是讚譽、指責,還是毀譽參半,我們在現代生命哲學、存在主義、心理學和人類學中,都可以看到他的影響不時閃現。一些現代思想家、藝術家、文學家,例如尼采、克爾凱郭爾、瓦格納、卡夫卡、湯瑪斯‧曼等人,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叔本華的影響。
他的魅力來自哪裡?當然,它不僅僅來自他超然獨立的個性,不僅僅來自他對傳統哲學、科學、邏輯學所崇尚的、至高無上的理性挑戰、反叛和顛覆,更來自他對活生生的生命存在的關注,對人生的意義、痛苦、生死、情愛、苦惱、慾望等等重大而迫切的問題的強烈關注和思索。
傳統的哲學,體現了人類對智慧的愛。愛智慧,成了具有思想的人類超越萬物的標誌,哲學家因而被稱為「愛智慧者」。在智慧的王國之中,理性是處在最高統治地位的君主,是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尚方寶劍。對理性的崇尚,在黑格爾的哲學中達到了集大成的境界,也同時意味著理性主義哲學傳統的終結。
理性真的就是無所不能的法寶嗎?叔本華對此作了否定性的回答。如果智慧所關注的僅僅是自然、宇宙、歷史,以及智慧本身,而忽略了人生意義和價值這一最高問題,那麼這種智慧便失去了意義和價值。人類也不能僅僅面對上帝、神靈、天堂、地獄這些彼岸世界的東西,他更應無所畏懼地面對生存本身。
叔本華把哲學從形而上學的抽象思辨,轉向了對人生重大問題的關切和思考,用意志來說明世界和人的本質,力圖建立一種世界和人的本質,力圖建立一種沒有宗教的信仰。由此,他對人生重大問題提出了一系列發人深省的見解。
最能理解叔本華哲學的,莫過於尼采了。他曾經懷著激動的心情說:「我看叔本華的偉大之處,就在他能站在人生之畫面前,將它的全部畫意解釋給我們聽。」〈《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尼采坦率地陳述了叔本華對他自己的深刻影響:「你想知道叔本華對我的幫助嗎?我只有這樣回答你:他讓我有勇氣和自由地面對人生,因為我的腳發現了結實的地盤。」(同上)尼采在讚美叔本華、坦陳叔本華哲學之時,實際上也告訴我們:他們兩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他們在對哲學的基本理解上是一致的,他們的思想之間存在著血和肉的聯繫。由此,尼采得出結論說:「每一種偉大的哲學所應當說的話是:『這就是人生之畫的全景,從這裡來尋求你自己的生命的意義吧。』」大自然賦予愛智慧的哲學家的意圖,就在於「要給人類的生存一種解釋和意義」。(同上)
是的,叔本華以清新的話語,向我們展現了意志世界中的人生圖景,以坦誠、直率、強有力的智慧來洞悉人生全部的重大問題,直面痛苦、悲觀、絕望。他不僅把哲學從本體論、認識論轉向了人學、人生觀,並且把個體對生命的體悟賦予了抽象思辨的哲學,使之不再令人望而生畏,而讓人感到平易親切。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叔本華的哲學,就是他自己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