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同時在「台灣」與「日本」之間的萬華鏡
胡川安
日文的「萬華鏡」,中文稱之為萬花筒,雖然只是簡單的圖形,在鏡子的折射下呈現出大千世界,觀者被其絢爛的造型和色彩所眩惑。台灣和日本的關係,在近現代的歷史上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關係很難釐清。《台日萬華鏡》彷彿鏡子一般,讓我們在書中看到台灣,也看到日本,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我和栖來光是好朋友,私底下經常聚會,有時到基隆與曹銘宗「考察」飲食文化,有時請她到我在苗栗獅潭的小木屋散心,還有在很多與日本人相近的團體中遇到。有時招待日本朋友時,總擔心他們會不習慣台灣的文化或是飲食,但栖來光不會,她很樂於接受新的文化,而且對於不熟悉的事情,總是立即查資料,弄清楚來龍去脈。
近幾年來日本作家以「台灣」為主題的不少,但大多數仍以「日本」人的視角。台灣作家寫日本的也不少,但是以「台灣」為主體看日本,像我自己寫了很多日本文化的書,有《和食古早味》、《東京歷史迷走》和《京都歷史迷走》,用「台灣人」的角度看日本。
栖來光的視角不同,她同時介於「台灣」和「日本」之間。出身日本,由於長期在台灣生活,她既客觀,也主觀。客觀的用「外來者」的角度看台灣,但因為生活在這裡,有時會顯現「主觀」的偏好。
太過「客觀」的文化書寫冷冰冰的,沒有感情,但帶著「主觀」的筆法則會讓這本書充滿感情,同時具有理性與感性。栖來光寫台灣,同時也關照日本,穿梭在兩者之間。
除此之外,栖來光用女性的視角,親身感受並且分析台日社會在性別文化上的差異,透過自身的育兒過程,進而思考百年來日本太太在台灣的生命歷程。從公共交通上的讓座文化,也可以爬梳出兩國內在文化的差異。
在性別議題上,最值得台灣人驕傲的就是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問題,這也讓栖來光看到台灣對於各種族群的包容與關懷。由於台日同時面對人口減少和高齡化的問題,透過在台灣的生活經驗,栖來光從台灣的外籍幫傭思考日本人對於移民者的想法。
在文化分析以外,栖來光非常認真地找到台灣與日本之間歷史的連結,日本最早的和牛竟然和台灣有關係,台灣的「山本頭」究竟是日本哪個「山本」?太多太多有趣的議題,竟然是我一個歷史學者看完這本書之後,讚嘆地說:「原來如此啊!」
從栖來光的書中,看到一個我熟悉卻又陌生的台灣,那是一個同時介於「台灣」與「日本」間的獨特視角,我學習到了很多,而且感受到栖來光對於台灣的愛,同時也讓我們知道台灣的獨特之處。
(本文作者為作家、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
自序
我為何以「台灣」作為書寫、思考對象
栖來光
據說「日本」這個名字,意味著「旭日之本」=「朝陽升起的地方」。
這個說法出自西元六○七年聖德太子致函隋煬帝的國書,當時他是推古天皇的攝政。根據《隋書》記載,該國書上記載著「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云云」。
這段文句中的「日出」、「日沒」有什麼意涵?長期以來有許多議論,我想針對「日出之處」,也就是「太陽升起的方位」進行討論。所謂旭日東升,正因為觀看太陽的人,所處位置在西方,觀察者如果從日出的東方看過去,無法從自己所處的角度,確定太陽升起。換句話說,「日本」這個國名的由來,是從位於日本西方的「他者」角度才成立的。這也意味著,日本從一開始就毫無疑問屬於亞洲,東亞的鄰人,正是讓日本之所以成為日本的「鏡子」。
隨著DNA研究的進步,日本人起源的分析也不斷進展。目前的主流見解是「出自南島的『繩文人』與出自大陸的『彌生人』,兩者的混血成為日本民族的起源」,這個最早的假說,其實與台灣有很深的關聯,但鮮為人知。
身為人類學者、醫學者的金關丈夫(かなせきたけお,一八九七~一九八三),戰前為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對於台灣原住民等南島民族的骨架體型非常有研究。後來,山口縣「土井之濱遺跡」出土,同時出現了大量的彌生人和繩文人的骨頭,金關教授的這些知識發揮了作用,發現彌生人其實是有別於大陸系統的人種,顛覆了當時既存的主流見解:「繩文人→彌生人→現在日本人」的進化論。這個例子正說明了,透過台灣可以重新去理解「何謂日本人」。
除了追溯考證,透過與台灣比較,更加看清日本現代社會面臨的許多問題。例如性別問題,從女性就業到大相撲比賽的女性忌諱、東京醫科大學入學考試男性一律加分等弊病,浮上檯面的問題儘管多樣,但多基於「女性就是應該如何」的刻板印象。日本性別研究者指出,這些性別觀念並非固有,而是明治維新後「被發明的傳統」,用以作為統合國民的意識形態。台灣雖然也因日本統治而經歷了「近代」,但今日台灣,無論是女性的社會發展,或是對於性的看法,都有更豐富的多樣性。我們可以從「性別落差指數(Gender Gap Index, GGI)」清楚看出台日的差距。根據二○二一年的性別落差報告,全球一百四十四個國家當中,台灣指數約為三十八名,日本則位居一百二十一名,大幅落後。
今後的日本,將面臨人口減少、超高齡化,以及國際社會的複雜化,如果不能將「日本就是應該如何」的刻板印象去除,恐怕也很難解決問題吧。擺脫刻板印象,就是讓自己有能力自在地變焦,去直視不同層次的異質性。
「我栖來光,是個日本人,更是一個女性、東亞人,還有最基本的是生而為人。」如果思考能如同聽廣播那樣,隨時都能調轉頻道,自然就能聽到各式各樣的音樂或故事。逐一用心傾聽,我們或許就能體會出嶄新的思考方式,去面對諸如慰安婦問題等國際紛爭,抗衡那些因國家認同的素樸情感而變質的暴力性權力。
嬰兒透過與周遭世界互動,慢慢明確區分自我與他人的不同。與此成長過程相同,「國家」的存在,也是透過與他國的交往,逐漸形塑國家的輪廓。「台灣」這個日本近鄰,具有歷史的複雜性與豐富的多樣性,從不同角度凝視,「我」方的陰影也會映照出來,指引我們未來的方向。這是我為何持續書寫、思考「台灣」的重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