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位學者與一位失明藝人的世紀之緣
吳瑞卿
1974年,年輕的旅美華裔學者榮鴻曾,邂逅暮年落泊的瞽師杜煥,締結了一段跨越千禧的世紀之緣。
瞽師是混跡市井勾欄,以說唱為生的失明藝人(指男性,女性則稱作師娘),主要唱南音。瞽師多兼占卦,故俗稱他們所唱之南音為「地水南音」;地水是易卜其中一卦。上世紀70年代,香港早已絕少瞽師謀生的坊眾場地,杜煥當時主要在街頭賣唱,自稱形同乞丐。榮鴻曾初次見到杜煥,卻是在德國文化協會,落泊的瞽師竟在歌德學院唱南音,可說是奇緣,也正是杜煥故事堪稱香江傳奇的原因。
緣起於此,榮鴻曾隨後邀杜煥在富隆茶樓演唱逾40小時,錄下瞽師一生所唱曲目,也記錄了一位街頭失明藝人的傳奇故事。1980年代初隨著香港最後的瞽師、師娘逝世而消失的地水南音和失傳曲藝,在杜煥逝去30多年後「原汁原味」重現人間,公諸於世。這是學術與民間藝術的精彩交集,更是香港文化歷史一份珍貴的遺產。
有幸認識榮鴻曾,因而早在上世紀70年代,我已聽過杜煥在富隆茶樓的唱曲錄音。自2007年共同策劃編輯中文大學音樂系中國音樂資料館《香港文化瑰寶——杜煥地水南音》唱片系列,到如今合著此書,交往合作數十載,榮鴻曾對杜煥的濃厚情義,我感受至深,也最清楚杜煥在他心中的地位。榮鴻曾與杜煥長達四十年跨越時空的「情」與緣,我是最好的見證。
榮鴻曾為杜煥唱曲的錄音工程,相當於為一位作家編輯一套全集,這在中國民間藝術領域裡是前所未有的完整傳真。民間藝人,尤其是浪跡勾欄市井、眾坊街頭賣唱討生活的失明瞽師,一向備受社會忽略和輕視。縱使有個別藝人表演出眾,盛年時得到觀眾稱賞,能夠維生已屬幸運,到年衰氣弱,往往淪落街頭行乞為生。學術界和藝術界重視搶救民間演藝資料只是過去大半世紀之事,最著名是無錫民間藝人瞎子阿炳(華彥鈞)的故事,1950年阿炳被發現,中央音樂學院楊蔭瀏教授和學生專程到無錫請他奏曲錄音,但只搶救得三首二胡曲和三首琵琶曲,至今膾炙人口。
榮鴻曾不但搶救了杜煥生平所唱幾近全部曲目,更不斷進行音樂和說唱方面的研究。例如在本書第三章他逐字逐句分析南音的曲式、音調、節奏,以至即興唱曲特有的襯字、拍子輕重等等音樂元素,從而解釋南音為何有一種特殊的美。又例如他將經典南音曲《客途秋恨》和妓院板眼俗曲《爛大股》譯為簡譜和五線譜,從而透析音樂特色,都是從未有人做過的學術研究。榮鴻曾的學術成就毋須贅言,他在粵劇、古琴、中國傳統說唱等領域發表論文和著作無數,當中他從來沒有放下杜煥和地水南音。
2019年3月《香港文化瑰寶——杜煥地水南音》系列第八輯唱片出版,這最後一輯的發佈音樂會由中文大學中國音樂研究中心與西九龍戲曲中心合辦,成為中心開幕節目之一。音樂會全場滿座,備受好評。我以為這是出版杜煥遺作為時十年的工作圓滿結束,想不到榮鴻曾仍未放下。他近年做了更多未發表的杜煥曲藝研究,決定出書。2022年初他邀我合寫,希望我負責杜煥的傳奇故事及其所反映的香港社會歷史。我心想這不難,因為曾為「香港回憶」編撰杜煥的單元(見附錄),寫過杜煥生平和他眼中的香港,以為整理舊稿即可,欣然承諾。讀了榮鴻曾的初稿,他認真的研究和內容之豐實,我感到自己也必須認真進一步深入研究。
首先我重新細聽杜煥說唱的錄音,尤其是他與榮鴻曾的對話。榮、杜的對話有不少資料,亦相當有趣。以前的出版計劃文字部分精簡,這些錄音大部分是聽而未有機會引用,有些則因音質差而放棄。這幾個月我不但重新細聽,還核對和查證不同資料的矛盾內容,想不到所花的精神時間比預期以數倍計。然而,這都值得,例如本書第七章「一代瞽師的傳奇故事」是根據原始資料寫成最詳盡的傳記,配合榮鴻曾的研究部分,此書應該是有關杜煥及其曲藝最完整的記錄與分析。
第七章「一代瞽師的傳奇故事」細說杜煥,在此我也想談談相交四十多載的老友榮鴻曾。榮鴻曾1941年生於上海,七歲到香港,就讀培道女中附屬小學,中學畢業於九龍華仁書院,1960年赴美留學柏克萊加州大學,再到麻省理工大學攻讀博士。很多人知道榮鴻曾是哈佛大學音樂博士,師從卞趙如蘭教授,是研究粵劇及廣東曲藝的著名學者,但可能較少人知道他在加州大學唸的是工程物理,在麻省理工取得的是物理學博士。麻省理工和哈佛大學都是美國最頂尖學府,取得學位絕不容易,能在兩家先後取得文、理領域雙博士者世上大概沒有幾人。我常開他的玩笑:「你喺麻省理工攞到博士之後,一定係貪近,行過隔籬順手攞埋哈佛嘅博士!」
榮鴻曾研究粵曲粵劇,1970年代回港做過很多實地訪查,當中在1974年邂逅杜煥。榮鴻曾精通粵劇的音樂藝術,對粵劇界和藝人非常謙厚尊重,香港不少粵劇圈中人都和他交上朋友,阮兆輝先生是其中一位;後來中大中國音樂資料館的杜煥曲藝出版計劃,輝哥的支持極大。1978年榮鴻曾到中大任教,兩年後應聘到美國匹茲堡大學音樂系當教授。1996年他再度回港,擔任香港大學音樂系群芳基金中國音樂講座教授,2002年再回到匹茲堡大學音樂系,並兼任亞洲研究中心主任多年,直至2012年退休,現居於美國西北岸華盛頓州。
認識榮鴻曾始於1978年他到中大音樂系任教,他兼為中國音樂資料館館長。我自入讀崇基學院,以至後來留校工作,中國音樂資料館是經常留連之地,音樂系的音樂會我也絕不錯過,與音樂系的老師同學都很熟悉。我與榮鴻曾話得投機,並發現一個共同理念,就是學術以外,希望普及公眾對中國音樂的認識和欣賞,走向民間。那時我在香港電台主持音樂文化節目,聯絡安排之後,很快我們就合作主持一個《中國音樂花園》的節目。內容由榮鴻曾主導,節目由我編排,第一輯他先播一段實地錄音,是長江縴夫拉船的號子,再來一段書塾小孩的讀書聲。他打破音樂的狹義,請聽眾開放心扉,就會留意到世界到處存在美妙樂音。接下來十多輯我們介紹各種中國音樂,他帶來不少珍藏的實地錄音,包括杜煥的南音、龍舟和板眼。
榮鴻曾在港大任教時整理杜煥在富隆茶樓的錄音,李潔嫦女士協助他筆錄曲詞。當中有一首板眼《爛大股》,唱詞是舊日的廣東話,有些較難明白,榮鴻曾想到我是道地廣東人,愛聽粵曲南音,問可否幫忙「解密」。中學時我已慣聽杜煥在電台唱南音,但從未聽過這樣生動「鬼馬」的板眼,曲裡確有不少粗俗的廣東俚語和歇後語。我成長於低下階層販夫走卒之間,杜煥所用道地、通俗、傳神、親切的廣東話,聽時常常不禁會心微笑,有些微妙處我也會為榮鴻曾解讀。實在聽不懂的老詞語我就請教中文系的劉殿爵教授(我有幸後來入門為劉教授的博士學生)和長輩江獻珠女士。
榮鴻曾又給我聽杜煥憶往的數小時錄音。我曾隨中大歷史系吳倫霓霞老師修讀香港史,對本土歷史有濃厚興趣,聽到杜煥憶述的香港舊事,著實驚喜。
這是我最初接觸杜煥的錄音,是1979、1980年的事,與榮鴻曾也成為老友。說是老友而不稱好友,這與研究杜煥也扯上一點兒關係。榮鴻曾雖是上海人,但在香港成長,粵語也是他的母語之一,並且他對這種本土方言和曲藝興趣濃厚。在我們「解密」杜煥曲詞時,廣東話的活潑生動,心領神會,不明白的詞解通了,時而彼此失聲大笑。這些口語若「翻譯」為書面文字,必然失真。粵話的「老友」,意思比書面的「老朋友」豐富得多,又比「好朋友」更富親密感,這只有廣東人才能領會。數十年來我與榮鴻曾通信無間,以前是紙筆,於今用電郵,全用廣東話。讀信,就像老友面對面對話,傳神有趣;這是我們之間獨有的溝通方式,從來樂在其中。
除了通信,我和榮鴻曾常有機會在美國或香港聚首。有一回他在寒舍作客小住兩天,飯後品茶聊天,他又念念不忘杜煥錄音,思考如何處理。這些錄音不但有藝術價值,對香港歷史也是珍貴的原始資料,於是我提出一個構思,用當年在富隆茶樓的錄影錄音,以杜煥生平為主線,配以香港歷史圖片和影像,可以製作紀錄片,又想到最合適是尋求香港歷史博物館合作。談得興起,到有明確意念和計劃時已是凌晨4時。榮鴻曾很快就回港啟動計劃,可惜工作所繫我無法回港參與。榮鴻曾花了極大的心力,除了編輯杜煥絕無僅有的錄影和錄音,更走訪與杜煥相關的人物,又邀得阮兆輝先生旁白。
杜煥逝世近30載後的2004年,香港歷史博物館與榮鴻曾合作的DVD《飄泊紅塵話香江——失明人杜煥憶往》(A Blind Singer’s Story - 50 Years of Life and Work in Hong Kong)面世,一代傳奇瞽師的風采再現人間。當時沒有想到,這是一個更龐大出版計劃的序幕。
2006年應中大音樂系系主任陳永華教授和中國音樂資料館館長余少華教授之邀,我為資料館在賽馬會博物館舉行的《中樂珍萃漢韻薪傳》館藏展覽策展。展覽的主題講座之一是南音,由我和余少華主講,講座在開始前已爆滿,反應之熱烈有點出乎意料。當中我們播放《失明人杜煥憶往》DVD的片段,現場不少聽眾建議,希望杜煥其餘的錄音可以公諸於世。
各方對杜煥和南音的反應,觸動了榮鴻曾將全部錄音出版的構思。他找我商量,於是開始了我們長達十年的再合作,共同策劃由中大中國音樂資料館出版杜煥絕世遺音《香港文化瑰寶——杜煥地水南音》系列唱片。想到杜煥在《失明人杜煥憶往》中提及知音和恩人的建築商何耀光先生,何氏逢年過節都請他到其大宅唱南音,何先生所酬「大利是」乃他生計的重要幫補,何氏一家待以上賓之禮,濃厚的人情味更令他十分感動。何家設有何耀光慈善基金,一向支持廣東文化的研究和出版,榮鴻曾和我遂拜訪負責基金的何世柱先生和何世堯先生,希望基金資助杜煥南音的出版計劃,很快就得到何家慷慨俯允。
2008年中文大學中國音樂資料館出版《香港文化瑰寶——杜煥地水南音》系列第一輯《訴衷情》,至2019十年間共出版八輯(標題及曲目見附錄三),都由何耀光慈善基金出資贊助。每輯出版時資料館都舉行唱片發佈音樂會,有主題短講和南音演唱,每場均座無虛席。何氏家人均親臨支持,名家區均祥師傅、吳詠梅女士(已故)都在音樂會先後登場,最感動的是八場音樂會阮兆輝先生都義助演出精彩南音曲目。後來加入年輕新進唱家梁凱莉、推廣南音演遍香港十八區的陳志江和「一錘鑼鼓」的表演,這是最使我們鼓舞的。
2013年,應冼玉儀教授之邀,榮鴻曾授權使用錄音,我負責撰寫和講述,完成《香港記憶》一項單元:「杜煥——一代瞽師的故事」。(見附錄七)
2019年,中文大學中國音樂研究中心開始搜集杜煥各種演唱錄音遺珍,上網供學術界和公眾研究欣賞。(見附錄八)這是唱片和音樂會以外讓各地聽眾欣賞杜煥的精彩南音,網上無國界。
榮鴻曾和杜煥在學術與藝術上交集的重要性毋須贅言,我還是想再說,榮、杜有緣,更有情。本書的第二章「富隆茶樓、地水南音、瞽師杜煥——真實與重構的渾融」,榮鴻曾撰述他與杜煥初見結緣,為何想到請他唱曲錄音,以至實現錄音的整個過程,讀者閱讀時相信也會觀察到榮鴻曾筆下充滿情感。
榮鴻曾對杜煥尊重、敬愛,以至懷念之深,我是最清楚的見證者。無論任何時候,每當談到杜煥,我都感受到他的激情。有一次我對一張照片稍有疑問,那是一名拿著盲杖的失明人,身旁有一個小孩扶著。我說:「雖然樣子似是杜煥,但杜煥沒有兒女,可以確定是他嗎?」榮鴻曾語帶激動地說:「當然是杜煥,和他相處數月,他的容貌和神情我怎能錯認呢!」他流露出一種沒有被時間沖淡的情感。
為編寫本書,近月我重聽榮鴻曾和杜煥在唱曲小休時的對話與閒聊。榮鴻曾稱杜煥拐師傅,杜煥稱他榮先生,兩人談天,親切輕鬆,不時開心大笑。例如談到一些物事細節,杜煥猶豫不說,榮鴻曾會催促他:「點解唔講啫?」杜煥就說:「唔記得咗囉!」榮會說:「諗吓啦!」又例如杜煥記憶舊事,例在妓院唱曲情況等,榮鴻曾會重複一次以確定沒有誤解,有時杜煥會立刻笑著更正:「唏!唔係咁!以前係咁嘅……」儼然一對多年的知己老友。本書第八章及第九章引用不少榮、杜對話的原話筆錄,榮鴻曾讀稿後說:「讀著對話,拐師傅好像就坐在對面和我聊天!」
杜煥雖然曲藝超凡,若非遇上榮鴻曾,或許他只會像所有瞽師一樣,帶著他們的地水南音,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時代流轉的香港。作為民族音樂學者,能夠遇上杜煥,榮鴻曾自承實屬幸運。兩人的交集跨越時空,絕對是一段世紀之「情」與緣。
杜煥逝世已40多年,這本《香江傳奇——一代瞽師杜煥》是緣的刻記,也是我與榮鴻曾多年合作策劃出版杜煥遺音總成果的記誌,希望為一代瞽師的故事譜寫完整的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