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內心,更自由,更現代(彭燕郊)
莊宗偉的"霞為誰而燃燒"我讀過好幾次了,每次讀都想到一些事情,當然是關於詩的事情,這次讀的是新修訂的,有很大變動,想到的就更多。向來有個怪癖,不那麼相信詩論,總以為詩的道理都在詩喪面了,用不著再有什麼詩論,詩的道理,要講的話,詩裹講得夠明白了。
宗偉癡迷詩,算起來很久了,至少二十年前在大學裹就一頭栽進詩裹。他這個人說怪也不怪,很可能所有癡迷詩的都類似。他和詩有那麼一種難得的緣份,只是緣份,不是別的。說不清是詩先發現他呢,還是他先發現詩,詩先纏住他呢,還是他先纏住詩,總之是抱得緊緊地九牛拉不開的。他這個人憨憨的,有時容易受誘惑,男性的他內心躲著個女性,自己給自己寵壞了似的,然而誰想用任何的什麼把他從詩誘開去,辦不到。對詩,他的堅定是地質學上的深層結構,叫“某某紀’的,永遠存在,除非地般又來一次變動,對詩的鍾情是他的唯一的生之歸宿,生之渴望,生之欲望。
說這麼些並不多餘,你讀“霞為誰而燃燒”會有個很突然的感覺:這是真正從內心來的,你能想像這首詩的初始狀況:他動心了,他給打動了,情竇初開的少女那樣地,所有神經末梢都被牽動而敏感而著魔而燃燒,感覺受熱而膨脹,而想飛,並且確實在飛了,這叫做什麼?是頓悟吧,於是詩思泉湧了,詩人的本能、潛能,我們稱之為靈氣的,出現了,詩創造開始了。
”霞為誰而燃燒”的創造者莊宗偉讓我們深刻地記憶了,是他,不是別人,從他心動的那一瞬間就決定了,不可更改地決定了這是他的,來自他的內心的。只有他才這樣寫,才不用別的任何話語,這話語表達的是他的夢,是他認真做的夢,他的夢只能由他自己表述,夢幻之美,冥想之美浸透一切,很現實,又很想像,詩人的感情是這樣地深沉又遙遠,不能忘卻的隱痛,錐心地悲慟,抑制不住的憐憫,飄忽在話語與話語間,浮浮沉沉,隱隱約約,薄霧喜的月色那樣清淡,淡淡到快要沒有痕跡,別的詩人不能寫,不會寫這個,如果寫──比如說把它激化,就會是另樣的,完全不相同的,當然這不可能,別的詩人要寫的是別的詩,這詩只能是詩人莊宗偉的詩。
這很重要,我想。詩,其實不需要很多,需要的只有極少的那一點點:從內心來,一首詩的成敗決定於詩人心動的那一瞬間,從那一瞬開始,而有創造欲,而有想像,有構思,而達到妙語如珠,令你永生永世忘不了,成為你的精神營養,生命支柱,”震為誰而燃燒”寫的不是你,已經成為你的,你進入這首詩,得到你想得到的,如果沒有這個初始,就沒有最後的完成,可以說完成也必須是從內心來的,胚胎於內心,發源於內心。若是莊宗偉不把握住這個心動,這個關鍵的瞬間,就沒有這首詩,什麼使他心動,什麼時刻心動,什麼狀況下心動,不用說都重要,都關係創造的成敗,這個這樣重要的什麼怎樣形成的?怎樣擁有這個即刻抓到的瞬間而且即時進入創造,不完全靠天賦,還有學識和修養,還有對詩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明確清晰的掌握,這樣,詩人得到自由了。
詩人自由了,主動了,更加自覺了。自由意味著獨立的品格,不為時尚左右的堅定見解,鮮明的個性合力撫養下的膽識、氣魄。隨波逐流者不可能理解和體驗創造的艱辛和極樂,創造的最危險的敵人是模仿,是重複,是混和在時尚中分別不出來誰是誰,跟在別人後面跑很輕鬆,也很吃力,吃力而不討好,時尚,五顏六色,看著看著眼花了,於是糊里糊塗走進迷魂陣。讀”霞為誰而燃燒”,明白知道莊宗偉是清醒的,喧鬧中保持鎮定,不容易做到,他做到了。若是挖空心思做詩,做的目的是掩蓋內心,內心空虛沒啥可掩蓋了,就掩蓋空虛,莊宗偉保有坦率是詩人最可貴的品格,詩人,難道還有什麼需要用花言巧語掩蓋的:單純才能深刻,坦率才能真誠,單純、坦率,就更詩味的,更靈性的,更大氣的,最素質的了,最本性的了。詩味從哪裹來?詩味既然是使人醉,使人心痛,使人忍不住共鳴,就只能從內心來,自然流淌,感受詩味用什麼,同樣用內心,沒有靈性的詩是沒有的,靈性是什麼?或許可以這樣說:對於真、善、美、愛的高度敏感,也不能說只有詩人才有這個敏感,這敏感是人人都有的,然而不幸,各種各樣可怕可憎的因素讓人們的敏感遲鈍了甚至喪失了,詩人的神聖職責是和人們一起保護敏感,發展敏感,因此詩人自己必須保有它,運用它,傳播它,不用說,如果他喪失敏感,就什麼也說不上了,在這個意義上說,敏感是美,精神上的,不是心理狀態,生理狀態,只能是靈氣,大氣的反面是小氣,小氣狹隘,近視,自我滿足,詩人都追求大氣,大氣可以人工造成嗎?是外貌,可以花大功夫建造的嗎?真正的大氣,不容易,那麼,先避免小氣吧,扭扭捏捏,矯揉做作,小氣,塗脂抹粉,穿紅著綠,小氣,可見,做外表功夫想博得轟動效應,達不到大氣,能得到的只有小氣。不是有個說怯,叫做”藝術加工”的嗎?加工和裝飾、化妝,有什麼不同?不同可以說在於只強調屬於本真的,不強調屬於外加的,加工還可以是調整吧,是調整,不是偷換,不是以假亂真,詩,要求最素質,最本性,最堅定,最嚴格拒絕任何非詩,這不是技藝上的事,是內心的事,”霞為誰而燃燒”在這一方面的努力,非常、非常值得注意。
初始於內心獲得的自由,有其極不自由的一面。這好像陷入二律背反的邏輯混亂,並不,因為此處的不自由是更高意義上的。"霞為誰而燃燒”不是在熱情澎湃中寫的,我相信莊宗偉在寫的時候很克制,甚至很冷靜,詩人是不能一邊流眼淚一邊寫詩的,詩人的眼淚是比一般人多,流吧,痛痛快快地流,很好,但此刻不能寫,此刻還沒有進入創造狀態,原生性的熱情?面有詩的因數,需要培養,提煉,上升到詩,這時候,不自由等同自由.最強力的自由,另一方而,在"霞為誰而燃燒"?,話語的流暢是凸顯的特徵,甚至是魅力的溫床。詩人的想像可以天馬行空,詩人的創造工程只能規行矩步,進行創造必須把熱情”冷凍”起來,必須冷靜,才能嚴謹地寫出來,不是說詩人必須苦心經營什麼字字璣珠,什麼文從字順,章安句適,而是傾全力於整體設計,傾全力於構思,構思必須以創新為起點和終點,沒有創新就沒有創造。冷靜、嚴肅才能集中,集中是最高的藝能,集中,就是把創造力凝聚起來,這時候已經不是怎樣讓話語來作你的創造材料,而是話語紛紛前來役效,來的自然是相信自己經得起篩選,和自己知道已經是經過了篩選的,整個創造過程幾乎太刻板,太受控于操作規程,其實一切都自然而然,說不上強制性,還是自由,更高意義上的自由,這就是成熟,我不敢說莊宗偉已經成熟,但應該說他在走近成熟,接近成熟。
現代詩人都是現代主義的,莊宗偉當然不例外。在中國,在新詩領域,什麼是現代主義,誰是現代主義詩人(真正的現代主義的),有不同層次的理解,新詩的歷史只有 80 年,舊詩的歷史長它幾百倍,一說詩,人們總是想起舊詩,一說新詩,總是拿它和舊詩比,這不怪,怪就怪在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專家、教授,念念不忘新詩”太散”、“沒有韻”,還提倡”建行”,”新格律”,好笑,也可怕。作現代主義詩人,要有勇氣,舊觀念壓力很大,但是半新半舊的壓力更大,專家、教授既然研究現代中國文學,既然談新詩,就該熟悉,該瞭解它的歷程,有些人好像從來不關心,不重視新詩,忽然站出來,說某一位說來應該是七分古典兩分浪漫加上那麼一分現代的詩人是”中國新詩現代主義第一人”,請問:魯迅先生的 《 野草 》 是不是現代主義的?文學史也應該是信史嘛。現代主義不同古典主義,不同浪漫主義,它很現實,把不”高雅”的現實帶進詩的聖殿”衛擊不小,保守派驚呼詩被玷污了!波特萊爾寫”不堪入目”當然也不堪入詩的一切,叫做“惡魔詩人”,要是寫名士淑女,風花雪月,不叫做”天使詩人,才怪,講現代主義忘記它的現實主義精神,講不到點子上,上世紀 30 年代中國有一次現代主義詩高潮,出現卞之琳、徐遲、鷗外一這樣的有敏說現代感官的詩人,比傳播象徵主義的李金髮更進一步,然而他們那敏銳的藝術感官滿足於詩美咸受,開始時很少觸及現實,同時出現的艾青、田間就不一樣,一開始就緊緊擁抱現實,應該說中國現代主義新詩他們是付出辛勞做出貢獻的,說這些,是因為讀"霞為誰而燃燒”不能不想到的現代詩的內涵或意蘊與現實的有機關聯。這首詩可以證實現代主義絕不意味脫離現實,當然同樣重要的是現代詩的現,不只是”可視的”現實,100 年來,現代主義有很多流派,很多”主義”,共同的一點是深入到一個更詩意更現代的現實:人類的內在世界,潛意識世界,吟詠這個世界必須有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新的手法,我國當代詩人都在探索,,實驗各種新手法,莊宗偉也不例外,但是他沒有忘記無論怎樣求新也不要丟掉自我,沒有個性的詩不可想像,脫離現實的個性不可想像。求新的路艱苦,危險,危險在於容易流於浮躁,自露重任在身,於是任性,縱容自己的每一衛動,狂暴,定格於狂人發瘋時無理性;追求刺激的更刺激的話語效應。話語淪為胡縐 ‧ 胡讓黑色素聚積塊塊黑斑。文本淹沒在黑斑裹,已不是詩,卻還希望讀者花費精神去猜想,還責備你看不懂。當然看不看得懂不是標準,有那種不容易看懂的好詩,然而讀者不是看不懂而是根本不想看,問題就嚴重了。莊宗偉的長處是求新,但不追逐時尚,有個不太短的時期都模仿超現實主義,好像都認為叫人看不懂就是超現實主義,不是這樣的,埃里蒂斯,帕斯......就好懂。中國的多多就不硬是想叫人不懂,雖然不是一目了然那一種,是經得起讀,經得起想,莊宗偉的詩沒有這種嗆人的氣味,他不想靠所謂尖端裝備 ( ”反文學”’反詩’反語言”等等來掩護自己),不必逃到紙紮的庇護所?去“培養感覺”,這應該是最最重要的。文學藝術沒有捷徑,抄小路是行不通的。
對於創造上升期的莊宗偉,我想建議:一定要保持自己的本色,本色最美,一個詩人,必須致力塑造自己。有人說,小說家用小說塑造典型,卻忘記了塑造自己,曹雪芹塑造賈、林、薛、襲、睛......一大批典型,他自己卻還有待別人給他塑造,詩人是用詩塑造自己的,常你說到杜甫,眼前就有個活生生的杜甫,說到但丁,歌德,拜倫,雪萊......他們就都活生生地來到你面前。我希望莊宗偉永遠那慶麼切,那麼溫情,永遠有點羞怯,有點靦腆,話語永遠保持拉家常的親切,永遠寫那本來不想告訴人又不得不告訴人的隱秘思考和感情,像怕才開罈的美酒會一下子氣化般珍視他的善良,永這單純,單純得毫無戒備也沒有什麼必要戒備,永遠喜歡孤獨,孤獨才好觀察,才好沉思。我相信他習慣深藏,習慣吞咽苦澀,不願告訴別人苦澀是什麼,他好像太冷靜,冷靜就不自由嗎?不,”霞為誰而燃燒,裹就有“黑黑黑黑黑’,"靜靜靜靜靜”,他不嚎叫,甚至不呻吟,只是歡息,只是唏噓,他的話語小溪樣汨汨地流,我希望他保持這個勢頭,柔中剛的、緩中急的、不動之動的勢頭。最近我還讀到他的另外一些作品,他給我的總是驚喜,我要用他的一首短詩?的三行詩獻給他,祝福他:
而雲層的裂縫
是不斷擴大的
呈現出來的將是整個藍色的天空
他會寫得更內心,更自由,更現代。 ( 2000 年冬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