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筆記本（電影原著小說） -FindBook 找書網

我從衣櫃取出伊吹老師的筆記本。

這是我最大的樂趣。

打開筆記本，我就能立刻成為伊吹老師班上的一員。

伊吹老師雖然樂觀進取，但可能因為對象是孩子，卻不會盛氣凌人。不只為了拒絕上學的同學、教學課程的消化速度，還有娛樂活動企畫的模仿大賽太過無聊等，而被教務主任一再嘮叨。似乎不太抓得到竅門。

儘管如此，四年二班依然樂觀又快活。日記不斷傳遞出這種氛圍。

班會上有人提出好點子，全班立刻歡聲雷動，拍手叫好。伊吹老師也會跟著鼓動：「不錯哦，」有些文靜的孩子光靠一個好點子，便受到眾人的注目，或是得到當天的伊吹獎。就連模仿大賽這種胡鬧性質的點子，只要大家反應熱烈，伊吹老師也會鼓勵地說：「那就做做看嘛。」老師也很投入，還會唱歌、加入比賽。最受歡迎的同學，和在背後幫忙的同學，又能獲得伊吹獎。所以班會本身便成為一項活動，幾乎每天都有特別節目。

每天發生的種種事件，甚至比不入流的校園電視劇還精采。從伊吹老師的日記不斷想像那些畫面，有時與自己小學時代的記憶重疊，又或是把自己當成了伊吹那樣的老師……一面編織夢想，一面跟隨四年二班的足跡前進。

也許是君代的事件把我的淚點降低了，今天讀著日記，忍不住又再度淚水盈眶。

初夏時節，伊吹老師因為季節轉換而氣喘發作。前一晚因為氣喘的折騰而整夜難眠，結果在睡眠不足的狀態下參加遠足。在旅行途中又再次發作，直接被送進醫院。第三天，她勉強打起精神到學校，為自己打亂了難得的遠足向大家道歉。那天放學前的集會時，她得到了全班送她的禮物──每人一隻紙鶴……據說是班上一個女生發起，趁午休的時候，大家一起折的。

四年二班的孩子們表現得真棒。我想像著那副情景，忍不住泛起微笑，同時流下淚來。

七月的某天，班上的支柱松井優子告訴她，第一學期結束時她要搬家了。優子噙著眼淚，話中溢滿了難捨這班的心情，伊吹老師看了，也只能摸摸她的頭。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班上有人搬家、離開，對老師來說會是多麼難過的事。小時候從來沒想過。

小學的時候，真的遭遇過好多新奇的事，雖然現在大都忘了。每個學生都有各種不同的狀況，在旁守護的老師想必更有感觸吧！

第一學期期末，伊吹老師雖然憂慮君代，但還是在學校裡為優子和琢己舉行了惜別會、指導暑假生活、說明習題、製作通知表等，忙得不可開交。

因為疲憊一再累積，氣喘也沒有好轉。學校中孩子跑來跑去，塵土飛揚，粉筆灰對喉嚨和支氣管也有傷害吧。而且據說氣喘的特徵是白天看似穩定，到了夜間便容易發作。就算用擴張劑和藥劑緩和了氣喘，但睡眠時間縮水，疲勞加倍。到後來，她天天出了校門就到醫院去報到，打完點滴才能回家。

雖然捨不得一口氣讀完，但我已經看完了第一學期每一天的日記。

今天身體狀況比平常更糟。氣喘藥效力過度，上課的時候，心臟呯呯跳得很快，兩腳癱軟無力。睡眠不足加上貧血，頭痛也加劇，長時間站立真的很不舒服。

國語課，念課本的時候，狀況更嚴重了，我請知彥代替我念，忍不住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之後，身體不斷冒冷汗，睡意狂襲幾乎快昏厥過去。還好大家的笑聲驚醒了我，真的打了瞌睡。

午休時間，我到保健室躺下，稍事休息。回家時又到醫院要求打點滴。

但，在候診室時大吃一驚，竟然遇見了隆。

隆……？

是誰呢？班上有個叫隆司的小朋友，但應該不是他。是伊吹老師的弟弟嗎……一時想到的只有這些。

我的頭痛得意識混沌，所以一開始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以為看到一個長相相似的人。他也看著我，然而我還是以為自己認錯人。我太粗心了，搬到這裡來之後，也隱約想過只要隆的住址沒變，就有可能在路上相逢。然而沒想到真的遇上，簡直就像作夢般。

我發覺對方的嘴型說出「伊吹」，才終於確定他就是隆。隆站起來往我走來，我跟著站起，頓時一陣頭昏眼花，腳步踉蹌了一下。後來隆取笑我，不過那絕不是演戲。

然而，倒在隆的懷裡時，雖然腦袋還轉不過來，但我不禁想著，夢一般的電視劇情節，竟然真的發生了。

哇……我突然心跳加快。叫得這麼親暱，他應該是伊吹老師的前男友吧……我忍不住這麼想。

明明在醫院見的面，彼此卻互問「身體好嗎？」兩人一起笑了。隆得了腸胃型感冒，臉色蒼白。我們兩個病友斷斷續續說著別後近況。最後一次和隆說話是什麼時候呢？大學快畢業那段時候，就算見面我們也不交談，所以真的是相當久了。不過，現在卻能自然地聊起話來。隆的號碼先到，他淡淡地丟下一句「那再說」就走了。我打點滴比較耗時，離開時沒再遇到。回到家還有點懷疑，那是現實嗎？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原來是大學時候的男友……真令人好奇。

伊吹老師的日記，記載的都以學校事務，以及相關思考為主，幾乎從來沒提過私人的事。只有偶爾會說到和其他老師聚餐、老家母親來電，或是到醫院看病等，但這些事也都是簡單幾筆帶過。也許學校的工作實在太過忙碌的關係，但就因為如此，這一天的筆記在其中顯得特別不同。對伊吹老師來說，應該是相當具衝擊性的事件吧！

這天的相逢還有沒有後續？實在令人好奇……。

結果，第二天的日記裡也出現了「隆」這個字。

終於出現偷窺的樂趣了……自己並非沒有這種自覺，如果現在伊吹老師來訪，我一定會心慌意亂。

不過，坦白說，現在叫我闔上筆記不看，我也做不到。這並不是出於看熱鬧的好奇。

我沒有見過伊吹老師，但是透過這本日記，我了解了她勤勉又無畏的工作態度。她對孩子們付出的溫暖，連我都想領會，向她分一點心的力量。我崇拜伊吹老師，我已無法把她的生活軌跡置之度外。

這樣的伊吹老師談過什麼樣的戀愛呢……我急欲知道。就算別人阻止我也想看。

不論做什麼還是會回想起昨天的事。與意外出現的隆重逢……今天身體狀況雖然好轉，但昨天發生的事仍感覺如在夢中。彷彿在夢裡，和昨天才剛見過面的老友談笑著……是這樣的感覺。可能從一開始，心裡有疙瘩的就只有我，隆根本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回想起來，一切都是我單方面表態，感到尷尬，然後離去而已……隆和周圍的人沒有任何改變。朋友都說「最近，伊吹有點難相處」，我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過去……真的是一段苦澀的回憶啊……但是，我沒辦法把隆當成一般朋友。

現在還當得了朋友嗎……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一點，自己已經沒有當時的心情了。那時候，我一心一意盼望他眼中只有我、接納我。而隆不能接受這種想法。我一廂情願，獨自感到疲倦。那次之後我有了小小的成長。

原來不是情侶啊……看到這裡，我有了這種感覺。

伊吹老師在大學時，有一些感情很好的朋友或是小圈圈，伊吹老師愛上了群體中的隆先生。彼此以「隆」和「伊吹」相稱，想必一定是非常熟稔的朋友吧！伊吹老師前進了一步，向隆先生表白，但隆卻沒有回應。於是伊吹老師的戀情幻滅，在小團體裡待得很痛苦，於是只能靜靜地離去……經過原委大致如此。

真感傷……只有伊吹老師一個人感到尷尬，多麼令人感傷。我們曼陀林社裡，前一陣子也有一對大家公認的情侶。女生跟我同年級，男生現在四年級。今年初夏，女生突然退出了社團。有謠言說他們恐怕是分手了。他是低音曼陀羅部的首席，也是這個圈圈裡的重要幹部，現在他宛若沒事般繼續活動。

所以，近水樓台是件可怕的事，雖然我一向沒興趣涉入圈子裡的複雜關係，所以還好。不過不曉得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晚上，我有一點想打電話給隆。不過還是放棄了。

隔日關於隆先生的文字，只有這一行。

重逢雖是個引子，但伊吹老師一直戀戀難忘。這個男人真有那麼好？

別猶豫了，打電話給他吧！問他「看完醫生後怎麼樣？」不就行了？如果我在她身邊，就會這麼鼓勵她。但是，畢竟身為當事人，並沒有那麼簡單做到。我如果站在她的立刻，也許也只會傻等對方來電吧！

後來幾天的日記中，都沒再出現隆先生的名字。學校開始放暑假，伊吹老師仍舊忙著校務，不過因為和孩子分開，日記上記載的生活點滴也較為單調。因此，我闔上了筆記本。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也沒空再打開筆記本來看。定期演奏會的日子逐漸接近。練習成了每日的功課，而且非練到太陽下山絕不放行。擔任首席的高年級生，全都露出可怖的眼光，不斷給大家激勵打氣，因而氣氛也十足緊繃。此時的要求已超越不許失誤的層次，進展到表現曲中情感和演奏火候的高難度。不時可以看到陷入恐慌的一年級生，在練習室外快哭出來的樣子。

演出前一週的星期天，我們借了市民音樂廳的小活動室，在專業指揮家瀨戶老師的指導下，進行全體練習。練習從一大早開始，過了中午才結束，不過下午又分部繼續練習。房間的使用時間到三點，因此三點一到，大家終於得到解放。

歸途中，有人提議到摩斯漢堡坐一下，但我沒附和。如果全體二年級生都去，沒跟去似乎有點可惜，但既然不是，也就沒有必要勉強加入。反正，這段時間大家天天見面，因此至少今天我想快點回家，灌下一瓶午後紅茶讓心情平靜下來。

陽光暖洋洋的秋日晴天，出門前曬的衣服應該全乾了，早知道就順便把棉被拿出來曬。

我和大家道別後，彎進一家超商，買了巧克力糖和午後紅茶，便直接回到公寓。其實還剩下一點時間，但實在提不起勁去打工。這個月搞不好得把為暑假存的錢挪來用了，但也無其他方法可想。

回到家裡，暫時把所有的事擱在一邊，把手上拎的東西也隨便扔著，一屁股坐在軟墊上。接著再把超商的包裝袋勾到手邊，一口氣把兩公升保特瓶的午後紅菜咕嚕咕嚕地對嘴喝下。葉菜來玩的時候，再怎麼樣我都會裝出用杯子喝的樣子，但一個人的時候都是這麼做的。

緩口氣之後，我去洗了臉和手，回來再抓一把零食吃。腦海裡流淌著墨西歌組曲。沒有家人朋友來看，我還這麼認真練習，值得嘉獎……既然沒有人讚美我，我就自己讚美自己好了。

能不能給我一面伊吹獎呢……我半開玩笑地想著，但還真的頗想得到。現在如果伊吹老師出現，我可能會自我介紹說，我是教育大學曼陀林社的學生，這個星期天有定期演奏會，如果妳方便的話，能不能來看看？聽到我的邀請，伊吹老師八成會爽快地答應，她一定會帶著捧花，微笑地為我鼓掌。如果伊吹老師讚美我「真的很努力！」我會靦腆地笑笑。把自己比作四年二班的學生有點丟臉，不過我早已是不折不扣的伊吹班學生了。

從衣櫃裡取出多日不見的伊吹老師筆記，我把坐墊放在胸前，趴在地上展開筆記。

郁美請了暑休，要帶男友到東京來，我們約好晚上一起吃飯。到了約定的時間，我走進車站，看見春和與一家人（應該是）站在剪票口。我立刻轉過身，背對他們走到角落縮起身子。就在這時，郁美出現了，「躲在這兒很難看得見耶。」我回頭，春和一家人已經不見蹤影了，所以我笑笑掩飾過去。

郁美是家鄉的朋友，她送男友去看職棒的夜間比賽。然後與伊吹老師兩個人到居酒屋吃飯話家常。

春和是四年二班的學生。平常總說「四年二班是一家人」、對學生不分彼此的伊吹老師，私下遇到學生時，好像會有些害臊。伊吹老師平常騎摩托車代步，就算距離不算太遠，這附近畢竟是校區之外。在這裡突然與學生照面，老師有點不知所措吧……想像那個畫面真有點滑稽。對方的爸爸媽媽都在場，可能顧慮雙方打了照面會互相客氣多禮。伊吹老師這種常人的心思真是可愛，令我愈發對伊吹老師更感親切了。

回老家探親。小太郎完全忘了我，不過，讓牠聞聞味道，馬上就記起來了，一再撲上來歡迎我。我想馬上帶牠出門散步，但是可能天氣太熱，小太郎也懶懶的，看樣子快成老爺爺了呢。

晚上久違的吃到媽媽做的菜，紅燒比目魚好吃極了。爸媽健朗如昔最令人欣慰。西瓜也很甜。媽半認真地說，下次要趁著教學觀摩來看我上課，想到就怕。小時候每次教學觀摩，她都會去燙髮，氣勢逼人地前來。雖然比起其他同學的母親，不顯得年輕，但十分醒目。我從座位回頭看時，化著濃妝的母親朝我眨眼……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心情頓時得到了紓解。……我拄著臉，笑著閉上眼。

教學觀摩時，孩子的心情都是複雜的……我回想起從前喜憂參半、難以形容的心情。老師在街頭遇到學生一家人的害臊，也許在孩子心裡也會有。爸媽來參觀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若是不來，也會有另一種落寞……應該是這樣吧。還是隨著每升一年級，心情會有些微妙的變化呢？過了這麼多年，現在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我媽參加學校活動的時候也很強勢，我不太記得她來教學觀摩時做了什麼打扮。不過，遠足的時候，她趕在巴士出發前把我忘記的東西或水壺帶來給我，或是運動會的時候來遞便當，我真的很感激她，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雖然我媽頗愛出鋒頭，但這次卻使不上力了……聽起來好像又在抱怨。算了，我自己也不對，有需要時才想到她。……我也該學著長大，像伊吹老師那樣用體貼的心情對待父母。

伊吹老師在老家過完中元節連休假期，又再度回到這間公寓。

然後……。

今天，我又遇見了隆。

什麼……。

我直起臉，睜大了眼睛。

　　不知為何心臟急劇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