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進門,這次酒吧外沒人,只有狗,幾隻狗睡眼惺忪地看著我,我沒有餵食牠們就大步走過,狗也對我失去了興趣。
我踏入酒吧,聽見顧客間傳來一陣詭異的窸窣聲,然後幾乎全體一起掌聲雷動,我看見他坐在其中一張桌面上笑容滿面,和其他人一齊鼓掌,我走向吧台,人們拍拍我的背,不由得讓我笑了出來。
有個人上前歡迎我,臉上堆著滿臉笑意,此人大約三十歲,面孔英俊,長長的黑髮紮成一個髮髻,他的下排牙齒明顯凌亂。「今晚這位女士的酒由我們請客,」他告訴酒保,他要不是另一名澳洲人,要不就是稍早在陽台上大喊的那個人。
「沒這個必要──」
「你救了他的命。」他又笑了,我不知他是在調侃我,還是他真的以為我救了他,我決定隨他去──免費喝酒就免費喝酒吧。我又點了一杯紅酒,然後和他握手寒暄。
「我是巴茲爾.李斯。」
「法蘭妮.林區。」
「我喜歡法蘭妮這個名字。」
「我喜歡巴茲爾這個名字。」
「你現在覺得好點了嗎,法蘭妮?」
我從來不喜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即便我罹患瘟疫、處於垂死之際,我也不會喜歡這個問題。「只是水冷了點,對吧?」
「對,但是很冷,很冷。」
巴茲爾沒有問我便逕自接過我的酒,把酒端回他桌上,所以我便跟著他,他和「溺水者」還有其他幾個人是一夥的──溺水者也已換上乾燥衣物,有人介紹山繆讓我認識,他是個六十餘歲的肥胖男子,長著一頭惹眼的紅髮,然後是阿尼克,一個身形纖細的因紐特人,接著巴茲爾指著正在打撞球的三個年輕人。「那兩個白痴是馬拉凱和戴尚,船員裡面最菜也最蠢的,那個小妞是莉亞。」
那裡有個邋遢的韓國人和一個瘦高的黑人,那個名叫莉亞的女子也是黑人,個頭比另外兩個男人都高,這三個人正在對撞球規則進行激烈的爭論,所以我最終看向溺水者,期待有人會介紹他讓我認識,但巴茲爾已經開始鉅細彌遺地抱怨剛端上桌的晚餐。
「這道菜煮太老了,奧勒岡葉放太多,而且奶油放太多,太油膩了,該死的更別提這悲慘的配菜了,你們看看──看看這擺盤有多差勁!」
「你點的不過是香腸配馬鈴薯泥,」阿尼克提醒他,語氣聽起來很厭倦。
山繆沒有把他饒富興味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你是哪裡人,法蘭妮?我聽不出你的口音。」
在澳洲我的口音聽起來有愛爾蘭腔,在愛爾蘭每個人都認為我是澳洲人,從一開始我就徘徊在兩者之間,無處安頓。
我灌下滿滿一口酒,因為酒喝起來帶甜味,所以我做出一個怪表情。「你願意的話可以稱我是愛爾蘭裔澳洲人。」
「了解,」巴茲爾說。
「一個愛爾蘭女人怎麼會來到格陵蘭,法蘭妮?」山繆繼續追問,「你是詩人嗎?」
「詩人?」
「每個愛爾蘭人不都是詩人嗎?」
我笑了。「但願如此,我正在研究最後的北極燕鷗,北極燕鷗會沿著海岸築巢,但很快就會向南飛,一路飛到南極。」
「那你確實是一位詩人,」山繆說。
「你們是漁民?」我問。
「捕鯡魚的。」
「那你們肯定很習慣空手而回了。」
「嗯,現在是這樣沒錯。」
「這是凋亡的商業模式,」我如此評論。這些漁民收到一次又一次的警告,我們都是,魚類資源會耗盡,海洋幾乎已經空無一物,需索無度的結果是一無所有。
「還不算吧,」溺水者第一次開口,他方才一直在靜靜聆聽,現在我轉向他。
「野生魚種已經很少了。」
他低下頭來。
「那為什麼還要捕魚?」我問。
「捕魚是我們唯一會做的事,而且沒有挑戰人生就失去樂趣了。」
我笑了,但笑得很僵,內心翻騰不已,想著如果是我丈夫聽見會如何回應,他是那種總會據理力爭的人,他的輕蔑、他的厭惡,將會一覽無遺。
「船長一心尋找黃金漁獲,」山繆使眼色告訴我。
「那是什麼?」
「他的白鯨,」山繆說,「他的聖杯,他的青春之泉。」他說著一邊做出一個非常大的手勢,啤酒噴到他的手指上,我覺得他喝醉了。
巴茲爾不耐煩地看了老人一眼,然後解釋道,「意思是大量的漁獲,就像他們過去一樣,補一次魚足夠裝滿一艘船,讓我們全都賺大錢。」
我凝視著溺水者。「所以你捕的是錢,不是魚。」
「不是為了錢,」他說,我差點要相信他了。
我想了想之後問,「你的船叫什麼名字?」
他回答,「薩加尼號。」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是恩尼斯.馬龍,」他補上這一句並向我伸出手。這是我握過最大雙的手,這雙手就像他的臉頰和嘴唇一樣飽受海上的氣候蝕刻,指甲下刻了畢生的污垢。
「她救了你的命,你連你的名字都沒告訴她?」巴茲爾說。
「我沒有救他的命。」
「你打算救我,」恩尼斯說,「一樣意思。」
「你應該把他留在海裡淹死,」山繆說,「他活該。」
「你可以把石頭綁在他腳上──那樣他會更快淹死,」阿尼克提議,我盯著他看。
「別理他,」山繆說,「他的幽默感很恐怖。」
阿尼克的表情顯示他半點幽默感都沒有,接著他便離席。
「他也不喜歡在陸地上待太久,」恩尼斯解釋道,我們看著這名因紐特人優雅地穿越酒吧。
馬拉凱、戴尚和莉亞加入我們,兩個坐著的男人看起來很煩躁,全都皺著眉頭交叉雙臂,莉亞則帶著饒富興味的表情,直到她看見我也在場,她的棕色雙眼掠過某種警覺的神色。
「現在要幹嘛?」山繆問男孩們。
「戴尚喜歡自己挑選他要遵守什麼規則,」馬拉凱帶著濃重的倫敦口音說,「當他感覺不爽時,他會自己想辦法。」
「否則會很無聊,」戴尚用美國口音說。
「缺乏想像力的人才會無聊,」馬拉凱說。
「不,無聊很有用──能讓你很有創意。」
他們側臉看著對方,我看到他們兩人的表情都忍俊不禁,他倆的手指交握,這表示爭論結束了。
「這是哪位?」莉亞問道,我想她說話時帶有法國口音。
「這位是法蘭妮.林區,」巴茲爾說。
我和他們握手,在座男性似乎都很高興。
「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海豹妖精,對嗎?」莉亞問道,她的手勁很大且沾滿了油。
我怔住,生命的關聯和重現的迴響都讓我驚訝不已。
「海豹妖精會下水,只是他們不會像你那樣救人,而是把人淹死。」
「我知道海豹妖精是什麼,」我喃喃道,「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海豹妖精會把人類淹死。」
莉亞聳聳肩鬆開我的手,然後向後一坐。「那是因為海豹妖精很狡猾,又做得不著痕跡,不是嗎?」
她錯了,但我微微一笑,戒心已被激起。
「好了,」戴尚說,「問你一個問題,法蘭妮,你是個守規矩的人嗎?」
眾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期待我回答。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愚蠢,我差點笑了出來,但我沒有,只是喝了一大口酒然後說,「我一直在努力中。」
恩尼斯一度又走去吧台,山繆第十四次消失在廁所裡︵他表示「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就笑不出來了」︶,而戴尚和莉亞則走到室外冷颼颼的甲板上抽煙,我發現自己困在沙發上坐在馬拉凱身旁,儘管我更想到外面抽煙。酒吧裡的人潮變得稀落──因為夜間不再有鋼琴伴奏。
「你來這裡多久了?」馬拉凱用低沉的聲音問我,他身上有一種飄忽不定的特質,就像一隻興奮的小狗,他有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即使沒有任何音樂也能隨著節奏輕敲手指。
「只有一星期,你呢?」
「我們在兩天前停泊,明早又要離開。」
「你在薩加尼號上多久了?」
「兩年,戴尚和我都是。」
「你……喜歡薩加尼號嗎?」
他向我展露潔白的牙齒。「啊,你知道的,很艱難,很痛苦,有些晚上你只想哭,因為太痛苦了,卻沒有辦法離開,那艘船感覺起來真的很小,他媽的很小,但無論如何你都會愛著那艘船,因為那是家。戴尚和我是幾年前在拖網漁船上認識的,但我們剛在一起時處得不太好,船上的船員一點都不介意,他們是家人。」馬拉凱停頓了一下,然後他的笑容變得有些調皮。「我告訴你,這艘船是間瘋人院。」
「怎麼說?」
「從這裡到緬因州的每個港口,山繆都留下了孩子,一直到這種程度他才願意定下來,他談詩是因為他想讓別人知道他可以。巴茲爾到澳洲參加過一些烹飪節目,但他被踢出節目,因為他做不出任何正常的食物──只做那些你會在高檔餐廳裡吃到的奇怪微型食物,你知道的?」
我咧嘴一笑。「他會為你們下廚嗎?」
「他禁止其他人進入廚房。」
「至少你們的伙食一定很好。」
「我們會到午夜才吃飯,因為他會花好幾個小時填料,然後通常會端上一盤看起來像沙子上面蓋著花瓣的食物,讓你嘴裡只留下噁心的味道,他實在是個混帳東西。然後是阿尼克,天啊,真的不要讓我講到他,他是我們的大副──你見過他了嗎?好吧,對,他上輩子應該是狼吧,除非你改天問他上輩子是鷹還是蛇,答案取決於他的心情有多糟,我要花上一輩子時間才會發現他是意圖取笑我,他討厭任何東西、任何人,我是說真的,但行船人就是這個樣子吧,你懂嗎?他們都是邊緣人,每個人都是。」
我擱置行船人的話題稍後再問。「那戴尚呢?」
「願上天憐憫他,他會暈船,我不應該取笑他,因為這不好笑,但現在這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起床,嘔吐,結束一天,嘔吐,然後睡覺,醒來再重複一次。」
我認為馬拉凱的說法可能是編出來的,但我當然聽得津津有味,我可以聽得出來他有多愛他們。「莉亞呢?」
「她脾氣很差,是我們所有人當中最迷信的,隨時都在發出各種警語,上週我們晚了兩天啟航,只因為她覺得月相不對,不願意踏上船。」
「那恩尼斯呢?」
馬拉凱聳聳肩。「就只是恩尼斯。」
「只是恩尼斯是什麼意思?」
「嗯,我不知道,他是我們的船長。」
「但不是瘋人院的成員?」
「不是,不算吧。」馬拉凱思索著,表情看起來非常尷尬。「他跟每個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問題。」
這點我相信,因為我曾目睹那個人坐在峽灣裡,我等待馬拉凱繼續說下去,他的手指瘋狂地在桌面上敲擊。
「舉個例吧,他是個好賭之徒。」
「所有男人不都是嗎?」
「不,不是這樣的。」
「嗯,賭運動方面?賭賽馬?還是二十一點?」
「什麼都賭,我目睹他賭到完全失去自我,他就這樣子──完全喪失理智了。」馬拉凱不再往下說,我看得出他因透露太多而產生罪惡感。
我暫緩追問恩尼斯的事。「那你為什麼要做這個?」我問了別的問題。
「做什麼?」
「在海上度過一生。」
他思索著。「我想是因為這份工作能讓我感覺像是真的活著。」他害羞地笑了笑,「再者,我還有什麼事能做?」
「抗議行動沒有影響到你嗎?」最近新聞上全是世界各地漁港發生的暴力抗議運動──拯救魚類,拯救海洋!
馬拉凱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當然有影響。」
恩尼斯端著酒回來,又遞給我一杯酒。
「謝了。」
「你跑來這裡,你老公有什麼看法?」馬拉凱向我的結婚戒指點頭示意,然後問道。
我茫然地抓抓手臂。「他也在類似領域工作,所以他可以諒解。」
「科學領域,對吧?」
我點點頭。
「研究鳥類的科學叫什麼?」
「就叫鳥類學,他現在在教書,我負責田野工作。」
「不難判斷哪項工作比較有趣,」馬拉凱說。
「馬拉凱,你算是北半球最膽小的人吧,」巴茲爾坐下說,「我賭你一定比較想躲在某個安全的小教室裡上課,雖然想教書的話,你還得要先識字才行……」
馬拉凱對著他比中指,逗了巴茲爾咧嘴一笑。
「他的真實想法是什麼?」恩尼斯問我。
「誰?」
「你丈夫。」
我張嘴卻無話可說,我嘆氣道,「他討厭我這樣,因為我總是把他拋下。」
接著恩尼斯和我坐在窗邊,遙望那一片吞沒我們的峽灣,我們身後的船員愈來愈醉並開始玩桌遊,爆發無數次爭論,莉亞雖不參與嬉鬧,卻洋洋得意贏了大部分的回合,山繆則在壁爐旁看書。如果不是今晚有更重要的任務,我會和他們一起玩桌遊,我會煽風點火然後觀察他們的個性和反應,但今晚任務優先,我得想辦法讓自己登上那艘船。
午夜之陽將世界染成一片靛青,陽光裡的某種色調讓我想起自己長大的那片土地,專屬高威地區的陽光帶著一抹特殊的藍。我曾經踏遍這個世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無論你身在何處,這世界上沒有哪兩個地方的光線質地是相同的,澳洲的光熾亮灼人,高威的光則有一種模糊感,一種溫柔的朦朧,而這裡的光使萬物的邊緣都顯得凍硬而冰冷。
「如果我跟你說我能幫助你找到魚群,你覺得如何?」
恩尼斯拱起雙眉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我想你指的是要靠你那些鳥,但我得說這是違法的。」
「因為過去巨型班輪使用拖網法才會違法,因為這種方法捕魚的同時會害死周邊所有海洋生物和鳥類,你們已不再使用這種漁法,較小的船隻不會採取這個方法,不會危及鳥類,否則我不會這樣建議。」
「你做了不少功課吧。」
我點點頭。
「所以,我們到底要談什麼,法蘭妮.林區?」
我從包包裡取出文件,然後回到恩尼斯身旁的凳子坐下,我把紙張放在我與他之間,試圖撫平文件的皺折。「我正在研究北極燕鷗的遷徙模式,特別關注於氣候變遷對燕鷗飛行習慣造成的影響,這些你都懂,我的意思是──氣候變遷正是魚群滅絕的原因。」
「還有其他生物的滅絕,」他說。
「還有其他生物。」
他正盯著文件看,但我不會責怪他無法理解文件的內容──這些是密密麻麻的期刊論文,上面蓋有大學的戳章。
「恩尼斯,你知道北極燕鷗嗎?」
「我曾和北極燕鷗一起航行,現在是築巢季節,不是嗎?」
「沒錯,北極燕鷗是所有動物中遷徙時間最長的,會從北極一路飛到南極,然後在一年內再次折返,對這種體型的鳥類來說,這是非常長途的飛行,且由於燕鷗可以活到三十歲左右,所以換算燕鷗一生遷徙的距離,相當於往返月球三遍。」
他抬頭看著我。
我們同時靜默了,想起那對精緻的白色翅膀,想起那對將燕鷗帶往遙遠彼方的羽翅;想起燕鷗遷徙千里的勇氣令,不禁泫然欲泣,也許他眼裡的神色暗示了他也懂得這樣的感動。
「我想跟著燕鷗。」
「到月球?」
「到南極,穿越北大西洋,沿著美國海岸從北航行到南,然後進入威德爾海的冰川水域,北極燕鷗將在那裡停留。」
他端詳我的表情。「而且你需要一艘船。」
「是的。」
「為什麼不搭研究船?是誰在資助這項研究?」
「高威的愛爾蘭國立大學,但他們撤回我的經費,我甚至失去了團隊。」
「為什麼?」
我謹慎選擇措辭。「你在這裡沿著海岸看到的鳥群就是最後一群了,據說這是全世界最後一次燕鷗遷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