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史上最賣座電影《讓子彈飛》原著小說
博得文青熱烈討論與一致好評
*與郭沫若、巴金齊名,讓名導姜文讚嘆的蜀中名家:馬識途
以顛沛流離的人生為本,寫成《夜譚十記》
*重現一個光怪陸離的年代,十段比電影更痛快、更拍案叫絕的民初奇譚
一次盡興品味電影《讓子彈飛》改編自四川文學作家馬識途的小說集《夜譚十記》之《盜官記》。縣衙裡幾個文書科員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常常聚在一起喝茶看報,天南地北說故事,一天終於輪到老科員巴陵野老表演,他口述了川西俠匪張牧之劫富濟貧的故事:
「盜官」語帶雙關,既指「盜一個官位」,亦有「盜匪與縣官」之意。
故事發生在「縣衙門已經改名叫縣政府」的時代,當時成都綠蔭閣是公開買賣官位的場所。出身窮苦的張牧之自小替地主放牛,長大後安安份份做個長工領班,無奈妹妹被惡地主強姦。有理無錢,父親興訟不果,反被大地主黃天榜害得家破人亡,眼見富者田連阡陌,窮者無立錐之地,張牧之遂決定落草為寇、自立為王,成為西山一帶令人聞風喪膽的土匪首領張麻子。
張牧之某天洗劫了一個貪官,發現買賣官位的遊戲規則,於是委託陳師爺到成都替他買官,從盜匪竟搖身成了新任縣長,從此帶著寨中兄弟進駐縣長府,為老百姓討公道、爭福利,處處與一班為富不仁的老財主作對,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黃天榜鬥智鬥力……大陸大腕演員兼名導姜文以這篇《盜官記》的買官故事及人物關係作起點,拍出了刷新中國影史紀錄、兼具浩瀚場面、詼諧幽默與戲劇張力的羅賓漢式英雄史詩。
姜文看《夜譚十記》:在這樣一個時間,看到這樣一個故事:它不僅有懸疑、場面、情感等這個時代中國觀眾容易接受的各種商業元素,更讓我感興趣的是:故事裡人和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複雜微妙的關係,以及人在事件進程中自我的發現。張牧之和《讓子彈飛》,是我對自己這個人生階段的一次有趣的體驗。
作者簡介:
馬識途
馬識途是與郭沫若、巴金齊名的四川文學家,現年96歲,1915年生於重慶市忠縣;1945年畢業于昆明西南聯大學文學系,曾擔任共產黨地下工作,遭軍統局追捕妻亡女散。193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清江壯歌》、《夜譚十記》,紀實文學《滄桑十年》、《在地下》,短篇小說集《找紅軍》《馬識途諷刺小說集》等。
章節試閱
第三記
盜官記:青天麻匪縣長
插在他背上的標子更大一些,上面寫的字更顯眼一些,押赴刑場的武裝隊伍更長一些,滴滴答答吹的號音更慘烈一些,行刑隊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過還有一點,老百姓來給受難者送行的隊伍從來沒有這麼長,悲憤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強烈………
我不想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哪一年。那個時候,縣衙門已經改名叫縣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經不是知事大老爺,而是縣長了。但是老百姓還是照老習慣,叫那裡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縣衙門,還是在屁股挨打的時候,對坐在大堂上的縣長叫:「大老爺,冤枉呀!」我看這些縣長,和我們過去見過的縣太爺也差不多。都在掛著「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著,對堂下惶恐跪著的老百姓吆喝,發威風,打板子;一樣在後花園的客廳裡和「說客」斤斤計較,數銀元,稱金條。當然,也總是一樣坐不長久,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囊括席捲,掃地已盡地走了。為什麼?因為他的「官限」已經到了,新的老爺已經動身,就要上任來了。你看各機關、法團、士紳、商賈以及像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科員,一面在忙著給就要卸任的老爺送萬民傘、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壩碼頭邊搭彩棚、鋪紅墊,鑼鼓、鞭炮也齊備了,準備迎接新上任的縣大老爺了。
這一回來的縣大老爺姓什名誰,我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著有省政府大紅官印的縣長委任狀,就算數。我們這個縣在江邊,通輪船,每次縣大老爺到任都是坐輪船來的。
「嗚——」,輪船的汽笛叫了,打了慢車,停在河心。因為沒有囤船可靠,只好派幾條跑得飛快的木舢板船靠上輪船邊去迎接。舢板靠好,新來的老爺和他的家眷,還有決不可少的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等等隨從人員,一齊下船。
「撲通!」出了事了。不知道是這位新來的老爺年事已高呢,還是看著岸上人頭攢擠,掛紅飛綠,鑼鼓齊鳴,鞭炮響連天,因而過於興奮了,在他老人家從輪船舷梯跨到不住顛簸著的舢板船上時,踩虛了腳,於是,「撲通」一聲,掉進大江裡,而且捲進輪船肚子下的惡浪裡去,無影無蹤了。
事出意外,這怎麼辦?照說應該下船給落水的新老爺辦喪事才對。但是,那跟來的會計主任卻機靈得很。他當機立斷,馬上在船上和跟老爺來的太太以及秘書師爺研究了一下,拿出辦法來。於是,太太擦乾了自己的眼淚,把老爺的委任狀拿出來交給會計主任,會計主任又把委任狀轉給秘書師爺拿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仍舊那麼沉著地、興高采烈地以秘書師爺帶頭,太太抱著一個小娃娃緊跟著,後面是會計主任以及跟班,魚貫地下到舢板船上,劃向擠著歡迎人群的碼頭邊,上了岸了。
到了歡迎彩棚裡,秘書師爺把委任狀亮出來給卸任縣太爺以及地方機關、法團的首腦和紳糧們過目,並且自我介紹起來:「鄙人就是王家賓。」——王家賓就是寫在那張委任狀上的新縣長的名字。於是大家和新來的老爺或者拱手,或者握手,表示恭喜,敬掃塵酒,然後就坐上四人抬的大轎,推推捅捅,到縣衙門裡接事去了。
有人問:「剛才下船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什麼事了?」
會計主任以不當一回事的神氣馬上回答:「哦,剛才下船的時候,我們帶的一個跟班,搶先下船,不幸落水淹死了。」
「哦。」原來是這樣,一個跟班落水了,這當然是無關大局的。於是新來的王家賓大老爺照常上任;在機關、士紳的歡迎會上照常發表自己的施政演說;在後衙門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家眷,晚上安歇了;並且第二天早上起來,照常坐上大堂,問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克扣公款,敲詐勒索,刮起地皮來。
只有一點不大照常,就是這位新來的王大老爺刮起地皮來特別的狠毒,硬是像餓虎下山,饑不擇食,什麼錢都要,什麼人的錢都要,簡直不顧自己的官聲,不想要萬民傘,不想立德政碑,只想幾個月之後,捲起鼓鼓的宦囊,逃之夭夭了。這個「不照常」,就引起地方的大紳糧戶以及專門幹「包打聽」和喜歡搬弄是非的人們的注意。不到三個月,在衙門內外,離奇的謠言像長了翅膀,到處傳開了。都說這一切都是那個會計主任導演的一場把戲,那個落水的才是真的縣長。是會計主任當機立斷,叫秘書師爺取而代之,和太太做成真夫妻,冒充王家賓正牌老爺,大搖大擺地上任的。而且說會計主任這麼安排,這位太太不能不立刻答應認一個野老公,都因為他們有不得已的苦衷。
為什麼會計主任要導演這麼一場把戲呢?這就要從成都省上賣官鬻爵的內幕講起。
你們去過成都嗎?那裡有一個少城公園,少城公園裡有一處別有風光的僻靜去處,叫做「綠蔭閣」的,在那裡涼棚高搭,藤蘿滿架,曲欄幽徑盡頭,便是茅亭水榭,臨湖小軒。在那轉彎抹角、花枝掩映的地方,都擺著茶桌和躺椅,既可以悠閒地喝杭州龍井、蘇州香片、六安毛尖,還可以叫來可口的甜食點心、時鮮瓜果,真可算是洞天福地了。在這裡商量買賣,研究機密,揭人隱私,搞陰謀詭計,都是很理想的地方;當然也是公開賣官鬻爵的好地方了。
據說在那裡,無論是縣長、局長、處長、科長、校長、院長之類的大小缺額官位,現放著的,哪管你是阿貓阿狗、牛頭馬面、土匪強盜,只要你肯出錢,就有人來給你穿針引線,討價還價。價錢也是各不相同的,有肥缺和瘦缺之分,有長做和短做的不同。比如當個縣太爺吧,因地方不同,價格出入就很大。人口繁密、交通方便、物產豐饒的縣和那些貧苦偏僻、人煙稀少的縣就分著不同等級和時價。清水衙門的中學校長和一沾就是滿身流油的稅務局長就相差很大。當官的時間也有長短不同,多則一年,少則三月。能買到二三年的官,即除要多出錢之外,還要和黨政當局有些瓜葛才行了。
有的政客,官癮很大,也自以為有一套做官的辦法,又具備著做官的資歷,但是「宦囊羞澀」,沒有錢,怎麼辦?有辦法,找山西錢莊就行了。
不知道你們聽說過山西的錢莊沒有?據說那是最會做生意買賣的山西商人開的,他們會派人到少城公園綠蔭閣,找那些賣官的引線人辦交涉,買下一批各種候補官員的委任狀來,當做商品一樣囤積起來。省裡賣官的大官員們也嫌零敲碎打地零賣太麻煩,這樣向山西銀號批發出去,賣的又快,錢又成整,實在方便。那些想放出去做官的人,就可以直接找上這樣的錢莊辦交涉,講條件,幾分錢幾分貨,好多銀子買個幾品官,省得到處又託人情又送禮。
你去找山西錢莊買官的時候,還有一個方便之處,就是可以「賒官」。你有現錢就出現錢,他們收取一定的利息就行了。你沒有錢也好辦,立一個賒官的字據,保證你上任去做官以後,在幾個月之內,把錢刮出來,連本帶利償還給錢莊就行了。只是有一個條件,錢莊為了保險收回本利,得派個得力的人跟著你去上任,擔任你的會計主任,一切收入都得過他的手。錢莊墊的錢當然優先扣下,以後刮出來的才算你自己的。這樣的「賣青苗」,雖說利錢未免大一些,要忍受錢莊的大利盤剝,但是總算是無本萬利,也劃得來。只要上任之後,多費一些手腳,向老百姓刮得凶一些就是了。
我們親眼得見的那位會計主任所導演的這幕鬧劇,就是這麼來的。你想,他的錢莊老闆出了本錢,賒給王家賓一個縣太爺的肥缺,叫他跟著來當會計主任,收回本利,哪裡知道事出意外,如果就此宣告縣太爺落水死了,這本錢豈不白白丟進大江裡去了?所以這位會計主任靈機一動,逼王家賓的老婆拿出買官的本錢和利錢來。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許多錢?只好交出委任狀,承認會計主任的巧妙安排,由秘書師爺冒充王家賓,走馬上任,她老實地當師爺的太太。這個師爺不要出一個本錢,就撈到一個縣太爺當上了,還意外地弄到一個女人給他做太太,哪有不幹的?待到他們演的戲漏了底,已經撈夠了本利,可以捲起行李,逃之夭夭了。這一逃就搞得真相大白,在全縣傳開了這件奇聞。
這件奇聞,偏偏傳到我們下面要談的一位綠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幹出更加離奇的驚天動地的事來。
這位綠林英雄名叫張牧之。但是這個名字是後來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麼,已經不可考證了。他在綠林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大家叫他張麻子,或者又叫張大鬍子。可能由於我們這個社會有一個習慣,就是愛把那些暴民的領袖人物描寫成為窮凶極惡、吃人不吐骨頭的兇神惡煞,最低限度也要在他們的外形上賦予一些生理上的缺陷,比如張麻子、李拐子、王歪嘴、趙癩子之類。好像這些人都是上天降到人間來的孽星,他們絕不可以有一個長得五官端正的身體、足智多謀的腦袋、忠厚正直的人格和文雅善良的品行。於是我們這位綠林英雄張牧之,也就只好奉命長鬍子、出麻子了。
但是我們對於張牧之,卻不能不再顛倒一下。我還是要說他具有忠厚正直的人格、文雅善良的品德,而且還有一個足智多謀的腦袋。長得相當周正,既沒有長大鬍子,更不是一個麻子,至少比我們天天看到的許多老爺和少爺們要周正得多、乾淨得多就是了。我這不是造謠,是親眼得見的喲。
你們要問:「嘿,你怎麼親眼得見一個江洋大盜呢?」我是親眼得見的。而且我還給他當過……當過部下的。是的,一點不假,我給張牧之當過部下,而且我覺得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上級呢,至少比我們衙門現在這些上級好得多。
聽說張牧之是出生在一個十分窮苦的家庭裡,從小受苦,衣食無著,到了剛能端飯碗的年紀,便被送到一家地主老爺家裡當放牛娃兒去了。這家地主其實是本縣第一塊大招牌的大地主黃天榜大老爺的管家,他是從當二地主發家的,所以就特別地刻薄。後來不知道又過了幾年,張牧之有個妹子來看他,被這個地主老爺一眼看上了,估倒要送到城裡向黃大老爺進貢,到黃家大公館去當丫頭。張牧之不同意。結果被地主老爺強拉去先強姦了,然後送進城去,在半路上就跳水自殺了。張牧之的爸爸和這家地主老爺去打官司,那黃大老爺送了一張名片給縣太爺,就叫張牧之一家落得個家破人亡。
張牧之氣壞了。他早就知道和這種人打官司是打不贏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樣,「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他決心約了一夥長工,跟這個地主老爺幹了一仗,殺了這個壞蛋。殺了老爺又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官府來把他們抓去一個一個殺頭嗎?不行,他們沒有別的路走了。大家一商量,就想起那些綠林英雄,上山紮寨子,自立為王的故事來。張牧之把大腿一拍:「對頭,上山去!」接著他給同伴們擺起他新近讀過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滸傳》,說林沖怎麼被逼上了梁山。張牧之的結論就是:「走,我們上西山去!」
過不多久,就傳說在這個縣的西山一帶大山區裡出現了一股「毛賊」,「攔路搶劫,商旅裹足」。聽說他們從幾個長工發展成為十幾二十個人,從手無寸鐵發展到弄到七八支長短槍,倒成了氣候了。在這中間,縣衙門也派出地方團防隊去剿捕過他們,可是從縣衙門裡的官家文書上又看到,說這股土匪「飄忽不定,難以捕剿」。那就是說,把他們一根毛也沒有摸到。
這樣活動了幾年,張牧之長成氣候,有了二三十個人,二十來條槍,而且頗有一些錢了,出沒在幾個縣交界的西山一帶,立了寨子,打起仗來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應了。他們已經從「毛賊」上升為官家頭痛的「土匪」。黃大老爺曉得這是大禍害,派出家兵去過好多次,夜間遠端奔襲的辦法也搞過,裝成土匪想和張麻子「打平夥」趁勢吃掉他的詭計也使過。張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給他通了消息,他將計就計,把黃大老爺派進來的人吃了,打得他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官家也浩浩蕩蕩地派大兵去剿了幾回,更是毫無結果。官家的文書上說,那一帶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家,難以區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了,都是匪,莫内何。
張麻子的名氣大起來,縣衙門貼出告示,懸賞緝拿張麻子的頭,而且他的頭的價值隨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後來抬到三千元了。但是這個「長著大鬍子的麻子」(這是通緝令形容的),始終沒找到他的蹤影,而到處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動。
且說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擺的山西錢莊那位會計主任導演的趣劇收場的那一陣子。他們演的這場趣劇沸沸揚揚地在全縣傳開,再也呆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經刮到手的錢財和抓到手的公款,席捲一空,逃之夭夭。他們當然不敢去坐輪船,只好照著省城的方向,曉行夜宿,匆匆趕路前進。他們不警不覺,就走進了張麻子的獨立王國。
就是這一天,放在山下的「眼線」,上山向張牧之報告:「報告,山下來了幾乘滑竿和幾個挑子,不知道是幹啥子的,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會是好人,搶不搶?」
「搶!」張牧之一聲號令,帶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家賓,哦,應該說是冒充王家賓去當縣太爺的秘書師爺、會計主任以及王家賓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進了張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一個也沒有跑脫。師爺和會計主任一見這些人的行頭打扮,就明白遇到了「山大王」了。他們只求能夠蝕財免災,保著腦袋回省城就行了,決定冒充是做生意的。張牧之從他們的行李中查出了大量的金銀、鈔票和鴉片煙,便猜想這些人大有來頭。他問:「你們是幹啥的?」會計主任馬上規規矩矩地回答:「生意買賣人,規規矩矩的買賣人。」接著又補一句:「我們願意照規定交納買路錢。」他絕口不談他們是從縣城逃走的縣太爺。可是,到底查出了那張該死的縣太爺的委任狀。張牧之過去雖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委任狀,可是他認得字,從「委任」「縣長」這樣的字眼裡和那一方省政府的官印,他就明白八九分了。他還故意問:「這是啥子?」
師爺以為這些「山大王」一定都是一些目不識丁的粗人,想蒙混過去,就回答說:「這是,這是省上錢莊開的票。」
張牧之問:「做啥子用的?」
「憑這個取錢。」會計主任補充說。
「哈哈。」張牧之不禁大笑起來,打趣地說:「一點不錯,這就是取錢的憑證。你們就是憑這張紙到我們縣裡來取錢的吧?怪不得刮了這麼多錢!這些錢我們借了。走吧,我們的縣太爺,上山去我給你開借條,還給你們開路條。」
於是把他們押上山去。師爺和會計主任沒有想到這個山大王認得字,一下子把他們的身份戳穿了。上山以後,三問兩問,師爺和會計主任都不能不老實地承認他們是從縣城逃出來的,並且供認了他們串演的那齣鬧劇。
張牧之無意地問那個會計主任:「你為啥要叫他們冒認?」
會計主任這才原原本本地講出省城官場裡賣官買官以及山西錢莊囤積委任狀的內幕來。
「啥子人都可以去買官做嗎?」張牧之問。
「只要你有錢。」會計主任肯定地回答。
張牧之聽到官場這麼汙糟,很吃驚,但是卻大笑起來。
不用說,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來的和臨走時偷來的錢財和鴉片煙,全部被沒收了。王家賓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還意外地得到了足夠回省城的路費,趕忙下山逃命去了。對那些抬滑竿的和挑夫加倍地發了路費,也叫他們下山走了。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真的得到了路條,但不是用墨寫的,是張牧之用血寫的,他們進鬼門關報到去了,活該!
「老子也去買個縣官來當一下。」張牧之從會計主任口裡得到靈感,忽然異想天開起來。一個江洋大盜居然想要去當縣太爺,你們聽起來,未免太奇特了吧?我在這裡不是發牢騷,不過是說了實話。至低限度我碰到過的縣太爺,沒有一個比張牧之這個江洋大盜好。事實就是這樣。
張牧之從來說話算數的,在他那個「王國」裡,他說的話就是決定。而且當他和他的兄弟夥一說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麼想法?前頭我說過了,張牧之平生的大仇人,就是住在縣城裡的黃天榜大老爺。他發了誓,死也要進城去報這個仇。兄弟夥聽他這麼一說,誰不同意呢?而且簡直為張牧之這個強盜進城去當縣太爺的想法著了迷。
但是馬上就出現一個問題。去買個縣太爺的一切開銷毫無問題,就把他們剛才從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那裡沒收來的這筆不義之財中抽出一部分來,也就夠了。問題是哪個能去辦這個買官的事呢?是他們肚子裡都沒有一點墨水,沒有一個能夠搖筆桿子的師爺,這怎麼行呢?至少要寫告示、看狀子嘛。這個師爺又到哪裡去找呢?
「去給我弄個師爺來!」張牧之又做出決定了。於是下邊的兄弟夥就去想方設法,「弄」一個師爺來。怎麼弄法?他們派幾個兄弟夥化裝到縣城裡去打聽,認定縣政府裡有個誰也沒有把他打在眼裡的窮科員合格。這個人也是苦出身,為人自來比較正派,對於縣裡的各種事情、各種人物都比較熟悉。張牧之同意了,幾個兄弟夥又進城去,想辦法把這個科員逗出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他到山裡來了,並硬要他當秘書師爺。這個科員就這麼糊裡糊塗升了官。他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暫時就說他姓陳,以後我們就叫他做陳師爺吧。
陳師爺起初不答應,他想哪有這種強迫封官的搞法?張牧之說:「好,你不幹,你就先在我們寨子上委屈幾天吧。」說的是委屈幾天,結果陳師爺在山裡一住就是兩三個月。他暗地裡看,這一夥強盜其實都是窮人出身,被逼上梁山的。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吃酒,公平分錢,打起仗來,勇敢衝殺,拼死相救,像親兄弟一般。他也有些感動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一些好人哩。這哪裡是他在城裡聽說的殺人放火、窮凶極惡的張麻子這股土匪的模樣呢?雖說在「弄」他來的時候,曾經有過不很禮貌的舉動(聽說是用麻袋把他裝起來,當做貨物綁在馬背上,馱上山來的),可是「弄」進來以後,卻對他十分尊敬,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暗地派人送錢到他家裡去,好叫他家裡安心過日子。而且他聽到這個頭頭終於很直爽地對他說:「陳師爺,你瞧得起我們這些泥巴腳杆,你覺得我們幹的是打富濟貧的好事,願意跟我們幹,你就留下;你覺得不是這樣,在這裡不自在,我們送路費,你走就是,一點也不勉強。」
這一席傾吐肺腑的話,直把陳師爺說得老淚橫流。「我幹!」這就是他的回答。但是當張牧之提出要派他帶錢上省裡去,到山西錢莊買這個縣的縣太爺來當的時候,他卻有幾分懷疑,覺得這碼子事未免太稀奇了。
「你說,你憑良心說,我這個張麻子,就是在你們縣城城門口貼著告示,懸賞三千塊大洋買他腦袋的這個張麻子,可不可以進城去當你們縣的縣太爺?你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張牧之誠心實意地問。
陳師爺當時沒有回答,張牧之也不估倒他馬上回答。陳師爺想了一夜,正和我在前面說過的一樣,他想通了。張麻子這麼一個好人,為什麼不能去當縣太爺?比他過去見過的所有的縣太爺都好得多。至於說他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他更有信心。說到搖筆桿子,他的文字通順,比那些縣太爺帶來的狗屁不通的師爺好得多。他還通曉事理,為人耿直,自信比那些專門出「爛條兒」的師爺強。對頭!
第二天早晨,他回答了:「可以!」
大家一聽都跳了起來,張牧之更是不用說多麼高興了。
只要陳師爺思想一通,什麼事都好辦了。
陳師爺第一件辦的事就是給這個未來的縣太爺想一個堂皇的官名。他總不能用「縣長張麻子」出佈告嘛。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就和「張麻子」這三個字諧聲,取名叫「張牧之」吧。縣太爺古時候本來就叫做「牧民之官」,叫「張牧之」正好。
陳師爺陪著張牧之帶了一大筆錢到省城去了。由於這個縣裡冒充縣太爺的秘書師爺已經潛逃了,正出著缺,他們出的錢又比別人願意出的多得多,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具體事都是陳師爺去經辦的,誰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老在衙門進出辦事的人,熟門熟路。至於最後要去拜望一下省的民政廳長官,也難不倒張牧之。張牧之打扮一下,看來卻真是年輕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去拜見的時候,也不過是講些下去以後要奉公守法、勤政愛民的一派官話,陳師爺事先一教,張牧之馬上就會說,應付過去了。
他們帶著上面蓋大紅官印、赫然寫著縣長張牧之幾個字的委任狀,回到縣裡去了。當然不是坐著輪船、打著旗號到縣城去,而是偷偷地回到西山他的老窩裡。兄弟夥們接他們回到山寨,都爭著來看這張委任狀。他們都很奇怪,憑這麼一張紙,他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到縣城裡去,把縣政府那顆官印拿過來,憑著這顆印把子攥在手裡,就可以出告示,要錢,殺人……這是他們先前萬萬料不到的。
張牧之和兄弟夥們商量了一下。他們在西山的這塊地盤,不僅不能丟,而且還要擴大些;他們這支隊伍,不僅不能散,而且要乘機壯大,把縣上保安隊的好槍來他一個「槍換肩」。自然,他要帶幾個兄弟夥進縣城,替他管錢管東西,其餘作為保駕的跟班。他帶的有徐大個,當他的衛隊長,張德行幫他守牢,王萬生當勤務兵,還有別的幾個兄弟夥,都是真心實意跟他,和他一條心的,又是能跑會飛的好槍把式。
陳師爺真是忙起來了。他要向張牧之介紹這個縣裡的各種情況,各種當權人物的姓名、性格以及他們之間的派系和利害關係。還要教張牧之他們進城以後的起居生活習慣,包括各種交際往來的禮節、規矩、儀容以及談話的方法。他還要為張牧之起草到任後的施政演說稿子。進城以後,只要把幾個大的交際應酬和抛頭露面的場合對付過去了,以後一切事情,都可以由他這個秘書師爺出面來處理,那就好辦了。
一切準備停當,又約好了以後往來聯繫的辦法就出發了。他們先悄悄地動身到一個大一點的城市裡去,在那裡置辦了行李,穿上了官服,發了即將「到任履新」的電報。然後從那裡上了輪船,大模大樣地向這個縣城進發了。
他們下了輪船,在碼頭上受到縣城裡機關、法團的代表和紳糧地主老爺們的熱烈歡迎。他走進掛紅披綠的歡迎彩棚裡,踏上鋪在地上的紅色地毯,好不氣派。陳師爺按大小先後把張牧之介紹給大家,一一見面寒暄。張牧之和他的跟班們早就聽說過這個縣裡的這些烏龜王八蛋,早就想一個一個地捉來,一刀一刀地砍掉。現在這些傢伙就站在眼前,還要和他們又是拱手,又是點頭地應酬,也真叫人憋氣了。
那些老爺們呢,當然不知道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畢恭畢敬地歡迎的人,這個穿著筆挺的藏青色中山裝、頗有點三民主義忠實信徒模樣的人,就是他們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的、長著大鬍子的張麻子這個江洋大盜。他們一看這個人頭髮梳得溜光,兩眼炯炯有神,生氣蓬勃,儀錶堂堂,已經有了幾分好印象。再一聽他在寒暄中隨口說出「兄弟才疏學淺,初出茅廬,一切都得仰仗列位大力鼎助,勤政愛民,不負党國重任和全縣父老殷望……」這樣一些很得體的話來,就更加敬重了。
在簡單的茶敘之後(陳師爺早已交代,切不可和這些老奸巨猾的人深談),決定到縣政府去接事。紳糧一聲號令,幾乘四人抬的大轎,就送到彩棚外面來。一般隨員是騎馬,還拉來了幾匹高頭大馬。可是新來的縣太爺不贊成坐四人抬的大轎,而要騎上高頭大馬進城。這一行徑,使歡迎的士紳、地主老爺們見到了這位新太爺的新風範,很合乎國民黨「革新吏政」的精神,無不肅然起敬。
張牧之騎馬走在前頭,從河街進城走上大街,直奔縣衙門。一路上老百姓都站在街旁看熱鬧,好不威風。當張牧之進城門口的時候,陳師爺一眼就看到已經貼得發黃的告示,這就是以三千元大洋通緝張麻子的通緝令,還提到這個江洋大盜是長有大鬍子、一臉大麻子的特徵。陳師爺在張牧之身邊暗地指給張牧之看,張牧之望了一下,不禁暗笑起來。
張牧之就是這麼樣走馬上任了。他在縣衙門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茶會,念了陳師爺煞費苦心才準備好的施政演說,又聽了一些官員們、紳糧地主代表們的歡迎和讚頌,就此結束。本來照過去的規矩,還要去赴商會、法團以及紳糧們的一連串宴會,特別是要主動地拜會本縣第一塊招牌人物黃大老爺,面請指教的。但是新縣太爺宣佈了:要遵照上級簡樸節約的精神,提倡清勤廉明,一切宴會從免。有些老爺們就在暗地裡嘀咕:「哼,說不定這是一個才出爐的黨棍子,將來怕有些難纏咧。」而另外一些人,比如縣銀行的錢經理就憑他過去的經驗,有不同的看法。他說:「你別看他穿那身標準官服,裝模作樣,只要用金條子一塞,就全垮架,就要來甘拜下風了。」
最感覺惱火的是黃大老爺。他是本縣的第一號人物,什麼都是第一。田產最廣、收租最多,第一;做的生意買賣最大、錢最多,第一;他在城裡的公館最多,第一;家裡人在外面做大小官員的最多,第一;自然,他的姨太太最多,也算第一。所以每一個新上任的縣太爺,到了衙門的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送名片到黃公館,親自上門拜會黃大老爺,死乞白賴地要拜認做門生。這個張牧之竟然不是這樣。許多天了,沒有去拜會的意思。「這是一個什麼不識好歹的後生小子呢?連規矩都不懂了。」
張牧之上任後不幾天,就碰到審理一個案子。一個本地姓趙的地主告他的佃戶刁頑,抗不交夠租子。原告被告都傳到大堂上來了。照往常規矩,地主進來可以在一旁站著,被告的佃戶則應該一進來就下跪的。今天這個佃戶上堂還沒下跪,地主就作揖說:「稟老爺,叫他跪下,好審這些刁民。」兩旁掌刑棍的舊差狗子就照例叫一聲:「跪下!」
那個佃戶就真的撲通一聲跪下了:「老爺,冤枉。」
「慢點!」張牧之看了,很不是味道。生氣地問那個地主:「為啥子只叫他跪,你不跪?」
趙家地主非常奇怪地望著這位新老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來。那掌棍的幾個大漢也奇怪地望著新老爺。
「給我站起來。」張牧之說,「現在提倡三民主義,講平等,不興下跪。」陳師爺在一旁都為新老爺能夠隨機應變,暗地笑了。
徐大個去把那個下跪的農民提一下:「站起來。」這個佃戶還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站起來。
「你也站過去,站在下邊,好問話。」張牧之對那個站在旁邊的趙家地主說。徐大個一伸手把他提到中間,和佃戶站在一排。這位地主有些不以為然,把一隻腳斜站著,一抖一抖的,滿不在乎。徐大個生氣地給他腿肚子上踢一腳:「站規矩點!」
這樣才開始了問案子。
張牧之聽了原告被告兩方的申訴。很明顯看出是這個趙家地主不講理,把當時政府規定的但是從來沒有執行過的「二五減租」,反倒改成「二五加租」,要農民多交租。張牧之一聽,火星直冒,本來想當場發作,要宣判姓趙的地主給佃戶按規定倒退二成五租穀的,可是陳師爺卻給他遞了眼色,低聲說了幾句。張牧之才忍著氣宣佈:「退堂!聽候宣判。」
姓趙的地主不放心說:「稟老爺,這刁民不押起來,不取保,他跑了,我將來向哪個討租去?」
張牧之本待發作:「你咋個就曉得一定是他打輸官司?」陳師爺卻跑在前面代他答了:「退下!本官自有道理。」
下堂以後,姓趙的地主就找到了那個掌刑的政警:「張哥,咋的?包袱塞了不算數?」
那個政警把嘴一癟:「哼,你那幾個錢,還不夠人家塞牙齒縫縫的。」其實這份「包袱」完全被他獨吞了,新太爺一文也沒見著。
新老爺審案子的事,一下子就傳開了:新章法,講平等,原告被告都不下跪了。那些照例是被告、照例該他們下跪的窮百姓聽了,覺得張老爺提倡的這個平等好。那些照例是原告、照例不下跪的地主紳士們聽了卻覺得稀奇。有人說:「怪不得,是根黨棍子啊,你看他穿的那一身標準制服!」有的卻覺得這一下亂了規矩,怎麼要得!於是搖頭擺腦地歎氣,「國將不國」了。這件事也照例傳進黃公館黃大老爺的耳朵裡去,他卻一言不發,只是在沉思。
等到過了三天,縣衙門口的佈告牌上貼出宣判告示來,是姓趙的地主敗訴了。上面說按照政府第幾條第幾款法令,應退佃戶二成五租穀。這一下在縣城裡像揭了蓋子的一鍋開水,喧騰開了:「哼,這位太爺硬把法令當真哩!」「嘿,這還成哪一家的王法?」有的人也責備姓趙的地主:「他也太心黑了,二五減租,你馬馬虎虎不減也就是了,偏還要二五倒加租,還要去告狀,輸了活該!」
這件稀奇事情當然也傳到黃公館裡去了。黃大老爺聽了,還是一言不發,悶起!
窮苦老百姓一聽,卻高興地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傳開了:「新來的張老爺硬是要實行二五減租哩。」許多人在盤算:「去年的已經給地主老財刮去了的,算了。今年眼見要收穀子,這回有人撐腰,要鬧他個二五減租了。」
張牧之上任不到兩月,來說事情的,許「包袱」的,總是不斷。這在別的縣太爺看來,就是財源茂盛的意思,巴不得。張牧之卻覺得心煩,多靠陳師爺出面去處理。反正張牧之給他定得有一個原則:凡是地主老財們送來的,收,多收。狠狠地刮,刮得他們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說的事情就給他來個軟拖,東拉西扯,橫順不落地,理由就是塞的包袱不夠,難辦事。至於那些窮苦人,正派人,就一律不要。專門替人家辦理付款事情的縣銀行錢經理看在眼裡,想在心裡:「這位太爺,口講新章程,其實是個「鰱巴郎」嘴巴叉得很。」
這時上邊又下來公事,收一筆愛國捐,五萬元,限期交上去。一個縣太爺在任上,只要碰到這麼一筆上面下來的什麼稅、什麼捐,就可以把腰包填滿了,可以走路了。這種捐口說五萬元,縣太爺可以不必自己興師動眾地去收,只要按七萬元出包給人家去收就行了,收得快,又得利。這不知道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朝代,哪些會做官的老爺想出這種妙法。實在方便。至於那些來包稅捐的地主老財們,用七萬元包了回去,他們愛向誰收,收多少,就不用問了。十萬元也由他們去收了。這真是發財的好門路。
這一筆五萬元愛國捐的公事一下來,那些有錢有勢的老財們紛紛出動,上下活動,打通關節,要求包收愛國捐。可是誰也莫想一口獨吞,連黃天榜大老爺也不敢使出他的「天棒」,獨包了,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後辦事擱得平。你要求包這一個鄉,他要求包那一個區,而且是先付包銀,倒是可以的。這條件真夠優厚的了,可是張牧之偏偏不幹,他要研究一個新章程,新辦法。
他找陳師爺問了一下。陳師爺說:「我們不想在這裡頭取利,不包給老財們,讓他們拿去坑人。但是我們自己如果要去四鄉找有錢人收這筆捐,你就搞一百個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齊。」
王萬生問:「那怎麼辦?」
陳師爺的點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幾下子,腦子一轉就出來了:「這麼辦,隨田糧附加。有田有糧的都是富實人家。」
「好,好!」張牧之他們幾個都笑起來,「五萬元都弄到他們頭上去,專門整治他們。」
「不過,」陳師爺說,「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縣的硬牌子,本來是他們賺錢的買賣,倒弄得來要他們蝕財,他們要叫喊,要抗捐不交。」
「我們頂住跟他們幹,最多砸了縣太爺這把交椅。」張牧之說。
深謀遠慮的陳師爺說:「你一拿王法整他們,他們會暗地去上邊告狀。所以上邊要去找個說得起話的靠山才好。」
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由張牧之和陳師爺趕到省裡去一下,公開說的是去要求減少愛國捐數目,其實是去用錢打通門路,拜省上一個最有勢力的劉總舵把子的山門。多虧陳師爺的門道多,幾下就打通了。這位總舵爺,也樂得收這種縣太爺當門生,隨時三千五千地得點孝順錢,也要得。他們還把這筆捐要採取隨田糧附加徵收的好辦法,向省田糧總局打了一個招呼,對方哼呀哈的,沒有說什麼。
於是,張牧之請黃大老爺召開縣參議會。他親自到會宣佈上級的徵收愛國捐五萬元的通知。並且發表堂皇的演說,說這是為了江西打共產黨,戰事所需,一分錢也不准少,隨田糧附加,限期交清,否則以貽誤軍機論罪。
「好硬氣!」大家嚇得倒噓了一口氣。
「看來這回事情要燙手。他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内何。」
「這個後生恐怕有後臺吧,不然怎麼這麼硬。」有的人又擔心說。
「說得好聽罷了。只要他把錢一裝腰包,就會‘水’了。」有的人根本不相信有見錢不抓的縣太爺。
「那金子就是火,只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會軟化。」另外一個人支持這種看法。
不管在參議會上怎麼偷偷摸摸地議論來議論去,怎麼公開地討論來討論去,國民政府反正要收這五萬塊錢。結果好說歹說,還是叫做無異議通過,就是用不著舉手表決。
一般老百姓聽說這一回的愛國捐是隨田糧附加,不包出來了,都舉手叫:「阿彌陀佛!」民國以來,算第一回看到過一個清官。不過大家還要看一看。光說大話、不幹好事的縣太爺,他們過去也見得多。
但是,張牧之硬是怎麼說,怎麼幹,一點也不走展。這一下不是把鄉下的窮苦老百姓整得雞飛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糧的財主們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交的,他就去捉來關起,限期交清。張牧之帶來的一個跟班,名叫張德行,因為他的鬼點子多,外號叫他「張得行」。張牧之叫他負責監押這些老財,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財主押起來,好話他不聽,送錢他不要,隔一陣在他們身上出氣,狠狠地敲他們一陣。「哼!你們也有今天!整!好好給我啟發啟發!」「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財主遭不住了,只好認輸,乖乖地交錢了。張德行這一回真是「得行」了。他說:「老子這一輩子沒有這麼痛快過。」
但是果然還是碰到硬牌子。本縣第一塊硬招牌黃大老爺的一個管家硬是頂住不交。是不是黃大老爺故意這麼佈置,來試一試張牧之的「硬度」的,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著看硬鬥硬的好戲。張牧之一聽說是黃大老爺家的,毫不客氣:「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縫縫釘釘子呢,好,給我抓起來。」
這個管家不僅被抓起來了,而且張德行給他「特別優待」,要叫他「站籠子」。這可是往死裡整的刑法。
陳師爺知道了,說服了張牧之:對黃大老爺要硬碰,也要軟燙。於是把這個管家放出來,由陳師爺親自押著送往黃公館,交給黃大老爺,說:「雖是違抗國家法令的大罪,還是初犯,請黃大老爺看著辦吧。」
黃大老爺沒有想到對他來這一手。明擺著的,這是他主持縣參議會通過了的,有苦說不出,只好說是管家不懂事,敢犯國家大法,答應叫他馬上交錢。黃大老爺一交錢,陳師爺就到處宣傳,老財們看黃大老爺都抗不住,又聽到衙門裡有一個叫張德行的對老財們實在「得行」,不敢拖抗,紛紛交錢。這一下老財們的抵抗陣線被打破了,任務完成得不錯。
但是黃大老爺並不心服,他暗地思忖,怎麼會派來這麼一個死不要錢的縣太爺呢?他通知他的在省政府當官的兒子去探訪一下。哦,原來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弟子。黃大老爺明白,劉總舵把子不特招呼得了快半個省的袍哥和土匪,而且他的哥哥又是本省有名的軍閥,蔣介石把他都莫内何的。算了,這一回算倒楣,輸了這口氣吧。
要不是張牧之自己在一次冒失的行動中露了餡,又加上一個十分偶然的真相敗露,他們再怎麼靈,也不見得能得手。
怎麼一回事,聽我慢慢說來。(未完待續)
第三記
盜官記:青天麻匪縣長
插在他背上的標子更大一些,上面寫的字更顯眼一些,押赴刑場的武裝隊伍更長一些,滴滴答答吹的號音更慘烈一些,行刑隊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過還有一點,老百姓來給受難者送行的隊伍從來沒有這麼長,悲憤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強烈………
我不想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哪一年。那個時候,縣衙門已經改名叫縣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經不是知事大老爺,而是縣長了。但是老百姓還是照老習慣,叫那裡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縣衙門,還是在屁股挨打的時候,對坐在大堂上的縣長叫:「大老爺,冤枉呀!」我看這些縣長,和我們...
作者序
後記
《夜譚十記》這部三十多萬字的小說,從一九四二年寫《破城記》的第一個字開始,到一九八二年秋寫《踢踏記》的最後一個字結束,竟然經歷了四十年之久,這就是說,快半個世紀了。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來寫,想必是一部力作吧,不是聽說外國有些名著就寫了幾十年嗎?曹雪芹的《紅樓夢》不是就經他「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才定稿的嗎?
非也!小子何人,怎敢和名家相提並論?《夜譚十記》不過是「亂譚」的記錄,怎敢躋身於名著之林?我之所以說這本書寫了四十年才完成,是想說這本小書經歷過多少災難,忍受過多少折磨,才終於取得出生的權利。
要說這本小說的素材收集和開始醞釀,還要推到一九三○年代後期。那個時候我已經是一個所謂職業革命家了,在國民黨統治區做地下黨工作。為了掩護,我不斷更換我的職業。我當過教員和學生,也當過小公務人員和行商走販,還做過流浪漢。在這中間,我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交往。在城市的旅店茶樓裡,在鄉村的雞毛店或小飯舖裡,在乘車坐船的長途旅行中,在風風雨雨的好似沒有盡頭的泥濘山道上,當然也在工人的低矮茅屋裡,在農家小舍的桐油燈下,我認識了許多普通的人,他們給我擺了許多我聞所未聞、千奇百怪的龍門陣。
特別教我不能忘記的是我還在小衙門和機關裡結識過一些科員之類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像他們自己說的,既無福上酒樓大吃大喝,又無錢去賭場呼么喝六,又不願去煙館吞雲吐霧,更不屑去青樓尋花問柳。他們難以打發這煎熬人的歲月,只好三五結夥,或風雨之夕,或月明之夜,到人家裡去坐冷板凳、喝冷茶、扯亂譚、擺龍門陣,自尋其樂。我有幸被他們引為一流,在他們結成的冷板凳會上,聽到了我難以想像的奇聞異事。我才深知那個社會是多麼乖謬絕倫、荒唐可笑;人民的生活是多麼困苦無狀而又豐富多彩;那些普通人的靈魂是多麼高尚和純潔,他們的思想多麼機敏,他們的性格多麼樂觀,他們的語言多麼生動而富於幽默感。我簡直像站在一個才打開的琳琅滿目的寶石礦前一樣,這是多麼豐富的文學創作素材呀!真是使我驚奇,令我狂喜。但是那個時候,我的工作不容許我利用這些素材來搞創作,只好讓這些人物和故事深深地沉積在我的記憶的底層。
一九四一年,我被特務追捕,逃避到昆明去做地下黨工作,以在西南聯合大學(抗戰時期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聯合而成)中國文學系當學生為職業掩護,從此和文學結了善緣。我不僅為了在同學中做革命工作要認真學好自己的功課,而且要用文學這個武器來進行宣傳和組織,我為文學壁報寫稿,還在聞一多、楚圖南、李廣田等教授的支持下,和張光年等同志一起辦過文學刊物。我為了「做工作」,還經常在同學中講故事。大家聽得很高興,要我多發揮四川人在茶館裡擺龍門陣的功夫,繼續擺下去。於是,我從我的思想的沉積中,發掘出一些過去積累的素材,進行加工整理。這便促使我產生一種創作衝動。
我於一九四二年開始醞釀,把我擺的龍門陣挑選出十個故事來。我決定以在一個冷衙門裡十個科員組成冷板凳會,輪流各擺一個龍門陣的形式來進行創作,並定名為《夜譚十記》。我開始寫了《破城記》的前半部分《視察委員來了》,同時也為其他各記寫了一些提綱和部分草稿。但是由於工作和學習都很忙,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一直沒有寫出一個名堂來。
一九四六年,我奉調回四川做地下黨工作。我知道四川是蔣介石的大本營,特務多如牛毛,我寫好的文稿不得不在離開昆明前全部燒掉。我到成都後,對於焚稿總是念念不忘,而且手癢癢的。於是我在工作之餘,又情不自禁地寫了起來。我抄出《視察委員來了》給陳翔鶴同志看,他覺得有味道,準備拿去發表。可是不久他在特務的追捕之下,不得不逃亡出去,而我的家後來也幾次被特務查抄,一切有字的紙片都當為罪證拿走了,我寫好的一部分《夜譚十記》稿,自不必說,都被抄沒,判了死刑。
解放以後,工作很忙,但我仍然不忘懷於《夜譚十記》,大概也是敝帚自珍的積習難改吧,又斷斷續續地寫了一些。一九六○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韋君宜同志來成都,後來還有王士菁同志來成都,看到了少量文稿,認為有特色,鼓勵我寫出來。君宜同志並且叫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我訂了合同。於是我把它當做一回事,在寫《清江壯歌》之餘,認真地寫起《夜譚十記》來。
不幸的是,《夜譚十記》中已經寫好的幾記連同其他大量文稿、素材筆記、小說提綱和大量資料,都當做罪證,在「大革文化命」的十年間被抄走了。我和文稿的命運是大家都可以想見的。
我突然被昨天的並肩戰友當成十惡不赦的敵人,拋了出來。在「把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馬識途揪出來」的通欄標題下,整版整版地批判我和我的作品的「奇文」,連篇累牘地刊登出來。那些文章的強詞奪理、捕風捉影、含血噴人、色厲內荏之神妙和那個秀才班子奉命作文、言不由衷的窘態,使我既覺有趣,又覺可憐。我特地把這些奇文剪輯成冊,寫上「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他們硬封我為「周揚黑幫」的四川代理人,而且勒令我和沙汀、李亞群組成「四川的三家村」,由我榮任這個三家村的黑掌櫃。而且一個由造反派聯合而成、規模不小的「打馬聯絡站」和「戰鬥隊」也行動起來,印出一本又一本我的「罪行錄」。
這一切組織上和輿論上的準備工作都做夠以後,我早已預料到的命運到來了。我終於鎯鐺入獄,在那些「紅色改造專家」的指揮下,奉命洗心革面和脫胎換骨去了。而且榮幸地又和沙汀、艾蕪同志關在一起。這樣一混就是五六年。但是在那裡面我並不感到度日如年,我利用寫檢查交代材料的多餘紙筆,竟然又寫起小說和雜記來。《夜譚十記》中一些人物又跳到我的眼前來,呼籲他們的生存權利。正如造反派說的,「人還在,心不死」,我的文稿可以被沒收,我的腦袋是無法沒收的,我就有自由在腦子裡寫我的作品。
「四人幫」垮臺後,真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在出版社的催促下,決定重打鑼鼓新開張,從頭再寫《夜譚十記》。不過這第一步跨出去卻很難,搞了一年,成效甚微。幸喜我偶然找到一份被油印出來供批判用的《破城記》的原稿,真是欣喜若狂。這份油印稿由《當代》編輯部拿去在《當代》創刊號上發表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又廣播了,收到一些讀者來信,這給我很大的鼓舞。於是我利用業餘時間又寫了起來,總算在一九八二年夏天在青島療養之際,寫完了初稿。
這就是我在四十年間寫這一部小說的經過,也是《夜譚十記》這一部小說在四十年中的遭遇。它幾經劫難,終於獲得了出世的權利。
但是且慢。這一部小說還到底要多久才能出版,送到讀者手裡,我不得而知。而且到底這部小說能不能贏得讀者,很沒有自信。我曾經不只一次對出版社的編輯說過,我已老了,這部書也老了,而「老了」就是落後和陳舊的標誌。這部小說和現代流行的小說,無論在思想、題材、風格、語言上都很不一樣,或者明白地說,陳舊了,落伍了。誰還想看這些幾十年前陳穀子爛芝麻的記錄呢?誰還耐煩去聽茶館裡慢騰騰地擺著的龍門陣呢?誰還喜歡這種粗俗的民間文體呢?不過聽編輯部的同志說,從已發表的片段來看,還不算壞,可以表露我的特別風格,而且從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和地方報紙轉載後的群眾反映看,也頗不惡,至少有點趣味,還可以當做腐敗透頂的蔣介石王朝的一面觀。既然如此,出版社的舊約又必須認帳,那就讓它出去見世面去吧!
馬識途
一九八二年國慶日於成都
後記
《夜譚十記》這部三十多萬字的小說,從一九四二年寫《破城記》的第一個字開始,到一九八二年秋寫《踢踏記》的最後一個字結束,竟然經歷了四十年之久,這就是說,快半個世紀了。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來寫,想必是一部力作吧,不是聽說外國有些名著就寫了幾十年嗎?曹雪芹的《紅樓夢》不是就經他「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才定稿的嗎?
非也!小子何人,怎敢和名家相提並論?《夜譚十記》不過是「亂譚」的記錄,怎敢躋身於名著之林?我之所以說這本書寫了四十年才完成,是想說這本小書經歷過多少災難,忍受過多少折磨,才終於取得出生的權利...
目錄
冷板凳會緣起 不第秀才
第一記 破城記:視察委員來了 峨嵋山人
第二記 報銷記:糧食部長狠沉船 三家村夫
第三記 盜官記:青天麻匪縣長 巴陵野老
第四記 娶妾記:親爹老公分不清 山城走卒
第五記 禁煙記:鴉片走私學 野狐禪師
第六記 沉河記:吳皇帝沉河公審 羌江釣徒
第七記 親仇記:鐵柱二胡泣血 無是樓主
第八記 觀花記:狗屎王二走陰 硯耕齋主
第九記 買牛記:王大人買牛旺家 窮通道士
第十記 踢踏記:飛豔以身殉情 不第秀才
後記
冷板凳會緣起 不第秀才
第一記 破城記:視察委員來了 峨嵋山人
第二記 報銷記:糧食部長狠沉船 三家村夫
第三記 盜官記:青天麻匪縣長 巴陵野老
第四記 娶妾記:親爹老公分不清 山城走卒
第五記 禁煙記:鴉片走私學 野狐禪師
第六記 沉河記:吳皇帝沉河公審 羌江釣徒
第七記 親仇記:鐵柱二胡泣血 無是樓主
第八記 觀花記:狗屎王二走陰 硯耕齋主
第九記 買牛記:王大人買牛旺家 窮通道士
第十記 踢踏記:飛豔以身殉情 不第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