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四. 二十八分之二十四
紅伯爵驛館屠殺事件發生後,王立帕加馬鎮警察署瀰漫著一股強烈的不安。表面上,警署的運作跟平日無異,巡警們如常巡邏、探員繼續調查、馬廄的後勤人員依舊打理馬匹和馬車,可是在一張張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之下,署內的警察們都為同一件事情憂心忡忡。
綽號「大師」的尤金.布力克史密斯警長不行了。
尤金雖然職級不高,但年資極深,警署裡除了某些高層外,都跟他有很好的交情。紅伯爵肆虐帕加馬鎮,四個月內不斷殺人,但警署上下一直沒有洩氣,因為他們都信任尤金的能力。
這是棘手的案子,可能要花好些時日才能逮住犯人,但大師一定能辦到──這是幾個月來所有警察的心聲。
然而,尤金最愛的妻子依莉莎死了。
被紅伯爵殺死了。
在警署工作多年的人們,第一次看到尤金沮喪痛哭的樣子。冷靜、穩健、堅強的尤金.布力克史密斯警長,也無法克服這一個難關。跟尤金相熟、認識依莉莎的老警察,更了解她的離世對尤金有多大的打擊──他們知道,大師之所以能夠冷靜辦案,是因為他有一個可以讓他心靈休息的避風港。如今這個避風港卻突然地、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當警察們知道尤金向上司提出辭任紅伯爵調查小組的指揮官職務時,才醒覺到一件事──他們不一定能抓住紅伯爵。紅伯爵可能繼續殺人,在帕加馬鎮殺害數十、數百甚至數千人,然後突然銷聲匿跡,逍遙法外。鎮上所有人的機會均等,無論是富是貧、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警察還是乞丐、是人類還是精靈,一概有可能被「天災」波及,死於非命。
追捕紅伯爵的任務,由阿杜夫.谷巴副督察接手。警署裡無人看好他能勝任這工作,而他對如何緝捕凶徒毫無頭緒,只有增加巡警的人手,期望部下在紅伯爵犯案時碰巧遇上,又僥倖戰勝這個連三十八級戰士都能輕易殺死的狂魔。
因為家人慘死,尤金和弗雷克被局長下令休假,除了讓他們辦理喪事外,局長不想他們把私人感情帶進工作。在緝捕紅伯爵這種危險的任務裡,一旦被私人感情影響判斷,很容易連累同僚──行動失敗事小,害同僚殉職事大。
尤金在驛館命案發生後,一直獨個兒呆在家裡。
他從來沒察覺,原來這間小小的房子是這麼大。
不過少了一個人,就顯得異常空洞。
尤金陷在椅子裡,瞧著火爐裡的紅紅烈火,回憶著依莉莎的一切。
從他在侍衛團工作時初結識依莉莎、對方答應他的求婚、誕下兒子、到之後一直平凡但豐足的生活。
還有那張叫人慘不忍睹、化成焦炭的面容。
尤金沒有感到憤怒。他也覺得奇怪,他竟然沒有因為喪妻而痛恨凶手紅伯爵。他只是感到無比的懊悔,他恨的,是自己。
為什麼自己這麼無能,一直沒法抓住紅伯爵?
為什麼自己這麼鬆懈,沒察覺噩運可能降到妻子身上?
為什麼自己這麼草率,吩咐妻子去驛館迎接部下的親人?
如果我親自到驛館,說不定能救一兩個人,就算沒法逮捕紅伯爵,也或許能看到他的樣子──尤金這麼想。
而更重要的,是依莉莎不會死。
「叩、叩。」
清脆的敲門聲打斷尤金的思緒。他緩慢地站起來,走到大門前,拉開木門。
門外站著沒穿制服的弗雷克。
「尤金警長……你好。」弗雷克一臉猶豫,說。他和尤金一樣,滿臉鬍渣,樣子疲憊,但弗雷克雙眼更充滿血絲,似乎連續幾天都睡不好。
「是弗雷克嗎……」尤金沒回應弗雷克的招呼,只是打開門,讓對方走進房子裡。
「尤金警長,我站在這兒說就可以了。」弗雷克沒移半步。外面正下著雪,弗雷克每說一句話,口中就呼出一團白煙。
「天氣冷,你還是進來吧。」
「不,不行,」弗雷克眉頭緊皺,說:「我沒資格進你的家……是我害你太太……」
「別胡說,一切只是意外……不,是『天災』吧。」尤金嘆道。
「不是『天災』!」弗雷克突然激動起來:「那是人為的禍害!是一個罪犯的所作所為!」
尤金凝視著弗雷克雙眼。
「你是來叫我回警署嗎?叫我繼續當紅伯爵調查小組的組長嗎?弗雷克,我累了。」尤金邊說邊搖頭。「我現在已經沒有能力繼續調查了。」
「不,我不是來叫你回去的……」弗雷克說:「我是來向你請教,紅伯爵案件的調查進度、線索和情報等等……」
尤金有一點愕然。
「你……你不是被局長勒令休假嗎?」尤金問。
「嗯,但我要繼續調查。就算私下調查也沒關係。」弗雷克以堅定的語氣說。
「你一個人能幹什麼?」尤金洩氣地反問。「我們動用了三十多個警員,覆蓋全鎮每個角落,仍是沒法找到丁點線索……」
「就算不能幹什麼,也得要幹啊!」弗雷克高聲嚷道。「我一定要找出那個凶手!讓他暴露在陽光之下……」
「就算找到他,你和我的家人都不會復活啊!」
尤金沒想過,自己的反應會如此的大。
弗雷克沒有回答,兩人之間只有沉默。
「尤金警長,」片刻,弗雷克說:「你沒想過報仇嗎?」
「連紅伯爵的影子都看不到,又如何報仇?」
「我們已經知道紅伯爵的外貌了。」
弗雷克的這句話,令尤金大惑不解。
「外貌?」
「今天早上,再有一名死者,」弗雷克神色凝重地說:「但同時間,出現繼狄.克林姆小弟弟後第二位倖存者。」
「他、他看到紅伯爵的樣子?」尤金訝異地問。
「嗯。」弗雷克點點頭。「我剛才向約翰遜打聽,他說目擊者指紅伯爵是人類,男性,大約四十至五十歲,薄嘴唇,勾鼻子,短髮,身材瘦削,左手有六隻手指。他是個魔法使,使用一種黑色的火魔法去燒死受害者。警署的魔法顧問認為那是一種混合了暗系魔法的火魔法。」
尤金心跳加劇,他沒想過妻子去世幾天後,調查就取得突破。
紅伯爵不再是一個黑影、一個名字,而是一個人、一個罪犯。尤金心底裡冒起一點火星,重新點燃起那殆盡的復仇心。
這一股復仇心瞬間把他對自己的恨意、懊悔吞掉。就像在禾草堆的一角點火,火舌一下子就蔓延至每個角落。他發覺,他該痛恨的對象,是那個殺掉依莉莎的凶手。
尤金突然有一股衝動,走出屋子,直奔警署,親自向證人問話,翻轉帕加馬鎮把那個六隻手指的惡魔挖出來,用拳頭把對方痛毆至死。
但他的理智阻止了他的行動。
我是警察,不可以公報私仇──他心裡響起這一句話。
尤金年輕時是個僧侶,從小在修道院生活,以發揚人性善良為人生目標。跟魔族的戰爭令他失去信仰,決意還俗,不過遇上依莉莎後,讓他再一次感到世上仍有美善的存在。他很清楚什麼是正確的做法,只是,依莉莎的死亡讓他難以抵抗內心的陰暗面。
尤金感到極度矛盾。
「那……那個目擊者如何逃過大難的?」尤金壓下心裡的掙扎,問道。
「不知道。」弗雷克說:「據說他和他的朋友清晨相約出發往紅葉林打獵,在森林入口遇上紅伯爵──當然他們當時只以為對方是個樵夫或旅人。紅伯爵二話不說,就先殺害他的朋友。」
「然後就離開了?」
「不,目擊者高呼求救,情急之下連故鄉方言都叫了出來──我忘了說,他是從迪伏列王國來的旅人──紅伯爵就突然停手,走了。」
「咦?紅伯爵因為對方是迪伏列人,所以放過他?」尤金瞪大雙眼,問道。「但兩個月前,第十一和十二名受害者正是從迪伏列來的商人夫婦……當時那目擊者說了什麼?」
「好像是『神啊!我還不想死啊!』之類……尤金警長,不如你跟我一起回警署吧。」弗雷克說:「我也不太清楚細節,如果你再次當指揮官,我可以在你手下調查……」
尤金沉默不語。剛才那股情感上的矛盾再次纏繞他的心頭。
他很想回警署,親自追捕紅伯爵。
但他不想找到紅伯爵,因為他沒有自信可以忍住不殺死對方,進行逮捕。
依莉莎昔日的笑靨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他抬頭打量眼前一臉倦容的巡警。同樣是陷於沮喪,但尤金覺得,弗雷克身上似乎有一種他沒有的情緒。
他不知道這情緒是出於正義還是仇恨,但他願意賭賭看。
就交託給這位年輕人吧──尤金心想。
尤金二話不說,轉身往屋裡走。他走到書桌前,把散亂的紙張、文件疊好,再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皮革造的文件套,把紙張都放進去。他再想了想,拈起羽毛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個字,簽了名,蓋上紅色的火漆印。他把這張紙對折,再用繩子把文件套綁好,把摺好的字條放在皮革文件套上。
他回到大門前,把文件套和字條交給弗雷克。
「文件套裡的是這四個月以來的調查細節,」尤金說:「每一宗案件發生的時間、地點、環境資料都有詳細記錄,還有所有死者的背景和證人的供詞。我更編好了案件地圖,標示著凶案發生的次序……我一直沒有辦法理出頭緒,紅伯爵犯案完全沒有模式可言,不過,或者你可以找出破綻吧。」
「尤金警長,你的意思是……」
「你剛才說過,你找我是為了向我請教調查進度、線索和情報吧。全都在這兒了。」尤金說:「這兒有一封信,你如果想在警署裡查看證物、詢問新情報,就把這封信給負責的警員看。只要是警長級或以下的,看到我的簽名,都應該會跟你合作。副督察和督察就可能行不通了。」
「你不打算回去嗎?」
「我……我要休息一下。」尤金嘆一口氣。「而且尼克正從王城趕回來,為他的母親奔喪。如果他回來後,仍要孤伶伶地面對喪母之痛,我就愧為人父了。紅伯爵的案子,我已經無能為力,只好把希望寄託在你身上……剛才你說,目擊者指紅伯爵是使用火魔法的魔法使,我希望擅長冰魔法的你有足夠力量跟他抗衡吧。」
弗雷克抓住文件和信件,跟尤金對視。良久,他挺直身子,舉起右手,放在額前,向尤金敬禮。尤金微微一笑,舉手回禮。
這是自從妻子去世後,尤金首次露出笑容。
他希望這決定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