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張心望
這不只是一部電影、一本小說,或是一場十年前發生在南臺灣的棒球賽。
所有的一切從兩年前在網路上意外發現的一則被媽祖庇佑的兩支高中棒球隊對決的新聞開始。享有「臺灣甲子園」美名的金龍旗高中棒球賽,在二○○三年走入她曾經輝煌的終點,精采絕倫的四強賽在兩隊的奮勇拼鬥下激盪出更勝冠軍賽的賽況。這場天后與天后間的較勁,不僅在我腦海中呈現出空前絕後的畫面,也讓我感受到在艱困中堅持信仰與絕不放棄的意念和決心,才是這場天后之戰所傳遞出的主要精神與真諦,這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課題的寫照。二○一二年六 月,我必須坦然接受一個無奈且意外的事實:告別自己和曾被我視為堅貞友人所共同創建的公司。在遭逢人生重大打擊之際,我一路跌跌撞撞的開始了《天后之戰》的故事與電影製作,走出台北,到了陌生的南臺灣,見到了朴子配天宮的媽祖,也重新認識了我自己。
故事中不按牌理出排但卻誠心良善的康老師,堪稱蝦兵蟹將但卻無比純真樂觀的學生們,他們對媽祖要人們「天助自助」等信念的堅持,讓十東隊從打工雜牌軍一路蛻變為奪標黑馬,不止一次讓我和周遭每個人在挫敗之餘,重新燃起逆勢而上的鬥志,更讓我們每次在凝視與參拜媽祖時,感受到祂給予的平靜和溫暖,詳和的訓示著我們要繼續堅定的走下去,直到實踐夢想。
從劇本創作到電影拍攝過程中,每每危急困頓時總能獲得貴人相助,再大的挑戰也可以幸運的在最後關頭化險為夷,如此神奇的遭遇,讓每個人品嘗到在黑暗中獲致曙光的難忘美妙,也讓我深刻體會到天助自助的「天后精神」。
這本小說和這部電影能夠順利完成並呈現在大家面前,幾乎是奇蹟,也似乎是神蹟。
謹以《天后之戰》,誠摯感謝媽祖的保庇,也向現在每一位正在逆境中堅毅求進的你致敬。
【第一局】
來往行人的嘖嘖碎語淡默後,午後陣雨的沙沙潮響又淹了上來。
常駐廟宇的老人似是見怪不怪,瞇眼望向膝跪軟墊的男人。
男子面貌俊美,雖然烈日在他體膚熨燙一層亮銅色,白皙肌底卻明顯不像本地人。他鼻梁高挺,眼窩深邃,瞳孔有如一對焦糖琥珀。俊美的外貌加上眼底潛藏的靈活與狡詐,單看外表,人們應該都會猜他一定是那種傷透女孩心的壞胚子。
但,不是。他的眼眶深邃,眼神更是深沉,誠摯的深沉。
相貌堂堂的俊俏痞子,在神龕之前,已然整整跪望一柱香。康明龍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虔誠地向媽祖祈禱,自陳心事,懺白過往,甚至為了他人發自內心的發願祈禱。曾經,午夜的酒池舞廳才是他的宮殿,現在,不論在城市鄉村,過往他視而不見、大大小小媽祖廟「天后宮」,才是烙印在心的崇高歸所。
他眼神充滿了複雜的懺悔,其中也包含了一部分「臨時抱佛腳」的歉意。他從來沒想過,過去父母、師長、前輩拉著自己前去參拜時,自己從來沒有認真以對的女神,居然會在他的人生刻印如此深刻的影響。
這就是神蹟嗎?神蹟是什麼?從天而降的溫煦大手?那不可名狀的「什麼」會在人們的心神中,使淌流的淚水與汗珠,最後都化作不可思議的奇蹟?
他不知道。
康明龍現下知曉的只是,那是感恩、感動,亦是感召。
午後悶雨的靜默中,老人把菸屁股彈了彈,媽祖神龕前的香爐也落了一撮香灰。同時,隨著理髮機平推的噪音,一綹綹夾雜海沙的烏黑青絲,不作聲響地落地。
※
暑假才重新粉刷過的大會議室,簇新白牆原應映襯著為人師表的高潔,可惜場面卻不是這樣。文件和卡片漫天飛舞,十幾個導師圍在桌邊互不相讓,把手中的燙手山芋急著丟給別人。
「喂喂喂,你怎麼這樣?我們班……」
「拜託,郭老師你行行好,念在我把停車格讓給你……」
「那是因為你把車賣了!」
「你就收下葉力廷和何彥童,他一定很適合你們輪機科!」
「不是嘛,幹麼把他們塞給我啦,我班上的朱國文都還銷不出去。」
辦公室白板上是麥克筆血紅的一行大字:【留退學暨轉科協商會】
各科老師在大桌前鬧得不可開交,急著想脫手學生資料卡,他們既想出脫在本科念不下去的問題學生,也想防止其它老師推諉來的。可憐沒人要的紙片滿天亂飛,在這場混亂中唯一神情淡定的,只有普通科的混血老師康明龍,他甚至還大方地翹起二郎腿看《The Economist》經濟學人雜誌,好像這場會議與自己毫不相關。
康明龍看得津津有味,不過要是以為他對什麼貨幣寬鬆議題充滿興趣就大錯特錯了,他在乎的只是WWE DIVA的爆乳女郎。假正經的學術雜誌底下,包藏的是美女運動畫刊。
相對於眾教師爭執不休,康明龍優哉游哉地拿出電子辭典,輸入「chest circumference」
「胸圍~哦,這字還真長啊……」
「郭老師,我這裡還有朱國武,兄弟倆你一起收啦。」
「要那對千里眼順風耳幹麼?老娘不是媽祖也不是特教班……你們到底有沒有誠意?」
「上頭這是什麼餿主意,該留級就留級,該退學就退學,轉科會有不同的表現?還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咧,人轉又怎樣?轉了還不是要撞山?」
「欸!妳再偷偷塞過來我就翻臉啊!」
郭老師的短髮都要逆豎成刺,她忿忿地一丟筆筒,桶內的拆信刀彈飛半空,飛旋之後直插成人雜誌裡的美女乳溝,嚇得康明龍從春夢中驚醒。
「噢!What happned!」
「花哈噴?康老師,你們普通科多少也該消化幾個學生吧?」
「康老師,雖然你和我們技職班不同,但是能不能讓幾個學生轉去你們普通科英文特長班?」
「Well,我很想幫忙,但我必須說以我在美國的教學經驗……升學班的學生不能太多,否則教育品質……You Know。」
「美國、美國……要不是因為你從美國回來,哪有那麼多討價還價的籌碼!」
禿頭的養殖科老師邱意撐著鼻孔嘟囔,不只他,許多男老師都對這個ABC老師在學校享有的特殊禮遇不滿,除了他動不動就拿國外經歷說嘴,也包括了對他女人緣的嫉妒。
「Teacher Chou,我不是討價還價,我是為學生好。」康明龍大言不慚。
下一波的脣槍舌戰即將爆發之前,廣播傳出校長祕書的聲音:
「康明龍老師,康明龍老師,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到校長室來。」
闔起雜誌,康明龍跳起來,既然逮到機會開溜,當然趕緊逃出去。
※
他沒有多想校長找自己到底有什麼事情,反正也不會有啥了不起的大事。康明龍穿過走廊,踏上往二樓的階梯。因為剛擺脫麻煩,他心情愉快地幾乎要仰首哼歌,不料從階梯走出同時一個轉身,他就先後聽見了兩聲驚叫──第二聲是他自己的。
康明龍踹到不知道為什麼蹲在樓梯邊的學生了。
倒地的是個纖瘦嬌秀的少年,他身上的十東水產校服不但製得十分服貼、還裁了秀氣腰身,跌倒的姿態更是少女般的雙腿交疊……
拜託,又不是穿裙子,難道還怕走光呀?康明龍在心裡吐槽。
嬌秀男孩被踹倒的同時,原本蹲在身旁一個體格精壯的同伴虎地起身,再旁邊一點還有一個戴著眼鏡、一臉宅樣的宅男,兩人彷彿為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吃了一驚,精壯的青年濃眉緊皺,神色嚴肅,康明龍第一眼被他的氣勢所懾,心中嘀咕:犯得著這麼凶?莫非您小哥是護花使者不成?
康明龍雖然腦子裡一堆亂七八糟,但是也自知理虧,隨即道歉。
「Sorry Sorry,同學你沒事吧?」
「沒事……」
嬌秀男孩淚眼婆娑,不知在演哪齣花漾少年少女。
「喔,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康明龍傻了眼,趕緊倉促地說校長找他有事,快步溜走。
校長王香賜眼前的大紅人、被學生戲稱「晚娘」的烘焙科教師與啦啦隊指導老師的顏萬孃趾高氣昂地走出校長室,後面跟著三個身材健美、長相姣好的女孩,都是啦啦隊隊員。
就像她的綽號,晚娘一臉訓完小媳婦似的惡狠神情,不過一看到康明龍,馬上堆起氣質貴婦的挺腰姿態,裝模作樣地微笑招呼後,又踩著高跟鞋離去。
什麼事這麼開心?莫非校長龍心大悅,正要一個一個談獎金?
「校長──我是康……」
康明龍走進校長室,還沒經過那幅繪有八仙過海的屏風,就聽到裡頭的爭辯。
「已經決定了,棒球社解散!解散!」
校長的聲音似在安撫,卻也壓抑著不耐煩,聽起來是對方不願退讓。
康明龍停下腳步,躲在屏風後頭偷聽,絲毫沒有察覺自己一八四的身高,根本藏不住。
「我知道妳很為孩子們著想,但學校撥了經費,結果一場比賽都沒有輸──因為根本沒參加過半場!妳說說這棒球社是在幹什麼?錢應該留給更能為校爭光的社團校隊。還有,就像顏老師說的,那幾個打棒球的小朋友傷到啦啦隊怎麼辦?」
「校長,場地是區隔開的,沒有真的打到人啊!」
康明龍的雙耳立刻豎尖……這聲音!可不正是徐雅美老師嗎?
透過屏風,康明龍看見那位與他同年的女教師身形輪廓,玲瓏有致的S形曲線……不會錯,是他魂牽夢縈的雅美老師呀!
「妳沒聽到顏老師說的嗎?不只是外傷,棒球社的存在就是啦啦隊的精神創傷!」
「校長!棒球社的孩子也很努力啊!一點都不輸……」徐雅美反駁。
原來徐雅美是棒球社的指導啊,怎麼之前沒聽說過?雖然搞不清楚來龍去脈,不過想必是晚娘讓校長解散棒球社吧?康明龍靈機一動,心想這可是個英雄救美的大好機會。
「嗯哼!」康明龍乾咳一聲,一派英國紳士的姿態從屏風後翩然現身。
「康老師……」徐雅美回頭那瞬間髮梢的擺舞,重播一百次康明龍都看不煩。
「康老師,你來的正好。今天真是多事,讓我一次講完。」
頂上無毛油亮如鏡的校長面色鐵青,學著康明龍的洋腔調嗯哼乾咳。
「Teacher Kang, the thing I am going to say will be quite sensitive, I am afraid you might be confused with Chinese, so let me speak in English...」
啥?怎麼烙起英文來?康明龍瞪大雙眼,連忙擺手。
「Wait, wait!校長,您別勉強自己,這一年下來,別看我這樣,國語可是大有長進呢!No problem!」他拍拍胸脯,又朝校長做了個兄弟手槍的手勢。
然而校長可不領情,頓了一下,板著臉繼續:
「No, Boston, we have a problem. 我直說了,一早的董事會,校董們一致認為這一年你班上的學生紛紛因為各種理由離校、轉學,背後的原因我就先不追究,但現在班上只剩下五個人……」
「校長,以我在波士頓的經驗,五個人正好是升學……」
「我不管你是波士頓還是華盛頓,總之董事會不想花錢在只有五個學生的普通科,所以你的合約就到此為止,學校不會再續約了。今天是轉科協商會對吧?你現在就帶著普通科學生的資料卡回去,把他們釋出到其它各科。你是半個美國人,以你的英文能力要在其他學校找機會應該不難,但是和十東水產緣分已了,好啦,祝你前程似錦鵬程萬里……」
校長一口氣把殘酷命令和無情客套說盡,光頭晃也沒晃。
欸?欸?我剛剛是要來英雄救美的沒錯吧?現在……現在……
康明龍臉上笑容僵住,臉頰肌肉都快纖維化了。
「徐老師,很抱歉,但校務就是要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運作,解散球隊的決定不會改變。」
徐雅美低頭,像喪氣的向日葵,總是微笑的嘴角被失望拉得不得不垂下。
外頭蟬鳴如潮,校長室裡滿是靜默,任空氣被雄蟬肚腹嗄嗄鼓動,誰也沒有動作。
康明龍呶起嘴,滿肚子歪水沸騰,三華聚頂、湧上天靈。
「校長!」
康明龍高喚一聲,挾著夏蟬的唱和,打破室內緊繃的沉默。
「怎麼?」光頭嚇了一跳。徐雅美也吃驚地望向康明龍。
「您聽我說,剛剛您睿智的雙眼,啟發我一個兩全其美的靈感!那就是棒球社全部納入普通科,普通科這樣人數就夠了,不必被裁撤,學生能夠繼續享有高品質的教……」
「董事會已經決議不再花錢在普通科上了,is that clear?」
「NoNoNo,學校一毛錢也不用花,我們向政府拿到棒球補助,就可以讓普通科自給自足,同時棒球社還可以繼續發展,這就叫『一兼二顧,摸蛤仔兼洗褲』……」
校長愣了一下,說:「你什麼時候連台語都說得這麼溜啦?」
康明龍側身閃避這道問題,拍拍胸脯,再度朝校長做了個兄弟手槍的手勢,處心積慮想在徐雅美面前裝出美國牛仔的酷勁。
「好主意吧?校長英明!想必……你懂的!」
「原來如此,謝謝校長!」徐雅美見機不可失,立刻助攻。
兩個年輕教師左右夾擊,被反將一軍的校長騎虎難下,只能抹抹頭上的冷汗。
「等等……先別謝我,這還是得跟董事會討論過才行,而且你可是說所有經費除了棒球開發基金的補助外,一切自給自足哦?」
「No Problem!」亂掰一通總算保住飯碗的康明龍立刻承諾。
徐雅美向校長深深一鞠躬,急忙奔出校長室外,康明龍馬上跟在她屁股後頭。
棒球社的指導老師喜出望外,衝著蹲在樓梯邊的三個學生綻放開朗的微笑。
「嘿!是好消息!」
剛才的精壯青年、嬌秀男孩與宅男三人組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倏地起身。
「康老師,謝謝你救了棒球社!」
……什麼?等等……原來這些傢伙就是棒球社的?康明龍心頭一緊。
「小意思,全都在我的計畫裡。好啦,除了這三位小哥,其它球員呢?」
徐雅美望向嬌秀男孩、男孩轉頭看宅男,宅男瞇起眼睛看著離康明龍最近的那個、總算表情不再那麼緊繃嚴肅的精壯青年。
「老師,只有我們三個。」
※
人數根本連內野都填不滿,就是棒球社被裁撤的理由之一。徐雅美苦笑,康明龍內心暗叫不妙,天啊,這是什麼爛攤子?五個學生加上三個球員,還是連一支球隊都組不出來啊。棒球就是這點麻煩,如果是排球,嗯,特別是雅美老師的沙灘排球……
「我們必須想辦法招募新人才行。」徐雅美冷靜的一球把康明龍殺回現實。
「我也會想辦法,可……」貌似隊長的精壯青年話只說了一半,看來也不是很有把握。
該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呢?等等……
康明龍賊眼一溜,計上心來。
「跟我來!立刻把球隊組出來給你們看!」
康明龍信心滿滿,領著一頭霧水的徐雅美和三個學生,直往樓下大會議室衝,他虎虎生風地推開門,還在打太極耍推手的眾教師們全都停下動作,傻眼看康明龍縱身一撲,整個人滑過七公尺長桌,同時把桌上的學生資料卡抱個滿懷,再俐落地按住長桌底端,頎長身軀順勢飛甩,一氣呵成旋轉一百八十度,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在另一頭站穩。
「……這偷鹿意(盜壘)太屌了!」宅男下巴都快掉下來:「阿達!學妹!」
「太漂亮了……」
「從加速、撲壘,還有最後閃過手套的高難度搶壘……原來康老師是專業的?」
精壯青年名叫廖健達,也是將一切重心都放在棒球上的十東水產棒球隊隊長,他的雙瞳中燃起全新的希望。
※
放學後,廖健達跟著鹹鹹的海風,往小鎮的西邊奔跑。他壓抑不住興奮的心情,如果可以組成一支完整的棒球隊的話……如果可以正式參加比賽的話……
很快地,除了海風,進入鼻尖的生蚵腥味也濃重了起來。街道兩旁堆疊散落一丘丘蚵殼,這裡是東石港的蚵殼街,許多人家都以青蚵養殖、剝殼、餐飲為生。
看見被傳統蚵架點綴的湛藍大海,阿達不禁停下腳步,海洋的美麗與浩瀚,每每令他心生崇敬。他虔敬地雙手合十,面向大海,以一種溫柔的崇高,為今早那個出乎意料的奇蹟感恩答謝。
闔眼的阿達沒看見從身旁不急不徐騎過的摩托車,他再睜眼回頭時,只看見摩托車後載著一簍青蚵,騎車的吊嘎大叔沒戴安全帽,卻頂著險險被風掀走的棒球帽。
「阿達呀?來找我家大虎喔?來坐來坐。」一個老太太從前面的屋中轉出,那是他童年玩伴廖吉虎的祖母青蚵嬤。
「阿嬤!生意好喔!剛剛那是新人客?」
青蚵嬤點頭微笑,阿達隨著她走進屋中。
「來,坐,阿嬤去沖杯茶,順便叫大虎來喔,他跟小虎在後面忙。」
「免啦免啦,阿嬤別忙啦,我自己去找他,多謝喔!」
廖健達穿過房舍,走到屋後連接剝殼棚的小空地。一對膚色黝黑的兄弟正忙著搬運蚵簍,雖是兄弟,對比哥哥高壯魁梧有如神木般的身軀,弟弟卻矮矮瘦瘦的像南島黑人。弟弟廖祥虎雙手環抱蚵簍,哥哥廖吉虎卻能左右手各提一簍,這般怪力向來都讓阿達嘆服不已。
「虎爺!阿貓!」明明兩人名中皆有虎,偏偏一人暱稱是虎,一人卻是小貓。
「阿達!怎麼來啦?」
「達哥!」
兄弟倆放下手邊的活兒,廖吉虎豪邁地用手刀一掃前額的大汗,抹在廖祥虎的吊嘎上,他們三人從小就是好到不能再好的玩伴,虎爺和阿達以前還是朴子少棒隊的同袍戰友。
「喂!」阿貓一腳踢向虎爺的小腿,哥哥倒不痛不癢。
「哈哈哈……不好意思啦,明明知道你們在忙。」
「沒關係,有什麼事?」
「學校要正式成立棒球隊了,是正式球隊喔!你回來打球吧!」
「真的假的?不是社團,是校隊?」虎爺瞪大一對銅鈴眼。
「我怎麼會騙你?再來搭檔吧!」
「打棒球?我也要!」阿貓跳起來,同樣興致勃勃。
青蚵嬤從屋中探出頭來,要三人進去吃點東西。阿達連聲道謝,和虎爺分著香米麻糬配清茶,然而擺在阿貓面前的,卻是一碗濃黑苦澀的中藥湯。
「你還在轉骨,要乖乖喝。」不等阿貓抱怨,青蚵嬤就先笑著說。阿貓今年也要昇高一了,他雖然發育的比同儕慢,但是畢竟還在拔高身材的時期。
「要乖乖。」阿達虎爺兩人同聲附和,相視大笑。阿貓只能嘟囔著。
「球隊呀,可是有哪些人呢?」
「我也要打球啦。」
廖健達將寫了球員名單的計算紙遞給廖吉虎,虎爺皺眉又點點頭,有些人他認識。
「他們喔……正好明天要去宮裡逗陣準備廟會,我也要去幫忙。說到幫忙,唉……阿達,歹勢啦,你也知道我很想打球,但是家裡只有阿嬤的話……」
自小就替阿嬤分擔勞務的虎爺刻意壓低音量,怕讓青蚵嬤擔心。
不料儘管上了年紀,青蚵嬤的聽力可是敏銳依舊。
「不孝哦,給你養這麼大,居然嫌阿嬤老。我可憐喔……」青蚵嬤開玩笑地自憐,到一旁忙去,口裡哼著那首人人皆知的海岸民謠《青蚵仔嫂》。
別人的阿君仔是穿西米囉
阮的阿君仔喂是賣青蚵
人人叫阮是青蚵仔嫂
要吃青蚵仔喂是免驚無……
※
次日。夏日的傍晚,夕陽仍不捨地流連海平面。
想不到差點被開除的危機,反而一口氣拉近與雅美老師之間的距離。
康明龍腳步飄飄然,彷彿入海的朴子溪堤防邊,忽地展翅齊揚的白鷺鷥。
「原來你也喜歡棒球,真沒想到。」走在身旁的徐雅美開心說。
「我也沒想到。」
「啊?」
「噢不,我是說,我沒想到自己會喜歡棒球喜歡的這麼低調。」
康明龍內心一驚。呼!差點就露餡了。
「看你那麼白,還以為都是上上健身房啦,玩玩室內運動的。果然美國人還是喜歡棒球呢,小時候一定也打過吧?像電影演的,社區的少棒聯盟那樣子的?」
「Of course!還是隊上的Ace咧!」
康明龍的鬼扯令徐雅美更加欣喜,歡喜神情與夕陽暈紅一同在雙頰融染。
「真是太好了,有康老師擔任教練,還有即將成軍的校隊……我好期待能趕快開學,看球隊快點上正軌,你知道阿達他們把棒球看得比什麼都重。呵,一定要一起加油。」
「對,我們一定要一起……」
管他加不加油,康明龍想要更靠近徐雅美一點,並肩而行的徐雅美突然急跨一步。
「唉呀!聊著聊著都快日落了,我們得在天黑之前趕到,那幾個阿達找來的新球員都在那兒,再晚點廟裡就要開始忙了,總之康老師,先去跟他們見個面吧!」
※
乍看簡單的朴子小鎮,古時候為了防禦盜賊,將屋舍建的宛如迷城,還有「蜈蚣陣」的異稱。徐雅美快步領著康明龍繞了幾個街角,熟門熟路地到了光復路上。鋪列整齊的砂白石磚延伸出一道廣場,抬頭直向前方凝視,占地不廣,卻是氣派恢弘的閩式寺廟,隨著腳步趨近,它的飛簷兩翼也同樣大氣地在康明龍的眼前展開。
這裡就是東石朴子的心臟與靈魂,坐鎮市中心的三百年古廟「朴子配天宮」。
康明龍來到嘉義一年,也在從海岸線的東石鄉向內陸延伸的朴子市交界處租屋,他自然知道這裡有個天后宮,還知道光復路廣場的兩側有夜市。但對配天宮,除了裡頭是拜媽祖的,他一概不知,逢年過節校長會帶教職員前往參拜上香,只是他每次都找理由翹頭,和宗教信仰無關,單純就是懶惰。
「宮廟的孩子都在裡頭哦。」徐雅美雙手合十,簡單地拜了一下。
康明龍一邊的嘴角斜揚。宮廟的孩子?太好了,最好是太子團或將官首或八家將的武陣神官,那一定特猛特悍,就算球打不起來,至少站出去也能用氣勢先嚇嚇對手。
天曉得,一字排開的不是青面獠牙,不是虯結壯肌,甚至連精銳眼光都看不到……
「老師好,這邊就是我找來的同學,大家都是在十東水產的。」廖健達指著身旁的人們。
「嗯嗯,阿達,你辛苦了。」徐雅美嘉許地點頭,轉身仰視康明龍。
硬著頭皮接下棒球隊教練一職的康明龍,從左到右緩緩掃視眼前一列七人,還有一個黑黑矮矮想要擠進隊伍的男孩。
然後瞳孔開始放大。
「康老師?康老師?」徐雅美的溫柔聲音像電擊器一般,讓康明龍從假死狀態復活。
「呃……哈囉,我是十東水產新成立的棒球隊教練康明龍……」
左起是他已經認識的廖健達,旁邊是體格還算值得期待的虎爺廖吉虎,再來簡直就慘不忍睹了。長手長腳像巡行七爺的一根竹竿、戴著一副厚重眼鏡的呆頭鵝、對他說話充耳不聞的呆頭鵝二號、頭殼尖尖流裡流氣的痞子,和一直想要擠進來的南島小黑人。
想到另外兩個現成的球員──宅男和小少女,康明龍的瞳孔又再度放大……
「太好了,大家看起來都很棒呢!」徐雅美又硬是打了一劑強心針。
「嗯,工作快開始了,讓我趕快介紹一下。」阿達興奮的說:「這是廖吉虎,大家都叫他『虎爺』,這是在漁會跑單的『七星步』林伯星,然後是朱國武和朱國文兩兄弟,還有幫他姊姊黑面阿仙做桌頭的林俊傑,和……好啦,你快進來,和這個,今年要升高一的『阿貓』廖祥虎。另外還有教練已經見過的何彥童和芋仔──洪裕同。」
「學妹和芋仔喔?哇靠,我們隊還真屌。」一副嘴賤樣的桌頭林俊傑嗤笑。
你也沒資格講。然而更加爛痞的康明龍卻不能同意這句話更多了。
這群蝦兵蟹將解散幹活去,徐雅美和康明龍又到配天宮行政辦公室拜訪理事長吳雙火,臉色紅潤的吳雙火熱情地招呼兩人,親自沏上一壺阿里山高山茶。康徐二人都有些受寵若驚,拘謹地坐在客座沙發,別說康明龍,徐雅美也是第一次進理事長辦公室。
辦公室的牆面依年代序懸掛數禎照片,影像也從粗礫黑白到絢麗全彩,日治時代的艱苦時期到近年來在鄉民仕紳努力之下還原的「御賜花燈」夜景,配天宮與東石朴子,甚至全嘉義的歷史緊密疊合,密不可分。徐雅美對配天宮三百來年的歷史不算陌生,不過她與康明龍同樣被幾張黑白照片吸引住了。
年代久遠,臉孔都有些模糊的高校男兒,齊聚在一個寫滿日文字的球場裡。
甲子園決賽!
笑得天真爛漫的小球員身穿朴子少棒隊的制服,在美國威廉波特球場合影。
威廉波特世界少棒冠軍!
許多不同球衣的小球員,齊聚配天宮前,憨呆憨呆不知所措的大合照。
湄洲聖母盃全國少棒錦標賽!
吳雙火慢條斯理地沏茶,早注意到兩人驚訝的神情。他的語氣雖如溫茶般不慍不火,隨阿里山茶清香四溢,也掩不住得意之情:
「是呀,咱朴子以前就是打棒球有名的。康教練台語聽有嘸?」
「一點點,馬馬虎虎。」
「聽說你要成立十東水產的棒球隊!我和你說,古早時十東水產、東石國中、朴子國小,咱東石朴子這邊從小到大,人人有球打!可惜高中隊好幾年前解散。所以我聽到這消息實在就甘心。尤其你目光金金,知道要選我兩個後生文仔武仔……」
蝦米!原來那對呆頭鵝雙胞胎是理事長的小孩!
康明龍絞盡腦汁想該如何措詞,開玩笑,一個目睭糊屎,一個臭耳聾……
「球員的部分,我想還要再考……」
理事長連忙熱忱地壓住康明龍的手,身子越過檀木桌前傾過來:
「康教練,你從這牆上照片可以看出來,媽祖婆一向照顧野球,再加上校董、香腸校長很虔誠常來參拜,和我非常麻吉,學校若是要我出面擔任籌資後援會長,一句話,沒問題!但是哦你要卡注意吼,如果千里眼順風耳沒在球隊,我做老爸的是嘸要緊,但是媽祖婆一定不會開心她兩員大將沒有在球隊裡逗手腳。」
「千里眼?順風耳?」徐雅美輕呼,想了一下才瞭解理事長在說什麼。
原來朱國文、朱國武的生父是配天宮理事長吳雙火的拜把,兩兄弟命運坎坷,生來分別就患有眼疾和聽障,父母也早早過世。吳雙火二話不說,將兩個小孩過繼收養,還請媽祖娘娘收他們當義子,祈禱兩人能平安長大。在鄉下地方,一時傳為佳話。
即便已經上了年歲,氣色紅潤、嗓音雄渾的吳雙火所以備受地方敬重,不僅僅是由於樂善好施、仗義助人,也是因為一段長袖善舞的好功夫,能擺平地方大小事。在他笑容可掬、軟硬兼施之下,康明龍認栽了,薑是老的辣,也只能硬著頭皮僵笑。
「一定……一定,我非常高興有媽祖婆的保佑。」
「這樣就對啦!有材,不愧是米國的阿凸仔!哈哈哈哈哈。」
※
普通科棒球隊勉強湊到了十來人,康明龍也僥倖保住飯碗。
開學第一天,廖健達和同學們正要去操場,途中遇到幾個雙頰紅撲撲、領口透著香汗的女孩子,可是兩隊人馬卻是針鋒相對。
「你們棒球社怎麼還沒倒?」
「不是聽說普通科要裁掉了?」
「兩桶廚餘摻在一起就想變成瀨尿牛丸是吧?」
女孩隊伍前頭的三人顯然是集團領導,長相漂亮,出言卻很惡毒。如此驕縱之氣也無可厚非,畢竟她們是集學校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競技啦啦隊,曾經拿過全國冠軍,擁有大批男同學愛慕,指導教練還是最得校長信賴的「晚娘」顏萬孃。
「喲,屎面、河馬、象腿,Shit、Hippo、Elephant,這可不是啦啦隊的S.H.E嗎?」林俊傑立刻反脣相譏。
「你……」她們氣得臉都炸紫了。
「好啦,我們走,沒什麼好吵的。」
廖健達可不想任管不住一張歪嘴的「桌頭」繼續惹事,趕忙低調地帶大夥兒下樓。
康明龍站在操場最角落的水泥地,雙眼死白地瞪著破爛小倉庫的內部。
球衣?舊衣回收箱來的嗎?
球棒?只有三支,各個殘破不堪,還有一支染有血跡,哪位大哥捐的?
球?手套?護具?重訓器材?打網?三五個,其它在哪?披了隱形斗篷嗎?
最莫名其妙的是還有一面原住民圖騰木雕,要不要再放一隻山豬啊?
「老師,我們到齊了。」
廖健達把因經費拮据而陷入絕望的康明龍叫醒。
反正都騎虎難下了,也只好騎著老虎落平陽。康明龍整理好心情,清清嗓子,故作威嚴地轉過身,要全員一字排開,準備訓話。
「Well,各位同學,相信你們都知道,因為太多我也懶得解釋的原因,今天我們正式編為十東水產普通科與棒球代表隊,我就是你們的教練……」
抹了五十度防晒乳的「學妹」不安分地左閃右閃。
「從今以後,你們都要叫我Coach康。」
「嗑一孔。」桌頭立刻替板著臉的教練亂取綽號,眾人噗哧爆笑。
「笑什麼笑?」康明龍惱羞成怒:「聽好,你們不是被各科淘汰的不良品,就是差點被學校拋棄的棒球社員,現在可是我給你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喂,那個還在抹防晒的,你轉來轉去幹什麼?」
皮膚白皙不下康明龍混血面孔的「學妹」何彥童媚眼無辜道:「太陽好大,人家跟著雲影走,比較不會晒。」
「怕晒是吧?那就給我好好打,以後去巨蛋球場躲太陽!大家聽好,能參加這支棒球隊是你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為什麼呢?第一,書隨便念就能保送大學;第二,贏球了就能拿獎金;第三,不小心給你打出名堂,不只是進職棒,大聯盟都不是夢!」
幾個不太會念書,對未來也十分迷惘的球員露出心動的眼神。
「打球滿麻煩的,改成田徑隊好不好?」手長腳長的林伯星卻這麼說。
「你真的會教球?」被編入普通科,曾經打過國中隊的小葉側目。
「我想念書,我想考台大。」順風耳朱國武說。
「你去抬蚵大還差不多。」康明龍又順勢打斷接著要舉手發言的千里眼朱國文:「就算你戴著眼鏡一副書呆子樣也不行。」
「被球打到會很痛。」
「嗑一康,球衣這麼醜,穿在身上會過敏。」
「我表哥就是打了棒球才得直腸癌……」
亂七八糟的發言陸續出籠,才剛組成的棒球隊隊員紛紛萌生退意。
「對啊對啊,我們為了什麼要在這打棒球?」
面對浮躁騷亂的學生球員,康明龍卻是狡獪奸笑,偷瞄了一下手錶。
「要理由?給我五秒、四、三、二、一。通通都有,向左──轉!」
奇蹟發生了。側面林蔭草坪的自動灑水器突然高高地朝四面噴灑,在虹影水霧之中,身穿白色上衣的徐雅美正依約往倉庫走來,水花落得翩然現身的她猝不及防,渾身濕透。
於是球員通通都留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