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私看法

千三百年，平城京

西元710年，奈良時代第一位女天皇元明女帝遷都奈良（當時稱為平城京），也所以，在2010年，奈良盛大的舉行「平城遷都1300祭」。2009年，我的第八次奈良行，正是平城京1300年祭的前夕，滿城滿街，都是此千年難逢活動的海報與看板，就連我從京都所搭乘、開往奈良的近鐵車廂，也都包覆古色古香的彩繪。

我的第一次平城宮之行是一趟出差任務，走著走著，竟然與攝影同事走散了。當年日本手機系統與台灣不同，國際漫遊費率貴的離譜，因此我也沒帶手機。忘了後來我們是如何重新會合，但對平城宮跡留下了「空宕無物」的深刻印象。

為什麼我們會失散、迷路呢？因為我跟攝影都急於尋找可資報導的題材，但左看又看─不是荒草就是棄石。「奈良，我來了」但平城京，在哪兒呢？

旅遊指南上只有平城宮「跡」。一切，已成為過去。現在的平城京，存在於時空中、是一個歷史名詞，指的是日本奠都於奈良那短短73年；平城京，也是一個地理名詞，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考古現場，位於近鐵車站西邊約15分鐘車城，佔地極廣且範圍之內除一處資料館之外，只有臺基、柱礎、水井，以及市區內極少見的闊廣草原。

這片大草原，對許多奈良人來說，每天必經，因為近鐵電車奈良線橫駛而過。也許是車行速度太快、也或許是站在車廂內時視野有限。如果是乘電車穿過這片「平城宮跡」，所得印象就是一片廣大野草地。

即使到了現場，這個極具歷史地位、日本第一個國都所在地，一眼望去，仍是一片寂涼。野草蔓蔓、長風瑟瑟。

也就是這片空、這片荒，特別牽引著我的心。那草、那風、那些已經不可追回的，正是平城宮跡的最大魅力。

因為已經失去，所以總是不斷追憶；因為不斷追憶，過去的一切曾經，越來越美、越來越讓人想抓回一些什麼─聽起來，像是人到中年時不小心遇見初戀情人之後的心情。就像這幾年流行的宮廷劇，日本上古史，也有一齣八點檔般的愛情戲。

時間回到公元670年前後、平城建都前40年，日本歷史上一段赫赫有名的三角戀情發生了。三位當事人包括一對後來先後當上天皇的兄弟─中大兄（天智天皇）、大海人（天武天皇）與額田姬。國色天香的額田姬，號稱日本古代第一美女，先與大海人相戀並生下一個女兒，後又移情中大兄。令人不解的是，額田姬的身份可是一位女巫，按理要謹守貞節、奉祀鬼神。

或許吧！在人間，帝王的權勢高過神，掌握一切的天皇，一個弱女子何從抗拒。額田姬周旋於兩位非常傑出、又享有一切榮華富貴的兄弟之間，內心是否曾有掙扎，我們無法確切得知。但在這段糾纏不以的戀曲中，她曾留下一首詩。這首詩，就是我對平城京最美麗的想像。

天智七年，中大兄正式即位成為天皇，也讓這段三角戀情有了第一階段的結局─額田姬選擇了哥哥。就在一場新天皇及諸王眾臣都參加的狩獵會上，她送了一首詩給大海人（哥哥成為天皇後、他也正式成了太子）：

躍馬紫野

馳驅標野

耳目眾多兮

君勿振袖

～P54、日本史話上古篇、聯經出版

大海人遠遠望見了心上人、然而，這位心上人緊緊跟在是自己兄弟也是多年情敵的天皇身邊、忍不住揮了揮衣袖、盼得美人一回眸。沒想到，盼得的卻是一首絕情詩。

悠兮遠兮、不勝欷噓。由於闊大且空，平城宮跡之上的風勢很強，簡直是為〈振袖之歌〉在伴奏。古代美女總是一頭及腰長髮，配上那迎風展飛的盈盈衣袖與依依髮帶，一絲絲、一縷縷，將對方的心緊緊纏住。企盼他就此忘懷、談何容易？更何況你現在心之所託，是比我先一步登上皇位的兄長。情之愛、權之欲，兩相交迫，大海人更不可能甘心放手……

我常在想，遊客到了一處建於一千三百年前的宮殿遺址，內心的想像與企盼會是什麼呢？是一個以「古代史」為意象的主題樂園嗎？ 古時樣貌的宮殿樓閣、古時裝扮的王公采女？有趣的是，2010年平城京遷都1300年相關活動，就是這樣發想的。他們修復了當年的大極殿、重現了東庭園，更有當年的街景、當年的茶會、當年的方方面面、許多種種，可以參觀、可以體驗、可以品嚐。

「平城京遷都1300年祭」宣傳期長達10年、早在我第三次去奈良時就已知曉2010將有此空前盛大的活動，然而，不知是否因為2009年深秋的那趟奈良之行，看過了正倉院展、走過了剛剛修理完成的唐招提寺金堂、還踏遍了猿澤池、飛火野、高火田町、奈良町……收穫太滿、感動超過了極限。突然之間，心止住了、腳步停了下來。不再時時蠢動要上路、日日準備可出發。一晃眼，「平城京1300年祭」結束了，等了十年的我，就這麼與它擦身而過。

原本，我以為我是擔心遊客太多、場地太擠，既沒品質又沒情調，但後來我慢慢明瞭，是因為歡鬧喧騰、紛華靡麗，與我心中的平城京，情不投、意不合。

我還是喜歡那電車上一瞥而往的風吹草、喜歡那讓人迷路的考古區。一點點空虛、很多的寂寞，但不就是那蕭索荒茫，更讓人認識何謂永恆與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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