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新年
夜色四合,禾晏與禾雲生坐在屋子裡烤地瓜吃。
在暖爐底下的細灰裡埋兩個地瓜,等過一陣子扒開灰,地瓜烤的熟透,還沒剝開皮就能聞見香味,待剝開嘗上一口,便覺得又甜又暖,香的恨不得讓人將舌頭都吞掉。
禾晏撿了一個大個的地瓜丟到禾雲生懷裡,地瓜太燙,禾雲生拿在手裡顛了顛才敢下嘴。
「禾晏,妳少吃點。」他自己一邊吃,一邊還提醒對面的人,「聽說肖都督令人給妳做的嫁衣,是按妳從前的尺寸做的,妳這麼吃下去,要是到時候裙子穿不上,臨時找不到新的嫁衣怎麼辦?」
禾晏一地瓜皮朝他腦袋丟過去,被禾雲生低頭躲過去了,她道:「你姐姐我楚腰纖細,盈盈一握,怎麼會穿不上裙子,瞎操心!」
「反正我是沒見過哪個姑娘家出嫁前,像妳這般能吃的。」禾雲生嘀咕道。他看他們這條街上鄰居家姊妹出嫁,別的新娘都是提前幾月便開始餓肚子,讓教自己成親那一日看起來輕盈可愛,唯有自己家這個,生怕少吃了一口,沒有半分要出嫁的自覺。
這樣下去可怎麼辦,禾雲生憂心忡忡地想,別到了肖家,旁人還以為他們禾家沒給禾晏吃飽飯吧?
「你小小年紀,思慮怎麼這麼重?」禾晏語重心長的教訓他,「爹都沒你想得多。」禾雲生大抵是當家的早,有時候禾晏覺得,他比禾綏還像爹。老氣橫秋的,還不如先前小一點的時候可愛。
「徐家的案子已經了了,肖都督這之後也沒什麼事了。」禾雲生悶著頭道:「這接下來要辦的大事,不就是和妳成親了嗎。禾晏,妳怎麼心這麼大呢?」禾雲生越想越氣,「妳就一點兒也不緊張?」
地瓜太燙,禾晏吹了吹,才咬了一口,含糊地回道:「不緊張。」
禾雲生無話可說。行吧,合著這家裡上上下下,只有他一個人緊張。
禾晏瞧他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笑道:「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不是離成親還有些日子麼,雲生呐,你還小,不知道這世上之事,瞬息萬變,明日是什麼場景,誰也料不到,何必給自己徒增苦惱。譬如說那徐家啊,過去是何等的榮光,誰能料到會有這麼一日。」
說到這,禾雲生也回過神,唏噓道:「說的也是,當日慶功宴上,妳與徐家小姐一道被皇上賜婚,眼下妳的婚期將近,那徐家小姐的親事,這輩子都不可能完成了。」他皺起眉,「當時全朔京的人都將妳與徐家小姐比,說我們家比不過徐家,真氣死我了,恐怕現在再也沒有人會說這話。」
畢竟徐家已經倒了,而且這罪名極不光彩。
禾晏啃地瓜的動作一頓。
說實話,楚昭帶人「大義滅親」一事,是出乎她的意料的,這件事怎麼想都不對。禾晏想來想去,都覺得這或許是楚昭做的一個局,只是他收局收的乾淨,也沒什麼證據,表面上看他是在師恩與君恩中選擇了忠君,然而仔細一想,他在這件事中,實質上並沒有任何損失,相反,既乾淨俐落的與徐敬甫斬斷了牽連,也暫且贏得了帝王的信任。除了他自己在榻上躺了許久之外。
但受傷這回事,可大可小,怎麼說,全憑大夫一張嘴。也不會有人特地帶著大夫上門求證,他是不是真的那般危險。
禾晏並不願意將人想的很壞,於是每每想到此處,便極快掠開,不願細想,算了,楚昭與她又有何干係?何必將時間浪費在不是很重要的人身上。
禾雲生又與她說了一會兒話,才起身離開。
待禾雲生離開後,禾晏將地上的地瓜皮掃乾淨了,又梳洗了之後,才上了榻。說起來,自打之前禾二夫人入葬那一日後,她就沒有再見過肖玨。徐相案子到現在終於告一段落,但並不代表全都結束了。和徐相有關的人,鳴水一戰中牽連的人,都不是一日兩日能解決清楚的。
還有太子那頭……禾晏的心情很沉重,太子絕不是好的儲君,可她身為臣子,還是個沒有實權的臣子,亦不能左右帝王的決定。
她望向窗外,朔京城裡,風雨欲來。
正想的出神,突然間,一線冷光朝著她急速飛來,禾晏神情一凜,下意識伸手捉住,那東西擦著她的手心而過,將她手心微微擦破了點皮,禾晏低頭一看,她抓住一支長鏢。
鏢上綁著什麼東西,禾晏一怔,解下來一看,臉色頓時變了。解下來的,是半支簪子,簪子是玉蘭花的模樣,禾晏並不陌生,這是她送給禾心影的簪子。
自打上一次見過禾心影後,禾晏總擔心這姑娘心灰意冷之下尋短見,隔三差五的讓赤烏上魏家送點東西,東西並不多,也不是很貴重,但都是禾晏一片心意,有時是一點首飾,有時是一匹布料。她在挑選女孩子的這些東西上不太擅長,是以每一次挑選的時候都很認真。這玉蘭花簪她前不久才讓赤烏送過去,聽聞禾心影很喜歡,當時就戴在頭上了。
怎麼會在這裡?
那髮簪上,還裹了一張紙條,禾晏打開來看,上頭寫著一個地方,看樣子像是酒樓茶坊。
有人抓了禾心影,來要脅她?
可這酒樓茶坊,是在鬧市區,近來又無宵禁,既要動手,又怎麼會挑這麼個惹眼的地方?
禾晏思考良久,到底是擔心禾心影的念頭占了上風。她從箱子裡挑了一件男裝換上,今日赤烏不在——自打徐相的案子出來後,赤烏也忙了起來。
她打理好了自己,便趁著夜色偷偷出了門,一路上連猜帶問,總算是找到紙條上所寫的那個地方。
果然是一間茶室。
這茶室修繕成了小苑的模樣,從外頭來看,更像是一處民宅,不遠處就是坊市,不時有城守備的兵馬巡邏。禾晏思忖一刻,抬腳走了進去。
小苑外頭,站著兩個素衣小童,看見禾晏,什麼都沒問,只道:「姑娘請來。」像是早就在這裡等著她似的。
禾晏一頓,她是穿著男裝來的,自己的男裝不說萬無一失,卻足以蒙的過大多數人了。可這兩個小童直接就道「姑娘」,絕不會因為是他們二人眼光獨到,所以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真身,只怕在裡頭等著她的那人,對她這般行徑早已了解頗深。
禾晏的心裡,隱隱猜到一個人,但她還不能確定,也不太明白,對方為何要這麼做。
那小童帶著禾晏進了小苑,繞過一處花園,進了茶室裡,茶室外頭的堂廳裡什麼人都沒有,不知本來就冷清,還是被刻意支開了。一直走到走廊處,走廊兩側都是更小的茶室,禾晏隨著小童走到最後一間。
小童道:「姑娘請進。」說完這句話,兩人就也不管禾晏,逕自離開了。
禾晏推門走了進去。
茶室裡,光影搖動,滿室茶香,長桌後,坐著一名清俊男子,廣袖長袍,笑意溫雅,輕聲道:「阿禾。」
「楚四公子,」禾晏聽到自己的聲音,「你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覺得好像許久未曾見到阿禾了,想與阿禾說說話而已。」他溫聲回答,並未因禾晏的冷漠而有半分不悅。
禾晏揚手,給他看手中的髮簪:「禾小姐在什麼地方?」
「魏府。」
禾晏一怔,再看向楚昭,想了想,將手中的髮簪往桌上一丟,自己在楚昭對面坐了下來,她看向楚昭,平靜開口:「你騙我?」
「若非如此,」楚昭道:「阿禾怎麼肯來見我?」
從前並不覺得,如今聽他一口一個「阿禾」,禾晏便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頓了頓,她問:「那麼,楚四公子這麼著急見我,所為何事?」
楚昭將茶盞往禾晏跟前推了推,禾晏看了茶盞一眼,並沒有動。
「之前在濟陽和潤都的時候,阿禾同我也算是朋友,怎麼回了朔京,反倒變得生分起來?」楚昭微笑著開口。
禾晏望向他,「聽聞四公子前些日子受了重傷,可還好?」
「並無大礙,」楚昭笑道:「不過阿禾會擔心我,我很高興。」
禾晏便蹙眉看著他。楚昭這話,聽著怎麼像是在撩撥?從前在濟陽潤都的時候,禾晏只當他是玩笑,並未放在心上,如今她與楚昭都已經各自被賜婚,就算徐娉婷與他的親事不能如約舉行,到底他們二人的身分,還是有些微妙。
難道是想借著她來對付肖玨?禾晏思忖著,眼下徐敬甫的餘黨還未全清,極大可能都會入楚昭手下,這麼說來,楚昭與肖玨還是對手的關係,要是楚昭想要借著自己的手來對付肖玨……他居然用美男計?犧牲也太大了。
見禾晏目光古怪,楚昭愣了一下,半晌,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搖頭失笑道:「阿禾又想到哪裡去了?」
「四公子,」禾晏正色道:「你從哪裡得到的禾小姐的髮簪?」
「許大奶奶?」楚昭道:「我只是看阿禾對許大奶奶諸多照顧,所以才令人拿走了她的簪子,此舉非君子所為,但我也只是想見阿禾一面。」他問:「阿禾對許大奶奶,倒是十分真心。」
「禾許二家之事,到底也是因我而起。我與禾小姐死去的長姐恰好同名同姓,又是緣分,多照顧一些也是應該的。」禾晏對答如流。
楚昭飲了一口茶,嘆道:「如此,我倒是很羨慕那禾小姐。」
「羨慕什麼?」
「羨慕阿禾能如此真切的關心她。」
禾晏:「……」
她現在明白了,楚昭就是在明明白白的撩撥她,而且比起從前來,撩的簡直肆無忌憚,光明正大。
禾晏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她是不是許久沒有在人前展現自己的功夫了,讓人忘記了她的拳頭可以將石頭砸的粉碎?
「四公子,你找我來,應當不是要說這些的吧?」禾晏問,「不妨有話直說。」
楚昭笑了笑,神色斂了一瞬:「阿禾如今待我,像是仇敵,是因為肖都督的關係?」
禾晏看著他,沒有說話。
「快新年了,」楚昭看著她的目光,亦是柔和,似乎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憂傷,「再過不了多久,阿禾就要和肖都督成親了。」
「四公子是想要恭喜我?」
楚昭搖頭:「不,我是想問妳……真的要和肖都督成親麼?」
禾晏:「……當然。」
「能不能不成親?」
禾晏簡直莫名其妙:「為何不成親?」
「因為,」他含笑望來,「我喜歡阿禾。」
禾晏:「……」
上輩子她做禾二小姐時,雖然與男子打交道打的多,卻未曾被人表白過,縱然是與許之恒做夫妻,許之恒也沒有說過「喜歡」二字。沒想到重生一回,桃花開了不少,拋開那朵爛桃花范成,無論是濟陽城的木夷,如今的肖玨,還是眼下的楚昭,都讓禾晏有些懷疑,這禾家小姐外貌生的是挺漂亮,但也算不上國色天香的地步,何以這樣吸引人了?肖玨好歹與她還有兩世的緣分,木夷和楚昭算怎麼回事,他們連話都沒說過幾次,就這麼說「喜歡」,是否有些隨便了。
「四公子,這種話可不是隨便說的。」禾晏定了定神,客氣回道。
「我沒有說笑,」楚昭溫柔地看向她,目光竟像是認真的很,「在涼州衛見到阿禾時,我就喜歡上阿禾了。」
禾晏忍不住起了一層起皮疙瘩。
她想,她還是不大習慣聽人這般直白的說情話的。
「多謝四公子厚愛,不過,」她道:「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是肖都督?」
「對。」禾晏答得爽快。
「阿禾做事總是這般直接,」楚昭仍然微笑,目光卻有些黯然,他問:「妳……為何喜歡肖都督?」
為何?
禾晏一怔,她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要講究原因的,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為什麼?一定要說的話,那大概是因為肖玨實在是太好了。看她想吃枇杷就把枇杷偷偷塞進她的包袱裡,讓青樓媽媽換掉烈酒變成甜甜的薔薇露,知道她在學館裡力氣不夠提不起刀就故意選走了刀法的先生,見她暈船就給她暈船藥騙人說是毒藥……諸如此類種種,很奇怪的是,他好像從未被人溫柔對待過,卻好像很懂得照顧人的溫柔。
想了想,她才笑道:「我這個人,以前人緣不太好,對我好的人不多,所以每一個對我好的人,我都牢牢記住。後來我發現,對我好的原來都是同個人,我怎麼會不喜歡他?」
「我也會對妳好。」楚昭溫聲道。
禾晏抬眸看向他:「楚四公子,我們不是一路人。」
茶室裡一片沉默。
楚昭的眼眸顏色偏淺,這令他看起來,總是多了幾分別人沒有的溫柔,而如今那雙眼眸,像是即將碎裂的螢石,脆弱的讓人心痛。
「阿禾,妳這麼說,我很傷心。」
禾晏道:「抱歉。」
雖然對於人與人之間更親密的關係,她從來處理的都不算得心應手,可關於楚昭,禾晏說出這話時,內心卻並無多大掙扎。楚昭與她不是一路人,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因為前生的關係,她更喜歡坦坦蕩蕩的人,而不是說話說三分留七分,總讓人捉摸不透。
到底是成年人,不想讓這氣氛尷尬,禾晏也笑:「況且我即將成親了,四公子懇請皇上留下徐小姐一命,定是對徐小姐也有真情。四公子不知道,」她語氣輕鬆,「我這個人善妒,所嫁之人,日後後院之中除了我便不能有別的女人,肖玨能娶到我,也是付出代價的。」
「這有何難?」楚昭看向她,認真道:「如果阿禾願意嫁我,我的後院中,必然會只有阿禾一人。」
「啪——」
還沒等禾晏說話,冷不防一聲巨響,身後的門被踹開了。
「大言不慚。」有人冷笑著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