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遊船舊夢
十日後,一行人抵達金陵。
同濟陽的熱情淳樸不同,與潤都的沉重蕭瑟也不一樣,金陵城溫柔而多情,如嬌美風雅的娘子,沾染了幾分粉紅薄色。晴光盈盈,朝日風流,吳儂軟語裡,滿耳笙歌,是真正的人間富貴鄉。
林雙鶴一到此處便走不動路了,看著街道上走過的嬌軟娘子稱讚道:「這才是神仙窟,難怪人們總說,一入金陵便不想離開了。」
禾晏:「……你先前在濟陽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林雙鶴一展扇子,「禾兄,我只是入鄉隨俗而已。」
禾晏:「……」
真是好一個入鄉隨俗。
到了金陵,自然該與金陵應天府的巡撫打聲招呼,燕賀帶來的兵馬不方便在城內肆意走動。應天府那頭早已接到燕賀一行人至的消息,是以燕賀先去應天府裡接應,好將兵馬安頓下來。
應天府外,侍衛早已等候在外,有安排好的人去安置兵馬,禾晏本來也該隨著王霸他們,一道站在「兵馬」的隊伍中。奈何林雙鶴拍了拍她的肩:「妳如今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了,不是白身,當然該與我們一起,正好教妳見見官場世面。」
禾晏無言以對,正想問肖玨,燕賀瞥了她一眼,也跟著開口:「說的不錯,既然有官職在身,就跟著我們罷。」
燕賀這樣眼高於頂,十分不好相處的人,偏偏對禾晏另眼相待,旁人都有些詫異,禾晏卻心知肚明,這多虧了自己在燕賀面前將「禾如非」貶得一無是處,讓他覺得自己是世上難得的知音。
眾人邁進屋裡,正堂裡坐著一人,穿著巡撫的官袍,見他們進來,那人起身,巡撫生的很年輕,身材消瘦,五官清秀中帶著幾分堅毅之色,看起來不像是巡撫,反而像是國子監念書的學生。他站起身來,先是對著燕賀行禮,「燕將軍」,隨即目光落在肖玨身上,立刻面露驚訝之色,只是這驚訝稍縱即逝,很快便成為怔忪。
禾晏心中亦是吃驚,她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到楊銘之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巧合,一個肖玨、一個林雙鶴、一個燕賀、一個楊銘之,賢昌館裡的同窗,這裡竟然遇著了四個!未免太過不可思議,不過……
禾晏抬眸,偷偷看身側的肖玨一眼,當年念書的時候,肖玨不是與楊銘之最要好麼?
禾晏少時得肖玨暗中相助,但明面上,與肖玨實在算不得親厚。當時肖玨亦有自己的好友,林雙鶴算一個,楊銘之就是另一個。比起林雙鶴這樣不務正業,只知玩樂的公子來說,楊銘之顯得正經多了。
楊銘之的父親楊大人乃觀文殿學士,楊銘之大抵是因著父親的關係,年少時才華橫溢。不過他身體不好,隔三差五頭疼腦熱,因此武科也是一塌糊塗。不過先生或是別的少年並不會因此而嘲笑他。在文科上,楊銘之實在是厲害極了。據說五歲時便能出口成章,八歲時就能與大魏名士論經。禾晏進賢昌館的時候,楊銘之已經很有名了,他的策論和詩文最好,還寫得一手好字,很令禾晏羨慕。他的性情也很溫柔,不比林雙鶴跳脫,也不如肖玨淡漠,柔和的恰到好處。
若說賢昌館中,燕賀總是在武科上與肖玨一較高下,那麼楊銘之便是能與肖玨的文科旗鼓相當的對手。與他溫柔的性情不同,楊銘之的詩文和策論總是帶著幾分銳氣和鋒利,可見他內心激傲。他還喜歡抨擊時事,興致來了,寫的文章連朝廷都敢罵,每每被先生責罵,但禾晏能看得出來,先生們是欣賞他的。
少年時的禾晏一直以為,楊銘之這樣的天才,入仕是必然的,一旦入仕,絕對會在大魏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不過她投軍後,便沒聽到楊銘之的消息,萬萬沒想到,今日會在這裡見到了,也萬萬沒想到,楊銘之竟然成了金陵的巡撫。他沒有留在朔京?這是為何?而肖玨看見他的神情亦是淡漠,這很奇怪。
當年肖玨與楊銘之的關係,就如與林雙鶴的關係一般。而眼下見面,卻生疏得彷彿陌生人。
發現這一點的不只禾晏,還有燕賀。燕賀道:「哎,這不是銘之兄嗎?你如今怎麼在這裡做巡撫?」
燕賀也不知道?看來這些年,楊銘之過得很低調。
楊銘之回過神,對燕賀笑道:「陰差陽錯罷了。」
「肖懷瑾,這可是你過去的好友,你怎麼如此冷淡?」燕賀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一轉,「你們吵架了?」
他這話問的輕鬆,彷彿仍是少年時,卻讓楊銘之臉色微變。
「要敘舊日後再敘,現在又不是敘舊的時候。」林雙鶴適時的插進來,將話頭帶走,「那個,楊……大人,我們如今要在金陵停兩日,麻煩替我們安置一下。燕賀的兵馬你看著辦吧,歇兩日我們就回京了。」
林雙鶴的態度也很奇怪,肖玨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林雙鶴可是個人精。可瞧他眼下對楊銘之的態度,卻有些刻意的劃清關係,再不見當時的親切。
楚昭自不必提了,早已看出其中暗流,饒是燕賀再心大,也意識到不對。這一回,他總算沒有直接說出來,安靜的閉了嘴。
楊銘之的笑容有些僵硬:「自然,房間都已經收拾出來,等下就叫人帶你們過去。」
林雙鶴一合扇子:「多謝楊大人。」
不多時,來了幾個婢子,領著禾晏他們去住的地方。住的地方不在巡撫府上,在秦淮河畔不遠處的一處宅子,許是楊銘之名下,屋子已經收拾的乾乾淨淨,房間倒是剛好,一人一間。
楚昭也得了一間。
他這一路上,倒是沒有與禾晏說過太多話。顯得沉默而安靜,不知道在想什麼,這倒是省了禾晏的事。肖玨也並未和他發生爭執,暫且相安無事。
禾晏住的屋子本是最偏僻的那間,這一行人中,她官職最小,這麼安排無可厚非。偏偏林雙鶴跳出來,對她道:「禾兄!我方才瞧見住的屋子裡有螞蟻,我害怕,能不能與妳換一間?」
禾晏:「……」
她道:「都在一處,你的房間有,我的房間也會有。」
「可是我單單只怕我房間的螞蟻。」他回答的很妙。
聽到他們對話的燕賀皺了皺眉:「林雙鶴,你有病啊?」
「正是,」林雙鶴笑咪咪地問:「你有藥嗎?」
燕賀拂袖而去。
一邊的楚昭若有所思地看了禾晏一眼,搖頭笑笑,隨應香走進自己的房間。
禾晏瞪著面前笑得開懷的林雙鶴。林雙鶴打什麼鬼主意,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林雙鶴那間屋子,恰好在肖玨隔壁!他這不是將自己往肖玨身邊推,天知道她才下定決心要離肖玨遠一點。
她抬眸,恰好看見肖玨側過頭來,清凌凌的一瞥,一時無話。
林雙鶴道:「就這麼說定了,禾兄,我走了。」他飛快地抱著自己的包袱衝進禾晏原本的屋子,禾晏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走進林雙鶴的房間。
關上門,禾晏鬆了口氣。明知道這裡不是涼州衛,兩個房間裡也沒有一撬就開的中門,竟覺出些緊張來。她在心裡暗暗唾罵自己一聲,在濟陽城的時候,崔越之府上,連一間房都睡過,有什麼可緊張的,如今還隔著一堵牆,難不成會飛不成?
思及此,便稍稍放鬆了些。
只是心中到底是念著方才肖玨與楊銘之見面的不尋常之處,有些奇怪。過了一會兒,又溜出門去,見四下無人,就敲響了林雙鶴的房門。
林雙鶴打著呵欠來開門,一看是禾晏,立刻緊緊抓住門框,「禾兄,說話算話,咱們已經換了屋子,決不能換回來。我死也不會出去的。」
他還以為禾晏是要來換回屋子的。
禾晏無奈道:「我不是來換屋子的,我是有事來問你。」
「那就更不可以了,」林雙鶴正色開口,「我是正人君子,我們孤男寡……男,要是落在有些人眼中,豈不是出大事了?」
他這亂七八糟說的都是什麼?
禾晏懶得理他,一掌將他推進屋,自己跟了進去,隨手關上門。
林雙鶴被禾晏一掌推到椅子上,順勢雙手捂住前胸,振振有詞,「禾妹妹,朋友妻不可戲,我不是那種人。」
「我問的是楊銘之。」禾晏打斷他的話。
林雙鶴一愣,隨即大驚失色,「妳看上楊銘之?」
這人心裡怎麼只有情情愛愛,禾晏深吸口氣,「不是我看上他,我是想問問你,那位楊大人和都督之間是否出了什麼事。先前聽燕將軍說,楊大人是都督的好友,可我方才在外頭瞧著,他們二人的情狀,實在不像是好友的模樣。」
一口氣說完,林雙鶴總算明白禾晏的來意。他先是呆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坐直身子,向來開懷的臉上露出愁容,嘆了口氣,道:「妳發現了啊。」
禾晏問:「可是他們之間出了什麼事?」
「其實,我與燕南光、懷瑾和楊銘之是同窗。」林雙鶴放下手中的扇子,端起旁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遞給禾晏,又倒了一杯給自己。他盯著茶盞中的茶水,回憶起從前,聲音輕飄飄的:「燕南光跟鬥雞似的,成日跟這個比那個比,與我們不熟。當年我和懷瑾、楊銘之最要好。說起來,楊銘之和懷瑾,應當比我和懷瑾更親近一些。」
他面上並未有半分妒忌不滿之色,只笑道:「畢竟我文武都不成,與懷瑾只能說說誰家姑娘長的俏,哪家酒樓菜更新。楊銘之和懷瑾能說的,總是比我多一些。楊銘之身體不好,少時還被人暗中說過娘娘腔,後來懷瑾帶著他一起後,就沒人敢這麼說了。」
這些禾晏都知道,她那時還心想,有才華的人總是與有才華的人諸多相似,肖玨與楊銘之同樣出色,難怪能成為摯友。
「後來呢?」她問。
「後來……」林雙鶴低下頭,目光漸漸悵然起來。
肖家出事那一年,朝中局勢很緊張。肖仲武死了,還擔上鳴水一戰指揮不力的罪名,肖家傾覆在即,朝中徐相的勢力越發倡狂。賢昌館裡的學子們,雖然都是出自高官富戶,但這個風口浪尖,誰也不敢為肖家說話。
林雙鶴除外。
他們家在宮中行醫,林清潭和林牧又不管前朝之事,林雙鶴更無入仕打算。得知肖家出事,林雙鶴央求父親和祖父在皇上面前替肖仲武說些好話。林牧也真的說了,他那一手女子醫科出神入化,人又圓滑,後宮諸多娘娘都與他關係不錯。林牧挑了幾位娘娘在陛下面前吹了幾日枕邊風,也不提肖仲武的事,只說肖家兩位公子可憐,都是少年英才,偏偏府中出事。
陛下也是個憐才之人,耳根子又軟,吹著吹著,便真覺得肖璟與肖玨可憐,鳴水一戰之罪,只論肖仲武,不連累肖家人。
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南府兵的兵權還沒有收回來,縱然陛下如今念著舊情不發落肖家其他人,可沒了兵權的肖家就如沒了兵器保護的肥肉,只要旁人想,都能上來啃一口,更不是徐相的對手。陛下的仁慈只會隨著肖仲武死去的時間越長而越來越淡,想奪回兵權,只能當下下手,晚了就不行了。
而滿朝文武,除了肖仲武曾經的舊部以及沈御史,無人敢開口。
肖玨在賢昌館,摯友只有兩位。一位是林雙鶴,一位是楊銘之。林雙鶴央求自己的父親為肖玨說話,楊銘之的父親楊大人,那位觀文殿學士,曾是陛下欽點的狀元郎,文宣帝很喜歡他。若是楊大人說話,陛下未必不會聽。
肖玨請楊銘之幫忙。
林雙鶴至今還記得楊銘之當時說的話,他滿眼都是焦急,拍了拍肖玨的肩,道:「我一定說動父親在朝堂上為肖將軍說情。請陛下澈查鳴水一戰的內情,懷瑾,你放心,我和林兄會一直陪著你。」
他文文弱弱,說的話卻擲地有聲,林雙鶴從未懷疑過楊銘之那一刻的真心。想來肖玨也是。於是他們等著楊銘之的消息。
一日、兩日、三日……楊銘之沒有來賢昌館,問先生,只說是病了。
林雙鶴與肖玨懷疑楊銘之是出不了府,或是被家中關起來,並未懷疑過其他。於是商量一番,兩人便扮作小廝混進楊府,找到楊銘之。
彼時,楊銘之正在屋子裡練字。
沒有門鎖,沒有軟禁,甚至沒有生病。他看起來與從前一般無二,甚至因為在家裡不比學堂辛苦,氣色都好了一些。
「銘之,」林雙鶴訝然地看著他,「你怎麼不去學館?我和懷瑾還以為你出事了。」
楊銘之起身,看向他們,準確的說,是看向肖玨,沒有說話。
倒是肖玨明白了什麼,開口道:「你父親……」
「抱歉,」不等肖玨說完,楊銘之便打斷他的話,「之前答應你的事,我食言了。我父親不能替肖將軍說話。」
「為什麼啊?」林雙鶴急了,「不是說好了嗎?」
「無事。」開口的是肖玨,他垂眸道:「此事是我強人所難,你無需道歉。」
林雙鶴不吭聲,他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求一句話有多難。本不該怪楊銘之的,只是希望寄託越大,失望也更讓人難以承受。
禾晏看向面前的人,不解地問道:「因為此事,都督和楊巡撫決裂了嗎?可也許楊巡撫並非沒有為此事努力過,只是因為楊學士不肯鬆口,所以才沒能成功。」
她不太相信楊銘之是冷血無情的人,因為楊銘之待人和氣善良,當初在賢昌館的時候,禾晏接受的善意不算多,楊銘之絕對算一個。而且詩文和策論飛揚激蕩的人,應當內心尤其仗義熱情。
林雙鶴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只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道:「我當日也是這樣想的,可能楊銘之有些苦衷。」
「然後呢?」
「然後我們臨走時,楊銘之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有些不平,眼前又浮現起當年的影子。
楊銘之叫住正要離開的兩人,道:「懷瑾,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鳴水一戰,也許並沒有什麼內情,本就是肖將軍的原因?」
肖玨已經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少年神情平靜,輪廓漂亮的像是一幅畫,他沒有說話,只是走到楊銘之身邊,一拳揍了過去。
「那一拳真狠啊,」林雙鶴「嘶」了一聲,又有些幸災樂禍,「楊銘之身子不好,被揍得在床上躺了半月,楊大人氣的要死,差點上摺子,最後不知怎麼的又沒上,可能是看懷瑾可憐吧。」
「不過這也沒什麼用,」林雙鶴嘆息一聲,「那之後不久,懷瑾就自己進宮請命了,帶著三千人去了虢城,一戰成名。」
禾晏沒料到楊銘之與肖玨之間,還有這麼一段。聽林雙鶴說完,也思忖了好一陣子。
誠然楊銘之最後說的那句話太過傷人。但無緣無故的,怎會如此?不幫就是不幫,何必這樣往人心口捅刀。且楊銘之原先的性子,不至於這樣尖酸刻薄。禾晏都這樣想了,身為楊銘之曾經好友的肖玨,不該沒想到這一點。
禾晏問:「那之後呢?都督就沒有再和楊大人往來了麼?這其中有沒有什麼誤會?」
林雙鶴搖了搖頭:「懷瑾自帶兵去虢城後,回京的日子很少。不過楊銘之嘛,在懷瑾走後不久,也不再在賢昌館進學。原本以他的才華,我還以為要考狀元留任朔京,以他爹的關係和他自己的本事,這也不難。不過自那以後,他像是銷聲匿跡了。大家兄弟一場,懷瑾的事,的確是他做得不對,我後來也不再與他往來,因此,不知金陵城的巡撫,何時變成了他。」
這兄弟幾人,看來眼下是真的分道揚鑣了,禾晏心中想著。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伴隨著燕賀不耐煩的催促:「林雙鶴,開門!」
林雙鶴起身,一打開門,就看見燕賀站在門口,林雙鶴微笑:「燕將軍,請問這麼晚了,來找我何事?」
燕賀正要說話,一轉眼瞧見屋子裡的禾晏,狐疑道:「他怎麼在你屋裡?」
「我來看看這裡有沒有螞蟻。」禾晏道:「如果有,好為林兄驅走。」
「對對對,」林雙鶴正色道:「她是我請來驅螞蟻的,你可不要胡亂懷疑我與他的關係。」
「什麼亂七八糟的,」燕賀皺了皺眉,「趕緊換衣服跟我們走。」
「去哪兒?」林雙鶴莫名其妙。
燕賀輕咳一聲:「我找人告訴楊銘之,今夜要去秦淮河遊船,他一個地方巡撫,自然該為我們準備款待,你趕緊換身衣裳,同肖懷瑾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