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文官有力量﹞
西元一○一四年七月,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寇準重回權力之巔,任西府樞密正使。在他身後,是全國官員百姓們殷切期待的目光,盼著他能扭轉乾坤,讓宋朝恢復到活人生存的社會。在他的身旁,是微笑著的首相王旦,他多希望寇準能助他一臂之力,以剛直、無畏的個性,來做那些他不敢做,卻真的想做的事。
但老天知道,寇準上任,直接倒楣的就是他。
寇準上任,完美的詮釋了他的為官之道──政壇即戰場,他變成了一個「戰士」。何為戰士?用千餘年後,林語堂罵魯迅的話來解釋就再貼切不過了。
「……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
寇準也這德行,和平得太久了,快要把人悶死了,來,我們來運動一下,大家都撿起石頭來互相砸!不過回應的人基本沒有,但這並不防礙他砸別人的興致。
上任第一磚,先就砸向了自己的老同學,大恩人王旦。
話說大宋朝東西二府在一般情況下互通議程,軍政事物總要協調一下好商量。這一點就算在王欽若時期都沒有停頓過,於是在寇準上臺之後,王旦方面對樞密院的檔案送交率就更高了些。
這明明是想趁這個機會,把宋朝的上層建築蓋得更好點,不過事後整個東府集團都要鬱悶至死,這個寇準真是個瘋子。
東府交過來的文件,寇準小心閱讀仔細挑錯,試想以他幾十年執政經驗,什麼錯誤疏漏挑不出來?之後他的作法不是平靜友好地把錯處注明,不是再發回東府,讓工作順暢,讓友誼升級,而是直接上報給皇帝,讓趙恆看一下東府集團有多無能、多可笑,為什麼還要讓我待在低了半級的西府,還不把東府的大權還給我?
結果王旦,以及整個東府都被趙恆鄙視了一下,弄得人人狼狽,個個火大。於是全體人員聚精會神,來審閱西府送來的文件。結果皇天不負有心人,錯誤誰都有,真的發現了。大夥兒連忙上交王旦,大老,報復的機會來了!
但王旦卻安安靜靜地改完,再交還給寇準,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東府集團仰天長歎,王旦啊,怎麼說你呢?送你五個字吧——真是「打不還手型」的!而且不止如此,當趙恆偶然向王旦問起寇準如何怎樣時,王旦還總是回答寇準這好、那好、什麼都好。
日久天長,連趙恆都看不過眼,對他挑明說:「為什麼寇準總是說你壞,而你卻總是說他好呢?」
王旦的回答卻非常官樣文章,看似一點都不和皇帝交心:「臣當宰相時間太長了,毛病都暴露了出來,寇準直言無忌,這正是他的長處,我也因此而推崇他。」
這是實話,還是敷衍?是故作高姿態,還真是肚量過人,不跟寇準一般見識?但只要稍有頭腦的人,就都會想到,如果王旦快意恩仇,大肆反擊的話,宋朝的官場會變成怎樣?
趙恆聽完無言地點點頭,再不說這事了。寇準聽到後,終於慚愧無地,找上了門來:「同年,你怎麼這麼大的肚量?」
從此宋朝的東西二府基本無事,但並不是說寇準就改了脾氣,變成「家裡憋屈型」的了,他只是給了王旦點面子,把槍口稍微轉了個方向而已。
三司使方面慘遭池魚之災,成了寇準發洩的對象。這一半是「天災」一半是「人禍」。
「天災」是因為要寇準動手,得有一定的身分地位,東西兩府之下就是計相的三司,不是它會是誰?至於「人禍」,可真不巧,這時的三司使是林特,這人論資歷沒什麼了不起,但當時很走紅,因為他在天書封禪等事情裡大出風頭。
管錢糧,註定了是那時的主角。
這就讓寇準很不爽,裝神弄鬼、媚上邀寵……最看不過眼的就是這種人!於是各種招數擺上來,林特和三司使集團開始慘叫。爭鬥的細節很繁瑣,但焦點凝聚在河北轉運使李士衡的身上。
林特命令河北路上繳絹帛,但時間太緊,李士衡根本無力籌集,但不怕,他的老上級就是寇準。寇準為此找上了皇帝,說林特是有意陷害李士衡,並且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因為就在不久前他還在天雄軍時,就曾經主動上繳絹帛五萬匹,當時林特不收,說京都不缺。但現在很快就要緊急徵調,明明是林特搗鬼,要麼就是三司使失職,請皇帝把三司部門的官員該撤的撤,該罰的罰,要不然國家的經濟調控就要出大問題。
趙恆很無奈,寇準說得似乎有道理,於是三司部門的大批官員被裁撤,連林特本人都被處分。可是有一點,趙恆要拜神,就離不開錢,這是最根本處,所以像丁謂、林特這樣的人決不會長久地失寵。很快,在一次拜神行動中的大赦福利裡,三司部門所有官員官復原職,林特的賞賜加倍。而寇準的樞密使也當到頭了。
上任不過十個月,就要再次下臺,寇準的心情非常低落。是戀棧?還是說對於榮譽太過於執著?他知道自己就要被罷免之後,悄悄地找到了王旦。
皇帝不寵愛,同僚都煩他,似乎只有這位厚道的老同學才能幫他吧。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王旦幫忙,讓他成為「使相」,即帶著同平章事的頭銜的節度使,這樣的罷免,才能少一些屈辱和淒涼吧。
身為首相十餘年,王旦早就看慣了人事浮沉,他忍住了太多的責備寇準的話,只是淡淡地說:「使相豈能私下謀求?」不答應。
寇準更加懷恨在心,這個世界真的是都拋棄了他!但是罷免的命令真正下達時,他才發現國家還是給了他使相的稱號。他哭著進宮謝恩,說不是陛下寵愛,怎能得到這樣的封號。但趙恆卻說了實話。
……別謝我,這是王旦的意思。
當天寇準茫然出宮,這人生和人,可真是越看越不懂了,真的只是名利場或者競技場那麼簡單嗎?…
﹝二十三年前的貍貓﹞
西元一○三二年,宋天聖十年的二月二十七日早朝,「小」皇帝趙禎照例陪著他的母后劉娥走上了大殿。簾幕在他面前垂下,母后在右,他在左,先後落座。
很平常的一天,只是不知道他昨夜是否心神驚悸,夜不能眠。
這時他已經二十三歲了,此前已經不算短的歲月裡,他留下的印跡少得可憐。據史書記載,這位皇帝大概只說過十句話,而且完全無關痛癢,與國家大事無關。
比如,他父親真宗趙恆出殯時,靈車法駕造得超巨大,別說出城門,就連開封城沿途的民宅都礙道兒。於是當時的治喪委員會說了,得拆了城門,再拆民居,一路拆,才能平安地送走前皇帝。劉娥就同意了,但當時年僅十三歲的趙禎突然說:「城門可以拆,民宅不能動。」
於是仁宗之「仁」,從小彰顯。
這一天也不例外,只見和平年代裡、早朝很無聊,正要解散回家,突然首相呂夷簡走了上來,此人像是問了一句很瑣碎很無聊的話。
「太后,聽說昨天宮裡有位嬪妃死了?」
真是沒品,不管滿廷官員什麼表情,相信小皇帝一定對他投去了輕蔑的一瞥。才上任的,你什麼都不懂吧?宰相該幹什麼你不知道?甚至宰相的職權有多少你也不知道?你是皇家辦事員,宮廷之外才是你的天下,宮裡的事輪不到你。
卻不料威鎮天下的母后突然間站了起來,如臨大敵:「宰相,你要管宮中之事嗎?」
說完不等呂夷簡回答,立即拉起了小皇帝,走進內宮。那一天,趙禎一定滿腹不解,但是他已經習慣了無條件、不詢問的順從。他被匆匆帶回內宮,然後他的母后又匆匆離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知道,更不敢問。
劉娥急速回到前殿,呂夷簡仍然原地沒動。四目相對,心知肚明,劉娥直接發問:「你為何要離間我母子!」
呂夷簡也只回答了一句:「太后,以後妳不想再保全妳的家族了嗎?」
大逆不道,當殿無禮!竟然敢威脅當朝太后的家族安危。但詭異的是,一生強勢的劉娥卻沈默了,她細細地思量,最後的結果竟然是「意稍解」。她消氣了,並且有些理解了呂夷簡的用意。
當天就這樣散了。
上面呂夷簡和劉太后的共四句話的對白根本前不知頭、後不知尾,但涉及面極廣,那與綿延了二十三年之久的宋廷最大內幕有關…
第二天宮裡傳出了消息。那位「宮中嬪妃」的靈車要從皇宮的城牆小門運出去。而且所謂的喪禮更是被簡化到接近零操辦,跟沒有差不多。官方給出的解釋是禮部的官員查出來了該嬪妃死的時辰不對,大辦喪事對國家不利。
於是這就接近定論了,一個普通嬪妃罷了,不知皇宮裡還忍著多少位,活的時候有養就不錯了,難道還想死得也風光?但詭異的是呂大宰相火了,他再次去找劉太后,這次不是問她在不在乎秋後算帳,而是直接要求在皇儀殿治喪,太后和皇帝都要舉哀成服。
這簡直是帝國中最隆重最重大的喪事禮節了!
這一次劉娥沒在乎,她不接見,不給呂夷簡說話的機會。呂夷簡大怒,他強烈要求覲見,我們面談!劉娥的反應是再次拒絕,她派出了一位相當震撼的大太監,就是那位把曹利用趕盡殺絕的羅崇勳。要他去問,你呂夷簡到底想幹什麼?
呂夷簡的要求很簡單,靈車一定要走西華門,除此以外,概不答應。
劉娥很失望,這就是她親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她派羅崇勳再去傳話:「想不到你也這樣!」(豈意卿亦如此也!)
呂夷簡無動於衷,他回答:「臣位宰相,朝廷大事,理當廷爭。太后不許,臣終不退。」
呂夷簡倔,劉娥更狠,你不退,我更不答應。結果羅大太監來回跑了三趟,宋朝頂尖的兩位大老就是談不攏。這時呂夷簡面臨抉擇,還要怎麼辦?再僵下去會不會立即吃眼前虧?可是若突然間軟了,還不如當初沈默!
要做就做到底,人生才會有自己的標籤。他決定扔出那個最重大的秘密,一切都挑明了說,咱們誰都別再藏著掖著!
──「宸妃誕育聖躬,而喪不成禮,異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謂夷簡今日不言也!」
這就是呂夷簡當年的原話。「誕育聖躬」,說的是生了皇帝;「宸妃」,就是死的這位「宮中嬪妃」。連起來讀,就是她是現任皇帝趙禎的親媽!
這涉及到了二十三年前的一段隱事。也就是在野史中盛傳的「狸貓換太子」,具體情節就不多說了,相信每個中國人都知道。現在說的是正史版。
話說當時趙恆努力了好多年啊,但生出來的不是公主,就是長不大的皇子。尤其是最寵愛的劉貴妃,到了四十多歲了肚子還是不爭氣。帝國沒有接班人,怎麼辦?
信神終得救,一個不起眼的小侍女成全了趙恆以及劉娥。她姓李,是劉娥的貼身侍女,生性沈默寡言(該死,不知這是天性,還是後來被劉娥壓制的),趙恆某天衝動了一下,結果她就懷孕了!
生下的竟然是宋氏皇廷盼望了N年的皇子。但是別高興,侍女是奴隸,奴隸沒功勞,她的兒子馬上就被主人劉娥抱走,之後徹底隔離,永不相見。趙禎此前二十三年的生命裡,這位李氏夫人不僅沒法走近兒子半步,而且在趙恆死後,她還被劉娥趕出宮去,去給趙恆守墳。
至於她的名位,直到死之前,仍然只是「順容」,與嬪妃差了十萬八千里。這個「宸妃」的名號,說白了就像是男人們死了之後的廟號、諡號那樣,算是臨別禮物吧。那麼現在就有一個問題。
請問這件事真的隱秘嗎?說不隱秘,為何以皇帝之尊,趙禎長大到了二十三歲,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如果說隱秘,那麼為何李氏剛在宮中去世,外面的呂夷簡立即就知道了?
歷史證明是後者。富貴險中求,人人都不敢去動的東西,那裡面才隱藏著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譽。呂夷簡之所以能成為呂夷簡,其間絕沒有半點的僥倖。
具體地說,劉娥已經六十多歲了,還真以為她能像武則天那樣六十多歲登基,到八十多歲才死!
所以才逼著呂夷簡撕破了臉,說出「……異日必有受其罪者」,那會是誰?異日到來,即是趙禎親政之日,那時劉太后肯定死了,看誰還能罩著你們!這句話立即起效,威逼有時就是比利誘管用,羅崇勳火速趕回宮裡,這回時間不長,太后懿旨傳出。
──一切都按宰相的意思辦。
終於搞定了。看來男人和女人之間就是不好溝通,得需要一個超級優秀的半導體才成!
之後的事情就變成了皇家出殯演示流程。李氏以皇太后服色入殮,棺內注滿水銀,靈車由西華門出,宮中從三月初一起發哀成服,皇帝和劉太后一體服喪。宮外輟朝三日,普天同祭。到了初四,追封李氏三代,十四日入葬時,再輟朝三日,直到這時,一切才算告一段落。
這期間帝國首相呂夷簡是真正出頭露面的人。原因是皇帝太「小」,並且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摻和進來;劉太后嘛,現在天大地大唯她最大,中原大地上誰的葬禮才能請得動她?於是人人都滿懷敬意地看著呂大首相端莊肅穆,一臉誠敬地主持發喪禮儀,把真正的皇太后送走。五體投地的佩服吧?這才是真正的忠臣,人家做出了誰都知道,但就是都不敢去做的事!
生於人世,什麼都是交易。忠心也有價錢,呂夷簡心裡有桿秤,他知道,自己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已經就此確定,並且顛撲不破,誰都沒法動搖!
終於把對方(情敵?下屬?合作夥伴?)給熬死了,劉娥的心情是怎樣的?突然放鬆,再沒了危機感,無論如何她都是皇帝還活著的唯一的娘了?還是說,她也難免心有愧疚?人,做事最好別太殘忍。
六十多歲的熬死了四十多歲的,這中間的差距只能在於她們的心情。一個位於人世之巔,呼風喚雨隨心所欲;另一個卻寂寞冷清,默默地陪伴著死了的「丈夫」,再癡癡地凝望著遠隔無數宮牆的兒子……那是怎樣的人生!
﹝媽媽,我想妳﹞
劉娥死於陰曆三月份,北方春晚,驚蟄時分應該才到。
朝廷裡各有各的辦法,都在讓皇帝知道某個真相。
但誰都不敢搶先,一位重量級人物登場,八大王趙元儼。這真是個有故事的人,宋朝小說裡最膾炙人口的八賢王趙德芳,據說就出自他的原型。而他到底做過什麼,虛的實的,可比他的父親趙光義、哥哥趙恆加在一起都出彩。
此人是父親的第八個兒子,所以才叫「八」。
話說趙恆死的那天,痛苦中的真宗皇帝突然間手指胸口,做出了一個奇特的手勢。他先伸出了五根手指,放鬆,再伸出了三指,然後目不轉睛地望著當時的首相丁謂等人,像是有話卻說不出來。
屏風後的劉娥立即轉了出來,她宣佈散會。然後到了外面,她說剛才陛下的手勢是說,三五日病就會好,大家不用擔心。
但在場的人都神色詭秘,目光遊移。三加五,那是八,現在八大王就在皇宮裡,而且宋朝的傳統就有「兄終弟及」這一說,人家是在等皇位,而且現在真宗陛下都暗示同意了!
危急中,據說是李迪解決的問題。八大王在皇宮裡的理由很正大,是「問疾」。我哥病了,我來探病,有什麼不對嗎?
但是一定得趕他走。於是正理不行用怪招。李相公四下遙望,正看見翰林院給八大王送熱水。只見李迪提起筆來,就在熱水瓶裡涮了兩涮,於是銀瓶盛墨水,黑白很分明。照樣給他送去。
八大王一見,大驚失色,立即跳上快馬,飛奔回家。有毒啊──他們要害我!問題就這樣解決了,皇位才能正常地傳給了趙禎。
其實哪兒跟哪兒,宋史裡有記載,真宗駕崩時,趙元儼也病著,他扶病入宮,瞻拜皇兄的遺容,對皇嫂劉太后號啕痛哭,然後回家繼續養病。一養就是整十年,直到這時出來見皇侄。而且李迪那時早就被貶出京城了,真宗死時,連寇準都在開封之外。
他這次十年之後的出關了。只見喪禮隆重,小皇帝悲慟欲絕,八皇叔卻悠悠然無動於衷。威嚴的大臉變得神聖莊嚴,他鄭重地說:「皇帝,你的媽不是你的親媽,你的親媽這麼多年都沒法當你的媽,現在你在哭的根本就不是你的媽!」
趙禎的腦子急劇缺氧,八叔你慢點說,我頭暈。於是八皇叔在那高高的金鑾殿上,講述從前的故事。把趙恆、劉娥還有李氏的關係,一一複述。中心論題是這一句話:「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於非命。」
趙禎的心靈慢慢地退進了一個冰冷遙遠的地方,一個殘酷的事實毫無預兆地降臨了,母親原來另有其人,這麼多年以來她只能默默地看著我,卻無法相認!而且已經死了,是「死於非命」,再聯繫起大娘娘剛剛故去,能得到怎樣的答案?
六十四歲的劉娥在自己的身體垮掉之前,害死了唯一能威脅到她的人!我的親媽是被人害死的!
趙禎的心靈突然異變,忍無可忍,他立即要知道自己的親媽埋葬在哪兒,要看到她,就算在死後也要見她一面,看她受過怎樣的苦楚!
馬上去查,生母安葬在哪裡?沒想到答案馬上出現──洪福院。趙禎一愣,竟然是很正規的地方……他立即就要趕去,卻被再次攔住。
八皇叔說,你還有個親舅舅在,何不讓他先去?
親舅舅,趙禎悲喜交集,他在哪兒?回答是就在京城,是宮裡的三班奉職。趙禎再次一愣,就算在悲憤激動中,心裡還是劃過了一個問號──大娘娘是不知道還是發神經,竟然留著他在眼皮底下?
但顧不得了,他派舅舅李用和先去打前站,隨後他就起程。同時派兵包圍了劉娥的「哥哥」劉美的住宅,只要發現生母李氏的屍體有傷害的跡象,立即抄家拿問。
牛車轔轔,生母面前沒有天子,趙禎放棄了玉輅,以牛車代步,趕到了洪福院。下車直奔棺槨,生死天塹,一木之隔,終於打開了。
只見李氏夫人面色如生,平靜地躺在水銀之中。她身穿著皇太后的服色,沒有半點受苦傷殘的痕跡。「……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於非命。」八皇叔的話迴響耳邊,是的,前半句沒有錯,我乃母親所生,但後半句卻無從談起。
並不是死於非命。
心靈平靜了下去,趙禎的底蘊在這裡顯現。他悲傷,從這時起,他陷入了多年的哀怨之中,對生前從未謀面,沒有交談過隻言片語的母親無盡的思念。乃至於多年以後,一位翰林學士為她寫了一篇《進祔李太后赦文》,其中寫道,「……為天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顏,不及乎四海之致養,念言一至,追慕增結。」趙禎突然悲從中來,找來該翰林。
「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為人子者最痛苦的事。
而那位翰林說,臣是庶出(小老婆生的),從小受兄弟歧視,母親無能為力,孤苦無依。趙禎突然落淚,竟然與他一樣的命運!
這時,他應該明白了他命運中最大的兩條主線中的一條──他是個不知道自己正在孤苦中的孩子,當他知道時,已經晚了。
但就算這樣,他也不遷怒於人,絕不像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於自己手握生殺大權之時,大肆殺戮,用別人的鮮血來證明自己的孝心。
當天他平靜地放下了棺槨,低頭微微歎息:「人言豈可盡信,大娘娘平生分明矣。」隨即命令包圍劉宅的軍隊撤走,從此只有哀傷,沒有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