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摘錄之一】
﹝仁宗的面紗﹞
西元一○四四~一○四五年之間,是宋、遼、西夏三國的國運分水嶺,同時也是宋朝進入黃金時段的破曉時分。
這個黃金時段的生成,就源於宋仁宗的決斷。從這些決斷,和其產生的後果,能隱約看到他三十五年的生命裡,隱藏得非常深的能力和個性。同時,這個黃金時段裡沉浮著太多的明星,中華五千年文臣的代表、儒家的大成者,都在這個時段裡產生。
按說是星光璀璨,無與倫比,也的確在歷史的長河中佔有絕對的制高點,就連在評書演義中,這些人都是出鏡率最高的。但是真正看清楚他們之後,很多眼鏡片就會摔滿一地。
宋仁宗今年三十五歲了,十三歲之前隱藏在他父親宋真宗的影子裡,二十四歲以前又被他養母劉娥徹底籠罩,好不容易親政了,又有超級多的大臣、君子、小人來搞事,滿天下一直在折騰,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皇帝,反而出鏡率少得驚人。
歷代史書和學者們就給他送上了很多的頭銜──懦弱、懶惰、昏庸甚至好色。那麼他又是怎麼從一次次的內外動亂、財權糾紛、黨爭幫派裡存活下來的呢?每一次都平安度過,是他天生就戴著玉皇大帝給的不死金牌?
開玩笑,一次不死是偶然,兩次不死是幸運,三次不死就只能承認他是超人,不管他的內褲有沒有穿在外面。何況他還每次都做到了不動聲色,讓各方各面的蘋果自動掉到他的手裡來。
趙禎的不作為行為在慶曆新政中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到了遼、夏戰爭時達到了一個眾臣皆驚的程度。非常令人髮指,幾乎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對他很抓狂。
戰爭爆發在那年的十月份,就在爆發的前夕,他答應了李元昊的求和。而且條件還對宋朝非常的苛刻。
議和的內容簡直太不對等了,就算答應,也不能這樣賠本!
何況這是大好時機,為什麼不聯合遼國狠狠地痛打西夏,往大方向說很可能讓李元昊亡國滅種,徹底乾淨,小一些也能讓党項人元氣大傷,回覆到原始社會,重新全族變土匪。那是多麼解恨又理想。
但趙禎居然狼狽到了僅次於割地的賠款狀態,真是懦弱加可恥,搞什麼嘛,昏頭到白癡!我想大家都抱有這個看法吧?
那麼不妨換一種思維方式,假設趙禎突然英明神武,至少精明強悍,他抓住了這個機會。要麼在同一時間出兵党項,配合耶律宗真的軍事行動,要麼不答應李元昊的求和,耗下去,等更好的條款。
考慮下結果。出兵打仗,應該會勝利,李元昊畢竟不是鐵木真或者完顏阿骨打那樣的大角色,輸了,甚至本人都死翹翹,這個結果對宋朝好嗎?
兩個結果。
一、遼國從此獨大,至少恢復宋、遼對峙。以耶律宗真佔便宜不要命的性格,加上這次滅國級的大勝,再考慮到這人之前就對宋朝的瓦橋關土地發生過濃厚興趣。信不信下一個打擊目標就是宋朝?
二、李元昊死,西夏亡。這很好,党項人會不會絕種呢?那片土地上會不會再出現個李繼遷?那個幽靈一樣的党項影子再四處飄蕩起來,想想那是連宋太宗趙光義都搞不定的人物,讓趙禎怎麼才能安枕無憂?
所以出兵打仗沒有半點好處,何況還不見得必勝。
再說耗下去等更好的條款。這事兒看上去半點錯都沒有,不過稍微合計一下,就會發現是個豬腦袋才會想出的蠢招數。
請問你等什麼?
過了這個時段,李元昊無論是輸是贏,都不會再繃緊對宋朝的關係。輸了一了百了,死人不需要和平,不死的話也落寞了,徹底當土匪去,直接就是個搶,還囉嗦什麼?贏了,我連遼國都不放在眼裡,你宋朝算什麼東西?
那時的條件,說不定會更苛刻呢!
所以看似不作為,其實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並且從根子上斷絕了西夏和遼國對宋朝再次動武的理由。其實多簡單,對於宋朝來說,這兩個蠻族鄰居是地道的惡鄰,又窮又橫的主兒。他們的東西,宋朝半點都不希罕,根本沒有搶和計較的必要。
如果要說有感興趣的東西,只有一樣──燕雲十六州。得到這個,才真正有意義。除了這點之外,一切免談。
好了,綜上所述,趙禎的對外策略已經分析完成。大家覺得怎樣?我們再回頭研究一下他在慶曆新政時期的表現,看看不動聲色的背後,有著怎樣的智慧和打算。
他最為人所詬病的一點,和外戰方面一樣。麻木得就像那不是他的國家、他的子民一樣。簡直是放任著君子們去表現,再隨便小人們來掐架,一概不聞不問,徹底隱身。直到危及到了他的皇位時,他才動用了點權力,讓君子們發寒。
千年間有無數人要問,你既然大張旗鼓地要新政,為什麼又撒手不管,讓君子們四面楚歌,變得灰頭土臉?這不僅是拿范仲淹等人涮著玩,更是拿宋朝的前途開玩笑!
那麼我們再換個思維想事,讓趙禎牢牢地站在君子們一邊,歐陽修他們說什麼,他就做什麼,那樣的局面會怎樣呢?
「進賢臣」,好,君子們都擁到身邊來。這些人天天嘰嘰歪歪地說三道四,核心內容就是皇帝坐穩了別動,我們怎樣指揮你就怎樣辦事,對,是個木偶就正確了。至於君子們的表現嘛,進奏院事件中,和歐陽修主動狠揍御史台,都表現得很清楚了。
好鬥、無節制,連起碼的倫常概念都沒有。這樣的君子要來幹什麼?尤其是針對國家具體難題時,根本拿不出有效的解決辦法。
而這些事情,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表現出來的。從新政開始到范仲淹外放,不過才八個月而已。歷代史書都在埋怨、嘲諷趙禎的始亂終棄,但為什麼就不看看新政者本身是什麼貨色呢?
好玩的是,繼續換角度思考。這些人之所以敢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原形畢露,無所顧忌,是因為什麼呢?如果換成是李世民那樣的皇帝,就算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吧。呵呵,這就要拜趙禎的不作為所賜了,就是要讓你們表現,為什麼要壓制呢?那樣得花多少時間才能看清楚你們!
至於在黨爭中仁宗的立場,為什麼要支持「小人」們,把君子們定性為黨派呢?那可怪不了趙禎,是歐陽修的文筆太偉大,每當讀到他的傳世大作《朋黨論》歐陽大才子說得再美妙,那也還是朋黨,有了這東西,就會形成勢力,有了勢力,就會和皇帝爭權。尤其是這幫人已經在強迫著皇帝「退小人」了,並且還把小人一一指出。
這樣的人為什麼要支持?
何況政治鬥爭就像荒原上的生存法則,您得去鬥。這麼偉大的賢人君子如果連幾個小人都搞不定,我怎能放心把萬里江山交給你們去管?
所以聽之任之,是這時最好的管理手段。事實也證明,趙禎從來都沒有失去對局勢的掌控力。並且有一件事情要注意,就是所謂的新政,對這個本來立意就不高明的改革事件,趙禎的處理結果是那麼的讓人稱道。如果稍微懂點歷史的話。
自古以來,關於改革有一個顛仆不破的真理──「改革,興旺;不改,漸亡;模稜兩可,亂。」
查遍史書,改革徹底的國家,經過陣痛之後,都會煥然一新,得到重生的機會。比如戰國時的秦、趙等國;不改,一以貫之的國家,好比各個朝代裡都有過的某一超長時段,如清朝的康熙、乾隆年間,所謂的盛世一直延續下去,儘量求穩,求溫和,但留給下一代的都是超級爛的大攤子,根本沒法收拾。
但這還不是最壞的,最可怕的就是最後的五個字。
模稜兩可,亂。
這個例子不必去別的朝代裡找,二十年後的宋朝就是最大的經典。到時再細說。現在要強調的是,趙禎屬於第二類,見勢不妙,立即收手,不玩了…
【內文摘錄之二】
﹝生得奸詐死成笑話﹞
宋慶曆八年正月十五日那天出了件事,事發地點在西夏的都城興慶府,主角是當地國王李元昊。
那天是花燈節,李元昊正在享受生活。回顧歷史,這時在他的周圍,無論是世仇吐蕃,近鄰回鶻,上級宋朝,還是主人遼國,都已經成了他的手下敗將。十多年了,他把一個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都變成了他的豐功偉績。
這樣的成就,考慮到之前党項人的家底,真是驚世駭俗。這裡要說句公道話,他就是這一階段的戰神,不管過程怎樣,不管成果如何,他決戰決勝,把党項人這一種族的地位,拔升到了歷史的最高點。
於是就享樂吧。
在這方面他的品味還是比較遊牧的,他沒有多花什麼錢來裝修房間,當然,這個愛好太燒銀子,以西夏這時的家底,別說宋朝的頂級建築,如玉清昭應宮這種他修不起,就連五代十一國時,南唐、南漢的那些宮殿,也不是他能夢想的。
他喜歡騎著馬,帶著帳篷,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到處遊獵。
這個女人就是不方便在皇宮裡出現的沒藏氏。時光流轉,溫柔纏綿,在出事這年的前一年,西元一○四七年的二月六日,他們終於有了愛情的結晶。
一個嬰兒誕生在一條叫兩岔河的岸邊,是個男孩兒。李元昊給他起名叫「寧令兩岔」。寧令,是党項語裡歡喜的意思;兩岔,是因地起名,誰讓他生在了這裡。當時誰也沒有留意這個男孩兒對西夏意味著什麼,對李元昊本人的命運會有怎樣的影響。
只不過是個孩子嘛……
但要看這是誰的孩子,並且同類相忌,李元昊還有別的孩子!簡短地說,他生過五個兒子,種種原因,包括他自己親手殺掉的二個,最後只存活了一個,就是野利氏所生的太子寧令哥。寧令哥的命運,以他的婚禮為分界線,之前無與倫比的幸福,之後暗無天日的灰色。
他的老婆變成他的「母后」,他的皇位也有了新的人選,就連他媽媽的地位都開始動搖,從前的衛慕氏就是最好的例子,無恩愛即無一切,連性命都可能保不住,還談什麼將來?
種種苦悶,寧令哥心神不定,各種各樣的想法在他心底裡升起,但無論哪一種,都沒有這個人帶給他的震撼。一個微妙的小人物出場,就是這個人,讓這件事變得兇險詭秘。
他叫沒藏訛龐,是兩岔的舅舅,沒藏氏的哥哥。同時也是西夏當時的國相。重要的位置,尷尬的身分,他有和寧令哥一樣不安的理由,誰知道會不會有別的女人跳出來,比他的妹妹更加漂亮,成為李元昊的第九個春天呢?
每個春天都可以孕育出種子,兩岔不會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後一個,李元昊才剛剛四十出頭,一切還都是未知數。他的地位,他妹妹的地位,有什麼辦法能徹底鞏固呢?
這是個問題,沒藏訛龐想了很久,一個很大膽、很奇妙的構思逐漸生成。越想越妙,只要能達到第一個目標,那麼整件事的結果,無論怎樣都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關鍵點在兩個人,李元昊和寧令哥,這兩人只要死了一個,對他都會很有利。但細想,裡面有很大的分別。
一、寧令哥死了。那麼至少兩岔的太子位置暫時成立,就算以後還有三岔、四岔直到N岔,都要十多年之後,才能變成麻煩。
簡言之,寧令哥死,會解燃眉之急。
二、李元昊死。這事兒就有點棘手。不是說西夏國勢會劇烈動盪,連帶著周邊的宋朝、遼國,甚至吐蕃都可能起兵報復,而是說,李元昊突然死亡,留下了寧令哥,兩岔會有機會嗎?
精密計算,成算不大。雖然野利族的勢力大不如前了,但絕對不是沒藏氏一個沒名分的女人,再加上他這個國舅牌的相爺可以比的。
所以李元昊可以死,但決不能留下寧令哥!只有達到了這個目標,兩岔和他才能是終極受益者。那麼繼續想,怎樣才能讓這個想法變成現實?難道要讓寧令哥去殺李元昊?
……腦子裡突然蹦出來這個念頭,一瞬間沒藏訛龐被自己嚇得毛骨悚然。怎麼想出來的,讓兒子殺老爸?倒不是說殺不得,草原上這事很多,聽說漢人們也很喜歡搞這套。只是第一道關就不好過,試問寧令哥不殺怎麼辦?稍微有點大腦就能看出來,這是為他人做嫁裳,對兩岔有利。
算計一番之後,沒藏訛龐得出結論,只管去和寧令哥提,別怕任何風險。甚至最理想的結果,就是寧令哥去告發他,那樣是達到目標的最快捷徑。
懷著這樣的成算,他找到了寧令哥。之後發生的事,其實不能去怪這位太子有多腦殘,的確很好笑,沒藏訛龐一說他就答應了。至於為什麼,一來是他的年齡。兩年前他才結婚,在盛行早婚的古代,他能有幾歲?二來是他的恐懼。
而不是傳統史書裡強調的憤怒。
老婆被搶,媽媽失寵,地位動搖,無論哪一點的確都讓他怒火中燒,但如果只是這樣,就能讓他怒到提刀去砍他老爸,那他應該比李元昊還李元昊,真是太有性格了。怎麼還能等到這時還不動手?真正的原因是他恐慌又無助。這點最要命,他怕,就像等死的犯人那樣,眼睜睜地等著失去一切。這時沒藏訛龐出現,帶給了他唯一的希望,再失去,就徹底完蛋了。
時間來到正月初一,那天李元昊在興慶府皇宮的正殿上接受朝拜,傳說當時紅日初升,但是暗淡無光,就像一塊血紅色的雲團虛浮在天空。朝臣一片驚恐,這是大凶之兆。但李元昊不介意,平生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天陰了就當是上天拉窗簾,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繼續威風,繼續享樂,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這一天,達到了狂歡的最高峰。他沒意識到有半點的危險向他靠近,事實上也絕對沒法事先察覺什麼。因為兇手居然是皇太子寧令哥本人。
元宵節之夜,李元昊喝得大醉。醉眼迷離中,他向後宮走去,那是他的私密天堂,從沒有任何外人能夠進去。
這就造成了兩個事實,他身邊沒有護衛,寧令哥不是外人。他的親生兒子突然出現,拔劍就砍了過去。李元昊完全是憑著多年的戰場本能閃了一下,可惜真是喝多了,百分之九十的腦袋都躲開了,唯獨他堅強挺拔的鼻子礙事,被寧令哥一劍削了下來。
瞬間血流滿面,劇痛中李元昊猛然清醒,他滿殿亂跑,躲避危險。但危險比他跑得還快,寧令哥瞬間就消失了。
他真的只是個孩子,看見父親滿身滿臉的血,立即就嚇慌了。他犯了第二個錯誤,這比他起心殺父還不可原諒。都見血了,再怎麼樣也得當場殺死吧!
沒辦法,年輕,可以蠢到無極限。
他直接跑去找沒藏訛龐,也不管是不是完成了合約。這回一路順暢,狂奔到國相家。沒藏訛龐很滿意,前面說過,只要寧令哥動手了,就至少有十多年的好日子過。還等什麼,他立即動手把末路王子抓住,衝進皇宮護駕,百忙中把寧令哥的媽媽野利氏也抓住,據說是第一時間全殺掉。至於為什麼這樣大膽,一來是忠心發作,無法抑制;二來殺人無罪,這是叛徒;三來李元昊已經挺不住了,他殘存的最後一點理智僅夠做出一個決定。
這時的李元昊可以贏得我們的尊重,想想整個鼻子被削掉,那都是軟組織,血是止不住的。大腦瞬間就缺氧迷亂,在這種沒法克制的疼痛昏迷中,他都清醒地意識到了最嚴重的問題。
自己必死,誰來接替他?他的國家,他的拓拔族由誰來保障安全?
僅存的兩個兒子,一個是殺父兇手,一個又實在太小,腦海裡做最後的掙扎,一定要想出個人來!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委哥寧令。這個弟弟沒什麼才能,但至少是個成年人,不會讓拓拔族的皇權旁落。
這是李元昊的遺願,這一時刻,讓人想起了他的祖父李繼遷。同樣是死於劇疼,同樣的擔憂身後事,但李元昊在這方面就沒法達成願望。
果然,李元昊拖了一夜,沒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他死後沒藏訛龐以國相的權力,加寧令兩岔的唯一皇子身分,竊奪了西夏大權。從此這個國家就進入了一個噩夢般的循環。幾乎每一屆的國王都長不大,國家大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時間都掌握在皇太后、皇后、外戚的手裡。
李元昊的直系後嗣們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究其原因,可以精確歸納為兩個字─「人品」。君以此始,必以此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