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現在我們來看……」
美國幽默作家史密斯曾經說過,英語引人煩憂的詞語當中最讓人提心吊膽的就是「喔噢」,好比當醫生端詳你的X光片,卻皺起眉頭說「喔噢」。我這裡要指出,本章標題那句只會讓人更心驚肉跳,超過其他一切語句,因為講這句話時不必皺眉頭,實際上還帶著逗趣傻笑。這個片語,就算是個片語吧,為我們的語法增添了一種詞類,那是種不連接任何東西的連接詞,它反而要產生反效果:把一切東西區隔開來。這個片語就這樣成為一種簡潔的隱喻,象徵現代美國公共論述的不連貫表達方式。
廣播、電視新聞播報員經常使用「好……現在我們來看……」,表示你剛才聽到、見到的和底下要聽到、見到的毫無關連,而且和你聽過、見過的一切說不定都完全無關。這個片語是用來認可一項事實:高速運作電子媒體所描繪的世界既沒有秩序也沒有意義,而且不必認真看待。不論謀殺多麼殘暴,地震破壞力多麼強大,政治過錯造成的損失多麼慘重──拉回新聞報導內容,不論球賽得分多麼令人心焦,氣象預報多麼令人恐慌──只要新聞播報員說一聲「好……現在我們來看……」,這一切都可以忘得一乾二淨。新聞播報員的意思是,前面這件事情你已經想得夠久了(約四十五秒),別再執著成癡(比方說持續九十秒),現在你應該把注意力擺在其他新聞片段或看個廣告。
「好……現在我們來看……」的世界觀並不是電視發明的。我在前面講過,這是電報術和攝影術的交流產物,後來才仰賴電視助紂為虐成長茁壯。這是由於在電視上,幾乎每半個小時都演出不同的節目,裡面的內容、背景和情緒都和前後節目毫不相干。部分原因是電視時間是以分、秒計價,也由於電視必須運用影像而非文字,此外,電視觀眾可以隨時離開片刻再回頭觀賞,因此節目內容幾乎是每隔八分鐘就構成一個完整的單元。觀眾看電視時,幾乎沒有必要把一個時段的思緒或感覺帶進另一個時段。
當然,在電視的「今日新聞」播報過程中,我們有機會看到「好……現在我們來看……」這種論述模式最大膽、也最讓人覺得尷尬的表現。因為在這裡見到的新聞不只是零零落落,而且沒有背景、沒有結果、沒有價值,因此連最基本的嚴肅性都沒有;也就是說,新聞純粹是種娛樂。
例如,設想你有機會替某一家電視台製作電視新聞節目,目的是要吸引最大群觀眾,這時你會怎樣著手。首先你會選出一批演員,每位都要長得很「可愛」又很「可靠」。應徵者都會繳交八乘十的光面照片供你選擇,淘汰容貌不適合做每晚展示的人,這表示不漂亮或超過五十歲的女子、禿頭的男性,還有過重、鼻子太高、雙眼靠得太近的男女都不予考慮。換句話說,你要設法召集一批會說話的漂亮髮型。就最低標準,你會希望那些人的臉蛋可以登上雜誌封面而不會被人排斥。
克拉芙特就有這樣一張臉,於是她應徵角逐堪薩斯市KMBC電視台的協同主播職位。後來她控告那家電視台性別歧視,按照她律師的講法,由於KMBC電視台的管理階層「喜愛克拉芙特的長相」,於是她在一九八一年一月獲聘。她在一九八一年八月被開除,理由是研究顯示她的模樣「有礙觀眾接受」。1「有礙觀眾接受」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和新聞又有什麼關係?就電視新聞或任何電視節目而言,「有礙觀眾接受」的意思都相同:觀眾不喜歡看演出人。這也表示觀眾不相信演出人,認為她不夠可信。就戲劇演出來講,我們能理解這其中的意義:演員不像飾演的角色,不能讓觀眾信服。不過就新聞節目來講,不夠可信隱含什麼意義?協同主播演的是哪種角色?還有我們是怎樣斷定表演不夠逼真?觀眾是不是認為新聞播報員撒謊,報導的內容不是事實,或隱瞞了重要事項?
想到這有可能是真的,觀眾對報導真假的認定,有相當程度是取決於他們是否接受新聞播報員,這不禁要令人感到恐慌。古代世界有一種習俗,帶來壞消息的人要遭流放或被殺害。難道電視新聞節目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恢復了這種傳統?難道我們因為不喜歡新聞播報員的長相就要把他們驅逐嗎?難道我們以往接受的慎防私心偏見等訓誨都要被電視抹煞?
如果前面那些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就算有所保留,也都值得篤信認識論的人士注意。簡單來說,電視為真相提出一種新的(或也有可能是恢復一種舊的)定義:講述人的可信度是命題真偽的最終考驗。在這裡「可信度」不是指講述者過去所發表的言論是否通過現實考驗,只是指演員或播報員給人的觀感是真誠、可靠、脆弱或嫵媚動人(任選一項或多項)。
這個課題相當重要,因為這已經超出「電視新聞節目所播報真相如何被人理解」的問題。倘若在電視上可信度取代了事實,成為斷定陳述真偽的決定性考驗,那麼政治領導人就不必費心探求真相,只要隨時隨地都讓人覺得他們演得很傳神就可以了。例如,我猜想前總統尼克森之所以蒙羞並不是由於他撒謊,而是因為他上電視時看來像在撒謊。倘若這是事實,那麼任何人都不該感到安心,連當初仇視尼克森的人也不例外。因為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有人看來像在撒謊,其實講的卻是事實;更糟糕的是,有人看來像是講真話,其實卻是撒謊。
身為電視新聞節目製作人,你對這些情況應該瞭然於胸,並沿襲梅里克等成功經理人的基本準則慎重挑選播報員。就像他們,接下來你也該轉移注意,遵奉最高原則根據娛樂價值來安排節目。例如,你會為節目挑選音樂主題。電視新聞節目在開場、結束都播放音樂,進行期間也不時插播音樂。我發現,在美國幾乎沒有人認為這種習性很古怪,而我則認為這證明了嚴肅公共論述和娛樂的分野已經模糊不清。音樂和新聞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播放音樂?我想這和戲劇、電影播放音樂的理由是相同的,目的是要誘發一種情緒並為娛樂提供主題。如果沒有音樂,好比當電視節目中斷並插播新聞快報,觀眾就預期有重大事件發生,往後生活或許要受影響了。不過只要有音樂來襯托節目,觀眾就可以安心,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而且實際上,新聞事件和演戲劇情同樣都和現實沒什麼關連。
新聞節目和正規戲劇表演沒有兩樣,內容安排多半是為了娛樂觀眾,這種見解還有其他幾項特徵可供佐證,好比每則新聞平均播報四十五秒。儘管簡潔不見得代表膚淺,就新聞而言卻正是如此。任何事件若花不到一分鐘就可以把內涵播報完畢,根本不可能讓人覺得那是件正經事。事實上情況十分明顯,電視新聞完全不想讓觀眾覺得報導有<$>什麼內涵,因為報導若有內涵,觀眾在報導完畢之後還會繼續思考,就會妨礙他們注意下一則急著想上場的新聞。無論如何,其實觀眾也沒有什麼機會分心,因為下一則新聞大有可能只會播出一段影片。影像輕易就能壓倒文字並讓思考中斷。身為電視節目製作人,你肯定會特別重視並優先處理帶有影像憑據的事件:被帶進警察局的殺人嫌犯、消費者上當的憤怒表情、滾落尼加拉瓜大瀑布的桶子(據說裡面藏了一個人)、走下直升機踏上白宮草坪的總統,這些始終都是精彩、有趣的景象,輕輕鬆鬆就符合娛樂節目的要求。當然,影像不見得要能陪襯報導的重點,也不必解釋為什麼這些影像要侵入公眾意識。影像畫面本身就是理由,電視製作人都懂得這個道理。
另外,保持高度不真實感也有很大好處。新聞播報員在影片開場白或結尾講話時,最好不要露出痛苦表情也不要發抖。的確,許多新聞播報員似乎沒有掌握他們所報導內容的真實意義,有些人一邊播報地震、大屠殺和其他種種災難新聞,表情卻始終顯露出逢迎的熱情。新聞播報員露出絲毫關切、驚恐都會讓觀眾驚惶失措。畢竟,在「好……現在我們來看……」文化中,觀眾和新聞播報員是搭檔,他們期待新聞播報員演好自己的角色,要有點正經,卻完全不需要報導事實真義。就觀眾這方面,他們不願意受到現實汙染來影響他們的反應,就好像看戲的人聽劇中角色談到一名謀殺犯在街頭逃竄,並不會緊張地打電話回家一樣。
觀眾也明白,不論新聞片段看來多麼嚴重(例如,就在我撰寫本文這天,一位陸戰隊將軍宣稱,美國和俄羅斯免不了要打一場核戰),稍後都會出現一段廣告,讓新聞的重要性瞬間化解於無形,事實上還要讓大半內容變得無關痛癢。這就是新聞節目最重要的結構要素,這就足以推翻電視新聞能體現嚴肅公共論述的論調。假使我在這裡停止,告訴你稍後我再回頭討論,接著就代表聯合航空或美國大通銀行寫幾句話,想想,你對我、對本書會有什麼觀感。你自然要覺得我不尊重你,肯定也會覺得我不尊重這個題材。倘若我每章都這樣做好幾次,那麼你對這整本書根本就不屑一顧。可是,為什麼我們卻不會對新聞節目不屑一顧呢?我認為,這是由於我們期待書本,甚至其他媒體(好比電影)應該保持一致格調,而且內容必須連貫,但對電視我們卻沒有這樣的要求,特別是對電視新聞。我們看電視零碎新聞已經見怪不怪,如今就算新聞播報員在核戰無可避免的消息之後,緊接著就說「先進一段漢堡王廣告,然後我們再接著報導。」我們也不會再像心智正常的人那般駭然不知所措,反正他的意思就是,「好……現在我們來看……」。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情況破壞了我們嚴肅面對世事的態度,這種危害說有多嚴重就有多嚴重。尤其是大幅仰賴電視來告訴他們處事之道的年輕觀眾受害更深,他們觀看電視新聞時,比任何觀眾層都更樂於採信一種知識論假設,認為所有的殘暴新聞、死亡報導都是誇大其詞,根本不必認真看待,也不必做理性回應。
這裡我還要指出,電視新聞節目的超現實架構裡暗藏了一種反交流理論。這種理論有個特色,亦即其論述拋棄了邏輯、理性、秩序和矛盾律。在美學領域,我想這種理論就稱為「達達主義」;在哲學界稱為「虛無主義」;在精神病學界則稱為「精神分裂症」。而以劇場術語來講,這就稱為歌舞雜耍。
若有人覺得我這樣講太過偏激,就請讀者參考麥克尼爾對電視新聞的描述。麥克尼爾是「麥克尼爾和雷爾新聞時間」的執行編輯和協同解說員。他寫道,重點「是一切都要簡短,不要讓任何人凝聚注意力,反而要求變、求新,並藉舉止、動作不斷提供刺激。你不必……注意任何概念、角色,而且你每次專注一個問題的時間都不要超過幾秒鐘。」他繼續說明,支配新聞節目的幾項假設是,「要做得一覽無遺才好,要避免複雜,不要精妙內容,詳盡闡述有害簡單信息,要以視覺刺激取代思維,還有精確的言辭已經落伍。」
沒有人比麥克尼爾更有理由挺身證明電視新聞節目根本是雜耍表演,「麥克尼爾和雷爾新聞時間」盡心竭力試圖把印刷論述的部分元素帶進電視,這個節目捨棄視覺刺激,內容多能詳盡說明事件始末並納入深度訪談(儘管如此也只有五到十分鐘),每次只報導少數幾件事情,強調背景和連貫性。然而,麥克尼爾的電視節目拒絕因襲演藝業模式卻付出慘痛代價。按照電視的標準,看這個節目的人太少,只能在幾家公共電視台播出。可以想見,麥克尼爾和雷爾的薪水,加起來也只有拉塞爾或布羅卡的五分之一。
假使你是某家商業電視台的新聞節目製作人,那麼你根本無從蔑視電視業行規。電視要求你努力工作吸引最多觀眾,然而儘管你用心良苦,製作成果恐怕還是非常接近麥克尼爾形容的那種節目。還有,你還會添加一些麥克尼爾沒有提到的成分:你會設法栽培新聞播報員成為名流,你會在印刷刊物和電視上為節目做廣告,你會製作「簡要新聞」來吸引觀眾收看,你會讓氣象預報員插科打諢作為調劑,還安排播報員以粗獷語調播報運動新聞(這樣邊喝啤酒邊看電視的人才會感到親切)。總之,你會像所有娛樂業的製作人那樣包裝整個播報活動。
這樣一來,美國人便成為西方世界娛樂享受最多,卻也可能是最孤陋寡聞的一群。這種講法不免將引來質疑,許多人兀自認為以電視作為認識世界的窗口,已經讓美國人消息十足靈通。當然,這得要看獲得消息是指什麼。不管在什麼時候進行民意調查,結果都顯示百分之七十的美國公民並不知道國務卿或最高法院首席法官是誰。我不想費心討論那種引人生厭的調查資料,就讓我們以「伊朗人質危機」這個非常戲劇性的事件為例,想想那個國家當時的情況。我想近年來並沒有其他哪起事件這樣持續受電視注目,因此,或許我們可以假定,美國人對這起不愉快事件了解得十分透徹。現在請你回答我以下問題:如果說每一百個美國人裡面沒有一個知道伊朗人講什麼語言,這算不算誇大其詞?還有「Ayatollah」(阿亞圖拉,意思是「神的標誌」,指什葉派領導人物)指什麼,代表什麼意義?有誰能夠詳細說明伊朗人篤信的教義?還有伊朗宗教史的主要沿革?還有「沙」是指誰,他來自何方?
但是,所有人對這件事情仍然有自己的意見,因為在美國,所有人都有資格擁有意見,碰上民意調查就可以派上用場。然而,這種意見和十八或十九世紀的意見層次相差懸殊。這些恐怕算不上意見,稱為「情緒」還比較恰當,也難怪意見每週都要改變,從民意調查的結果就能看出這點。這是由於電視造就出另一種資訊,不過稱為「假資訊」或許比較恰當,於是「獲得資訊」的意義也因此出現變化。我用的這個詞和美國中情局或蘇聯國安會情治人員所說的「假情報」幾乎就是同義詞。假資訊不是指錯誤的資訊,而是誘人誤解的資訊,錯置、無關、不完整或淺陋的資訊,那是會令人產生錯覺,自以為了解情況,實際上卻導引人偏離真相的資訊。我並非暗指電視新聞刻意隱瞞事件始末,不讓美國人認識世界局勢,我的意思是,當新聞套上娛樂包裝,免不了會產生這種結果。我在這裡說明電視新聞節目娛樂觀眾而不提供資訊,然而我們不只是無法接觸到真正的資訊,實際情況還更為嚴重。我真正要講的是,我們逐漸喪失判斷能力,不明白什麼叫做消息靈通。蒙昧總是可以補救,然而當我們把蒙昧當成飽學,這時又該怎麼辦呢?
這裡就舉個例子來說明我們是怎樣陷入這種迷惑處境。「紐約時報」在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刊出一篇報導,標題為:
雷根誤言不再引人矚目
文章開頭如下:
雷根總統的助理過去經常因為總統就政策或時事發表不當、誤導的言論而惶然失措,如今這種情況已經很少出現了。
其實,總統依舊經常發表可議的言論,但新聞報導卻不再像過去那樣追根究柢。白宮官員認為,新聞減少報導反映這已經不再引起民眾關切。(作者強調)
重點是「不再引起民眾關切」。這段文字與其說是一則新聞報導,不如說是有關於新聞的報導,從近來發生的事情也可以看出,這和雷根的魅力並沒有關係。這是在講新聞的定義,而且我相信,早期倡言自由主義之士和獨裁君主見了這則報導都要感到震驚。例如,李普曼在一九二○年便曾寫道:「不能察覺謊言的社會不會有自由。」儘管李普曼覺得要恢復十八和十九世紀那樣的公共論述機會渺茫,不過他和前輩傑佛遜都假定,只要報業有本事看穿謊言,那麼總統罔顧真相的言論總會激起民眾關切和憤怒。他相信,只要有辦法看穿謊言,民眾不可能對撒謊的後果無動於衷。
然而這個實例卻推翻他的假設。報導白宮新聞的記者有意願,也有能力拆穿謊言,構成揭發真相並激起公憤的基礎,然而民眾顯然對此沒有興趣。面對白宮揭弊的新聞報導,民眾以維多利亞女王的名言來回應:「我們不覺得好玩。」然而,這句話在這裡的意思和女王心中想的不同,民眾的意思是「不好玩就不會吸引他們注意」。倘若總統的謊言是以圖像呈現並配上音樂,說不定就會引來民眾質疑並想一探究竟;若是把總統就政府政策的不當言論拍成「大陰謀」一類的電影,影片中再出現幾名洗錢的反派角色,民眾就有可能大感興趣。我們都清楚記得,在水門事件聽證會採用戲劇手法揭發謊言之前,尼克森的地位還十分穩固。不過,我們這裡討論的完全不是那種情況。顯然,雷根總統只不過是說了不完全真實的事情,其中沒有任何東西具有娛樂價值。
但這裡還是要指出比較微妙的一點,總統多次失言都可稱為自相矛盾,他所提的主張互相牴觸,在同一背景中不可能同時成立。這裡的重點是「在同一背景中」,因為是不是互相矛盾要看背景來決定。若有人說他喜歡橘子而比較不喜歡蘋果,同時又說他喜歡蘋果而比較不喜歡橘子──倘若其中一句的背景是選擇壁紙花樣,另一句則是選擇水果作為點心,這時並沒有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兩個句子是對立而不是矛盾。不過,倘若這兩句話是在首尾一貫的同一背景中講述,那麼這兩個句子就自相矛盾,不可能同時成立。總之,只有當陳述和事件有連貫的背景,而且是彼此相關連時,我們才會覺得兩者相互矛盾。一旦去除背景或將句子零散錯置,矛盾也就消失了。我經常和年輕學生討論他們的寫作表現,才得以清楚明白這個道理。我說:「你看,你在這段是這樣說,在那段說的卻相反。到底哪邊才對?」他們很客氣,也希望討好我,面對我的問題卻只能支吾以對,但他們的回答卻也讓我瞠目結舌。他們說:「我知道,不過那是在那裡,而這是在這裡。」我們之間有一點不同,我假定在「那裡」和「這裡」,在「這時」和「那時」,前後兩段陳述應該是首尾一貫彼此相連,都屬於相同思想範疇的一環。這就是印刷論述的寫法,也可以說我就是「來自」這樣的印刷世界。而他們則是來自全然不同的論述世界:電視的「好……現在我們來看……」世界。他們從根本上就假定世界並不連貫,而是間斷的。在這種不連貫的、自相矛盾的世界中,矛盾與否不能判定是非功過,因為這裡不存在矛盾。
我想要強調的是,如今我們已經徹底適應新聞中「好……現在我們來看……」的世界,這是個零碎的世界,事件全都是獨立的,和過去、未來以及其他事件的關係都褪除盡淨,連貫假設也全都消失了。這樣一來,當然也見不到矛盾之處,在所謂的沒有語境<$>的語境中絕跡。既然矛盾消失了,民眾哪有可能對總統在不同時候<$>講過哪些話感興趣呢?那只不過是老調重彈,內容一點都不有趣,也毫無娛樂價值;唯一好笑的是記者對民眾的冷淡反應大惑不解。這倒有點諷刺意味,把世界拆解的那群人,竟然要設法把它重新拼在一起,接著才感到詫異,為什麼沒有人注意、關心他們的努力。
面對這種處境,恐怕連歐威爾這般睿智的人都束手無策;這一點都不像「歐威爾式」處境。總統並沒有掌控新聞輿論,「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不是「真理報」,美聯社也不是塔斯社。這裡也沒有官樣「新話」,沒有人指鹿為馬,也沒有人顛倒是非。種種現象只顯示民眾對漫無條理已經見怪不怪,而且被娛樂得麻木不仁。因此赫胥黎對這種處境根本毫不驚訝,他甚至還預言這種狀況就要出現。他認為西方民主體制不會受外力桎梏被推向滅亡,最可能的結局是歌舞昇平、醉生夢死,自行踏上絕路。歐威爾沒有想通這點,赫胥黎則領悟到了,民眾對矛盾已經麻木不仁,而且被科技帶來的娛樂眩惑心神,根本沒有必要費心隱瞞他們任何事情。儘管赫胥黎並沒有指明電視就是這劑毒品的主要成分,他肯定相當贊同麥克尼爾的觀點,認為「電視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書中的『索麻』解憂丸」。到頭來老大哥竟然是一九五○年代偶戲兒童節目中的主角「豪迪杜迪」。
我並不是說公眾資訊變得膚淺全都要怪電視,我的意思是,電視是我們理解公眾資訊的典範。就如早期印刷機的情況,電視也取得定義新聞必要表現形式的力量,同時也界定了我們該如何對新聞作出回應。電視把新聞包裝成雜耍節目,還誘使其他媒體依樣畫葫蘆,於是整個資訊環境開始仿效電視。
例如,美國最新、最成功的全國性報紙「今日美國」,便是完全仿效電視的模式來編排。它採用的街頭售報機看起來就像電視機,報導的內容十分簡短,編排非常重視照片、表格等圖解形式,部分還採用彩色印刷。報紙上的氣象圖解非常漂亮;運動版大量引述無意義的統計數字,多得能讓電腦不知所措。於是,創刊於一九八二年九月的「今日美國」,至今已經成為美國第三大日報(根據發行公信會一九八四年七月資料),很快就要追上前二名的大報「每日新聞」和「華爾街日報」。態度比較傳統的新聞人士批評這份報紙膚淺、做作,該報編輯群則依然故我,對印刷術準則充耳不聞。「今日美國」總編奎恩曾經表示:「我們不想推動計畫來爭取獎項,又沒有人會頒發獎項給調查最翔實的新聞短訊。」4底下就是獻給電視知識論所引發共鳴的絕頂禮讚:在電視時代,新聞短訊成為印刷媒體的基本新聞單元。此外,奎恩先生因為不能得獎而煩惱的日子也不會再持續多久了,隨著其他報紙也加入轉型陣營,想必不久之後就會出現頒給調查最翔實新聞短句的獎項。
這裡還必須指出,「名人誌」和「名流誌」等新興流行雜誌,不只是採電視導向的印刷媒體實例,它們還對電視本身產生強大的「流彈」作用。電視告訴雜誌,新聞只不過是種娛樂,雜誌則告訴電視,只有娛樂才是新聞。「今夜娛樂」等電視節目把藝人和名流的消息轉變成「嚴肅的」文化內涵,於是整個環節完全結合相扣:新聞的形式和內容都成為娛樂。
當然,在所有媒體中,廣播最不可能淪為赫胥黎科技迷幻藥世界的幫凶。畢竟,廣播特別適於傳達理性、複雜的語言。然而,就算我們不顧廣播淪為音樂產業附庸的處境,顯然我們還是要面對令人膽寒的事實:收音機為我們播放的語言漸漸變得原始、零落,而且多半只想誘發內在的本能反應;也就是說,這簡直就是披上了語言外衣的搖滾音樂,到處都聽得到,也成為電台的主要收入來源。在我寫作本書期間,扣應節目有個趨勢,「主持人」經常羞辱扣應的聽眾,他們扣應時講的話比人類遠祖「類人」(humanoid)的咕噥聲高明不到哪裡去。按照內容的傳統定義來評斷,這種節目簡直沒有內容,也只能吸引考古研究興趣,因為這可以讓我們了解尼安德塔人的對話大概是什麼樣子。更中肯的講法是,由於電視的影響,電台新聞廣播員的語言也逐漸喪失語境,變得漫無條理,於是我們聽廣播只能知道片段世局,要想藉此來認識世界全貌已經毫無指望。紐約市WINS廣播電台呼籲聽眾「給我們二十二分鐘,我們給你全世界。」他們這樣講並不帶嘲諷意味,我們大概可以假定,聽眾也不會覺得這句口號是癡心妄想。
我們就這樣迅速投入一種名符其實的「八卦問答」資訊環境,,那個競賽節目利用事實來提供娛樂,現今的新聞也是如此。歷來多有明證,偽資訊和錯誤見解不會讓一個文化滅亡,不過,目前還無法驗證自許可以在二十二分鐘內評斷世界的文化能不能存續。再者,以提供多少笑料來評鑑新聞價值的文化也是存亡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