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里寒冰神智清明,卻僵直地倒進了如瑄懷裡。
如瑄配製的藥物著實厲害,武功卓絕如他都反應不及,瞬間便無法動彈分毫。
「這是要做什麼?」
聽見身後有人說話,他雖無法轉身,但從聲音上分辨出了來人正是無思。
「我和百里城主之間,有些私人的事情要處理。」如瑄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耳邊,他還能看到如瑄嘴角淺淡的笑容。
「是這樣嗎?」無思走近了一些,「用了這麼厲害的迷藥,看來是很重要的事情啊。」
「你不會想阻止我吧。」
百里寒冰的眼睛尚能轉動,他看到如瑄在問這句話的時候,一隻手已經微微屈起,指尖閃過一絲寒光,看樣子像是一枚尖銳的銀針。
「你不要誤會。」無思立刻停下腳步,「我手無縛雞之力,怎麼會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呢?」
「那就好。」如瑄雖然這麼說,手卻沒有放下,「你若是再往前一步,恐怕就真的要變成瞎子了。」
過了半晌,無思才又出聲,不過那笑聲聽起來有些尷尬。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第一次見你開始,我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你身上有麒麟花和水沉香的味道,那是為了克制某種陰寒毒性煉製的祛毒之物。而要把麒麟花融進水沉香,非但方法複雜,更是必須時時觀測爐火,否則一不留神就會浪費了這兩種難得的藥物。」如瑄慢慢把手收了回去,「換成是我,若是雙目不便,就不會用水沉香而是其他材料代替,縱然藥效有少許不及,但煉製起來方便許多。何況,剛才看你在屋裡時,為了把針放回針袋而靠近燭火,我就肯定你雙眼應是能夠視物。」
「這些年以來,你是第二個只靠觀察就推測出我並沒有失明的人,這倒真是巧了……」無思嘆了口氣,「多年前,我遭人暗算中了奇毒『碧水』,後來雖然想辦法解了毒,卻因拖延了解毒時間,所以要常年服用麒麟香緩和餘毒。而且雙眼也因毒性脆弱畏光,白日裡才不得不借助布帛濾去光亮。雖不能算做失明,但在日光中幾乎不能視物,說是半盲也不為過。」
「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就別拐彎抹角了。」如瑄邊說邊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盒,「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麼協議,但今晚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我不希望有人插手。」
當如瑄一手挑開瓷瓶的塞子,濃郁特異的香味四散而出,無思臉上的表情霎時變了。
「紫玉精髓!」任他早已見慣了珍貴的藥物,此刻也是輕呼出聲,「你竟然找得到紫玉精髓。」
「地心紫玉,千年化髓。」如瑄重新把塞子塞好,對著他說:「這千年才得幾滴的紫玉精髓,想必能夠打動藥師你的心了吧。」
「你要把它給我?」無思大吃一驚,「如果你試著……」
「那也未必會有太大的作用,何況……早就沒什麼意義了。」如瑄打斷他,「與其把如此珍貴的藥物浪費在我身上,不如把它託付良醫,用來造福世人不是更好?」
無思就著明亮月光,帶著一抹深思相對,沉默了一會才問:「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為什麼要對一事一物執著到這種地步?」
如瑄握緊瓷瓶,望著百里寒冰已然散開的烏黑長髮:「也許我是個不知疼痛的傻子,喜歡讓自己遍體鱗傷。又或者我太過好強,為了爭一口氣怎麼也不願服輸放手。」
「聽來好似得了失心瘋。」他這麼一說,無思忍不住笑了出來,「誰能想到活人無數的一代名醫,竟然會說自己是個瘋子。」
百里寒冰能感覺到如瑄肩膀顫動著,想來是在發笑。
「就算瘋了,和是不是名醫又有什麼關係?」如瑄在他耳邊低聲笑著說,「不過,若是我不曾學醫,也許今日就不會……」
「也許那些你救過的人,都活不到今日了。」無思慢慢地走了過來,對著他伸出手,「如此優渥的條件,我自然會答應你的。但要我不再插手你們的事可以,可要用這紫玉精髓濟世救人,我未必能夠做到。」
「隨你如何使用。」如瑄毫不猶豫地把藥瓶放到了他的手裡,「總比交給庸醫,白白糟蹋了這珍貴的藥物要好。」
「如此說來,我倒也算心安理得。」無思接過瓶子,繞過如瑄,面對著伏在他身上的百里寒冰說道:「百里城主,這紫玉精髓對徹底祛除我身上的餘毒極有用處,這樣的條件我怎麼也拒絕不了。最重要的是,你也不會願意看到我和他兩個不懂武功的人扭打起來,傷了我固然不好,但傷了他你更不會饒過我。所以,你就別怪我不管不顧了。
「你我的約定已經告一段落,在下就此別過,再次相見之日……但願遙遙無期。」最後,無思嘴角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容,「城主請多多保重。」
百里寒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轉身飄然而去。
遠遠聽到無思的聲音傳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如瑄跟著重複了一遍,然後長長地嘆息一聲。
「幸好人生短促。」百里寒冰聽他似是在對自己說,「縱然煩惱也不長久……」
百里寒冰的神智始終非常清醒。
如瑄也不知對他用了什麼藥物,他雖然慢慢能夠做些微小的動作,但卻無法凝聚半點內勁。
他清醒地被如瑄扶著回到房裡,清醒地被如瑄扶著躺到床上,清醒地聽見如瑄支開了服侍自己的僕役和婢女,清醒地聽到他吩咐總管讓人守在院外,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他的心裡開始隱約覺得不太對勁。
「只不過是效力更強的軟筋散,對身體無害。」
百里寒冰吃力地側過頭,看到如瑄手持燭臺,慢慢走近自己。昏暗的屋裡,只有如瑄手裡一盞燭火熒熒發出光芒,映照在他的臉上,讓他近日消瘦許多的輪廓柔和了不少。
「如瑄……」百里寒冰喊著他的名字,才發覺自己已經可以出聲。
「嗯。」如瑄輕輕地應了一聲,把燭臺放在床頭,然後坐在床沿,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如瑄,你這是要做什麼?」百里寒冰看著他近乎失常的舉動,眼睛裡帶著驚疑,「有什麼話不能直接和我說,為什麼要對我下藥?」
「我說的話,你真的聽得進去嗎?」
「什麼意思?」百里寒冰的表情嚴峻起來,「我什麼時候無視過你?」
「百里寒冰,你口口聲聲說我是你最心愛的弟子,但你什麼時候把我看做可以交付信任的人?」如瑄對他搖了搖頭,「你的眼裡從來不曾有過我,你的眼裡除了自己,什麼人也沒有。」
「如果說是因為我欺騙……」
「不用說了,現在說那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如瑄打斷他,「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但那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
「如瑄,到底要怎樣你才肯聽我解釋?」
「你給我閉嘴,我不想聽!」如瑄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我告訴你百里寒冰,不論是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原諒你的!」
換成別人,百里寒冰又怎麼能容忍被這樣對待,不論他表面如何謙和有禮,但內心還是藏著絕世劍客的不凡傲氣。
但這世上只有一個如瑄。
除了如瑄,百里寒冰再不會對誰這樣百般遷就。加上此刻他心中有愧,而且如瑄的表現如此反常,他哪裡顧得上生氣發怒,心裡只是一陣忐忑。反觀如瑄,喊完之後倒是平靜下來,又是那樣呆滯地盯著他。
「如瑄你沒事吧?」百里寒冰伸出手抓著他的衣袖。
「你放心吧,我沒事,也沒有得失心瘋。要瘋的話我早就瘋了,怎麼也不會等到今天。」如瑄輕柔地笑著,指尖滑過他的髮鬢,「今晚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因為平時我對你說話的時候,你從來不肯認真聽,我才不得不這麼做的……」
「這樣就好了……」如瑄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如果我現在幫你解開,你就不會仔細聽我說話了。」
「到底為什麼……」眼前的人明明就是如瑄,偏偏又不像他?
「你覺得不認識我了?你的確從來不認識我,因為你的眼裡從來沒有別人,只有你和你的冰霜劍。」如瑄的指尖觸到他的眼簾,「知道顧紫盈為什麼會愛上我嗎?其實她原本也愛過你的,她心裡直到最後也一直有你,但你的眼裡和心裡卻從來沒有她。一個絕世美人,最難忍受的就是被所愛之人漠視,日復一日蹉跎青春韶華。」
百里寒冰身上雖然還是沒有力氣,但雙手已經能夠靈活行動。他本來緊緊抓著如瑄的袖子,但聽到這裡便慢慢放開了。
「對,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孤獨寂寞和痛苦,知道她對你的愛會日漸消磨,知道她想要什麼。」如瑄湊在他耳邊輕聲說著,「百里寒冰,論武功你是天下第一,但面對這種複雜情感,你絕對是一個拙劣不過的低手。」
「你是故意的嗎?」百里寒冰的聲音有些澀然。
「我根本沒用什麼手段,就讓她輕易愛上了我,你不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反省嗎?」如瑄微笑著,「你根本不懂,但凡她那樣美麗的女人,往往比其他人更加脆弱也更加多情,只要用對方法,讓她傾心於我其實也不是件困難的事。」
「別說了,如瑄。」百里寒冰的臉色已經變了,「紫盈已經死了,你不要再提到她。」
「你覺得這樣有損顏面還是失落傷心?」如瑄與他四目相對,「我猜是因為顏面無光。因為你根本不愛自己的妻子,你只是覺得百里寒冰被自己的妻子背叛,是一件十足丟臉的事情罷了。」
「如瑄,不許說了,我不想再聽到這些。」百里寒冰閉上眼睛,往另一邊側過頭,「你再說下去,我可要生氣了。」
「原來你還沒有生氣啊──」如瑄手下用力,強行把他的臉轉了回來,「那好,反正這些年來你從沒給我臉色看過,不如趁這機會大發雷霆,讓我見識一下也好。」
「是我騙你在先,你想怎麼洩憤都沒關係,可為什麼偏偏要扯上她?」被如瑄語氣中的輕佻蔑視激怒,百里寒冰目光開始變冷。
「要是可以,你以為我……」話說到一半,如瑄捂住嘴笑了起來,但卻只聽他發出笑聲,目光裡半點笑意也尋不到。
許久,他終於停了下來,手放下的時候,他臉上果然沒有一絲笑容。
「百里寒冰,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他用一種帶著倦怠的古怪聲音說,「如果可以,我真想一劍刺死你,再一塊一塊把你切碎吃了下去。」
似乎為了配合他的話,一陣毛骨悚然的冷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床頭的燭火一時劇烈搖晃。興許是沒了內力,單薄的衣物抵受不住夜半寒冷,百里寒冰的指尖微微顫了一顫。
如瑄見了,倒是真的笑了出來。
「你不會當真了吧。」他一邊笑一邊拉過被子,幫百里寒冰仔細蓋好,「不過話說回來,你常年茹素練武,味道應該比常人好上許多,如果硬要吃人,我是一定會選你的。」
百里寒冰這才明白他不過是隨口一說,但想到方才如瑄的那種表情,總令他心裡陣陣陰冷。
「如瑄,你為什麼要對我下藥?」他又問了一次,忍不住再三確認,「還有你說恨我,可是真的?」
「這時候再問,不是晚了點嗎?在我回答之前,不如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吧。」如瑄的手還放在他臉上,「百里寒冰,在騙我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準備騙我了?」
如瑄的目光在燈火中深邃難測,讓百里寒冰的心忽然收緊起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此時他正面對著一個足以與他匹敵的對手,一個哪怕用盡全力都未必能夠戰勝的對手。
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如瑄,轉眼竟是成了自己的對手?
燭光明滅不定,正如同百里寒冰此刻的心情。
「百里寒冰,在騙我之前你有沒有想過,你根本就沒有騙我的必要呢?」如瑄低垂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臉龐,「一直以來,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當初你讓我離開,我心裡不知有多麼難過,不也是一句話不說地走了?這麼多年來,你就沒有想過,只要你開口,也許我根本無法拒絕你嗎?」
「這次……不同……」他說得有些艱澀。
「不同?有什麼不同?」如瑄淺淺一笑,「其實我也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你是怕讓我知道,中了『當時已惘然』的人並不是你,我就不會願意施藥救治了。」
想到如瑄也許是因氣憤而一時失常,百里寒冰眼中的疑惑漸漸平復。
「我的確這麼想過。」他用平穩的聲音說,「但是如瑄,你實話告訴我,若中毒的那個人不是我,你也會願意嗎?」
看著他的眼神,如瑄知道百里寒冰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冷靜。
「不會。」如瑄朝他搖了搖頭,「雖然醫者仁心,但千花凝雪不一樣……」
「漳州衛家。」百里寒冰用四個字打斷了他。
如瑄慢慢收回放在他臉上的手,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如瑄,難道你不是姓衛嗎?」百里寒冰一手撐著床沿,竟靠著自己的力氣坐了起來,「你不是什麼孤苦無依的無名少年,而是出於昔日神醫輩出,倍受推崇的漳州衛家吧。」
如瑄往後退了幾步,直到撞上桌子,才總算停了下來。
「衛……」他動了動嘴唇,卻是說不出半句話。
百里寒冰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本發黃的古籍。他手腕一抖,那書本便穩穩地落到了如瑄手邊的桌面上。雖然這一擲多半是靠著巧勁,但看準頭也知道他的內力正在恢復。
而以他的功力,就算只是恢復了一成半成,也已勝過常人數倍。何況他此刻有了戒心,如瑄再想出其不意地制住他,怕是再無可能。
「你這十多年來,無非就是想要這個吧。」
如瑄的指尖已經觸到了那本古書,但一聽到百里寒冰的聲音,立即把手蜷攏收了回來。
「《藥毒記篇》……」雖然把手收了回來,他的目光卻還流連在那本書上,嘴裡也不由自主地念著。
殘破發黃卻還算完整的封面之上,赫然書寫著「藥毒」兩字繁複古篆。這兩個字的樣式,自他識字記事開始,不知用手指筆尖照著描畫了多少遍,怎麼也不會認錯的。
這本書對他來說曾經無比重要,此刻驀地落在面前,他又怎麼能無動於衷?
「你怎麼會知道?」過了好一會,如瑄才把目光從那本舊書上移開。
「因為唐紫盈。」百里寒冰背靠床柱,目光望向窗外昏暗陰沉的天空。「你是衛如瑄,她是唐紫盈,既然你能為這本書拜我為師,那她為這本書嫁給我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蜀中唐家,是嗎?」如瑄喃喃地說著。
「可惜唐有余用盡心機計畫了十多年,還陪上了嫡親妹妹的性命,最後還是落了個兩手空空的下場。」百里寒冰說這些的時候面無表情,也不見他有絲毫憤怒或不滿,那樣子就像在說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一樣,「唐紫盈也是太心急,如果她能再等一等,也許一切也就不會這樣收場了。」
如瑄望著他,每聽他說一句,臉色就白上一分。
「唐有余殫精竭慮想得到這本藥毒奇書,他以為百里家一定把它視若珍寶地收藏著。只可惜他怎麼也想不到,百里家的人對醫藥毒物毫無興趣,得到這本書也只是機緣巧合,所以一直不知道它有多麼珍貴。」百里寒冰把目光轉向那書,「其實它一直就放在藏書閣裡,只要細細尋找定能找到。就算有人把它從書閣拿走,也未必有人知道……如瑄你看,世事本就如此有趣不是嗎?」
「是。」如瑄僵硬地點了點頭,「這還真是有趣……」
「至於你的目的,我本來也不是很確定。直到無思看過你替雨瀾開的藥方之後,告訴我你是漳州衛家的後人,我才聯想到原來你們都是衝著這本書而來的。」
「對。」如瑄還是點頭,「衛家是因為得到了這書的後半部分,才成為享譽一方的神醫世家。我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夢想著要得到這本絕世醫書。這本書對我就如同武學之於你的意義,你應該不難理解吧。」
「如瑄,我沒有別的意思。」百里寒冰站了起來,「我想告訴你,雖然我有些失落,但心裡始終是相信你的。就算你一樣是為了這本書才來到冰霜城,但你絕對不會像我的妻子,為了這本書對我下毒,想置我於死地。」
如瑄把手收攏到袖子裡,火光閃爍,他的影子映在牆上彷彿不停顫抖。但事實上,他站得很穩,就連背脊都筆直地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