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朝為何有這麼強的生命力
我們一般都說漢唐時代是中國古代的盛世,但是為甚麼唐朝有這麼強的生命力?主要有兩個方面原因:第一,唐朝對前此400年的混亂歷史進行了制度、文化上的統合;第二,唐朝的「世界主義」,它是一個開放的帝國,所以對各種各樣的外來影響兼容並蓄。
唐朝的統合能力
從第一個方面來說,我們把唐朝稱為「律令國家」,因為它把中國自漢魏以來的傳統律法、律令做了一番非常完善的總結和提煉,形成了律令制度。唐朝有律、令、格、式,「令」和「式」是一種行政法,即詳細地規定了「你該怎麼做」;而「律」和「格」是「如果你犯了錯,那要如何懲治」。這些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
現在我們還可以看到保存下來的唐朝「令」的殘本,還有比較完整的《唐律》。當然一些類似於「格」和「式」等具體的規定已經丟失,但實際上我們從這些保留下來的文本,可以看出唐朝是把自漢代以來的各種制度進行了一番整合和調整,同時也吸收了北魏時期拓跋部族進入中原後帶來的一些北族制度的影響。
比如,隋唐偉大的長安城與中國傳統禮制下建立的城有些不同,即把宮城放到北面,市場則在南面,這實際上就是受到了北魏的都城—平城的影響。北魏的平城採用宮苑制度,有宮城也有苑,其北苑就是皇帝打獵的地方。長安城也是如此,大明宮、太極宮以北是一個禁苑,在長安城的北面沒有發現過唐朝的墓葬。因為整個禁苑是圈起來的,沒有人敢進去,所以像杜甫他們寫詩,都只是想像皇帝在裡面做些甚麼。
宮苑體制實際上是從北魏沿襲而來的。漢末中原陷入戰亂分裂後,很多世家大族紛紛遷往河西、北燕或南方等地。陳寅恪先生專門寫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對各種制度做了清理,研究這些制度到最後如何整合在唐朝的制度文化中。陳寅恪先生在書中特別講到「都城制度」。經過這些年的研究,如今我們對「都城制度」的理解也有推進,但究其基本,「都城制度」是把西域的一些工匠所帶來的域外技術、文化等糅合在唐朝的制度文化中。
其實在思想、文化、宗教、藝術各個方面,唐朝都是對當時東西南北的一個總結,它立於長安—天下之中,對於前此不同區域、不同種族的文化都做了一些整合和取捨。在學術文化方面,比如說儒家經典是最重要的思想文化的組成部分,也是很多禮法方面的思想根源,但是對於儒家經典,唐朝基本用的是南朝的學術。從漢魏到六朝以來一些傳統的學說,比如很有名的鄭玄注《論語》,後來我們就看不到了,因為唐朝用了何晏的《論語集解》來講《論語》,鄭玄注的《論語》就慢慢丟失了。
所以,為甚麼我們今天在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發現了鄭玄注《論語》就很高興,因為清朝的儒生下了很大功夫彙輯鄭玄注《論語》,也 僅僅只輯了十分之一。可是我們在敦煌、吐魯番湊起來的鄭玄注《論語》有一半多。為甚麼呢?就是因為敦煌、吐魯番比較偏遠,雖然已 經進入唐朝很長一段時間了,學校都用何晏的《集解》本,但是私塾還 是用鄭注《論語》,所以就留下了很多。
「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個重要的考古發現:一個 12 歲的小孩子卜天壽的《論語鄭氏注》抄本。當時很轟動,郭沫若還為此寫了文章。這就表明在南北經書統一之後,北方的經書仍在一些 家庭的私塾中傳授。
其實,文化、藝術、思想也是如此。比如唐朝之後,小孩識字用的《千字文》是在南朝梁時期定型的;學書法,是學唐太宗非常推崇的王羲之。雖然不能說都是南朝的, 但是整個思想文化上更多的是統一採用了南朝的。因為 南朝歷經東晉、宋、齊、梁、陳,這幾個時期文化都相當高,而北朝的拓跋入主之後,雖然也有一些文化的提升,特別是北魏孝文帝從平城遷到洛陽,要漢化爭正統,但是北朝整體的文化水平沒有南朝這麼高。其實這一現象從隋煬帝時就開始了,到了唐朝之後,在文化、藝術、思想 方面基本上是沿用南朝。
佛教也是一樣,現在大量佛教的注疏部分(即佛經的解說),比如鳩摩羅什譯的《法華經》等經書的注疏,唐人用得更多的也都是南朝的,北朝很多經疏後來都丟失了。我們研究敦煌、吐魯番,認為最有價值的是那些北朝的經疏。因為可以讓我們知道,北朝的經師跟南朝 的經師有甚麼不一樣的說法。玄奘之所以要西去取經,都有這方面的原因,即中原的一些學說不夠了,要到印度去尋找。
其實,魏晉南北朝存在一些詩歌、小說的流行趨向,才使唐朝得以有了這樣一個詩歌的社會:不管高水平的 李白、杜甫,還是小孩子寫的打油詩,我們看到的唐朝是一個整體的詩歌的社會。比如長沙窯燒製的瓷器上,我們看到的那些詩歌,都是普通人創作的,人人都可以說上幾句詩。另外,小說在唐朝也非常流行,比如科舉的行卷, 舉子們要寫傳奇小說給大家看。還有《太平廣記》裡收錄 的那些小說,很多都是長安社會上流行的東西。
唐朝的世界主義
從第二個方面來看,唐朝是一個世界主義的國家,具有非常寬廣 的胸懷,樂於接受外來影響,且能夠對這些外來影響兼容並蓄,產生出新的文化。它並不只是一味地接受,同時也是一個大熔爐,把這些東西融會貫通。所以唐朝是非常具有國際號召力的。
我們平常都說唐太宗是一個偉大的皇帝,當然也有史家吹捧的部分。其實隋煬帝也很偉大,只不過他折騰得太厲害。隋煬帝時期的國 家圖書館的藏書,比唐朝最盛時的開元、天寶年間的藏書還多,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但隋煬帝的歷史是唐太宗時代的史官書寫的, 因此,我們現在看到隋煬帝都是壞的,唐太宗都是好的。
但是唐太宗確實是一個金光閃閃的人物,非常了不起。他除了是一位偉大的皇帝,還是天可汗。他在貞觀四年(630)滅了東突厥,整個北面的遊牧民 族都歸屬唐朝管轄,這些人公推他為天可汗。所以對於唐朝來講,他是皇帝;而對於整個周邊民族,他是天可汗。
唐朝 630 年滅東突厥,658 年滅西突厥, 此後唐朝的疆域包括了今天塔里木盆地的天山南北(即北疆、南疆)、蔥嶺以西的吐火羅斯坦(即今阿 富汗、巴基斯坦)和北邊的索格底亞那,就是粟特 地區(今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波斯最東 界的疾陵城(今伊朗扎博勒)是唐朝最西的一個羈縻州都督府,即波斯都督府。唐朝用「羈縻州」的 形式來管理這些國家,這些國家的王統不斷絕,都有國王,但同時又是唐朝羈縻州的官員,每位國王都是唐朝的一個都督,或是一個州的刺史。大的是都督,小的是 刺史,足足一百多個。如此一來,從波斯以東都是歸屬唐朝的羈縻州。
唐太宗作為一個天可汗,可以直接下詔。如果這些國家的國王去世之後,要扶立新的國王時,必須由唐朝下冊書,才是一位合法的國 王。這就是所謂的「冊封體制」。我們在研究制度史,總結唐朝的對外關係時,發現有這樣一種「冊封體制」。
通過天可汗、羈縻州等方式,唐朝的統治疆域一直延伸到中亞地區。我們讀《資治通鑑》,其中有一段就是說從開遠門(唐代改名安遠門,是隋唐長安絲綢之路的起點),即唐朝長安的西門,一直往西,沿途都非常富庶,其中最富庶的地區是隴右(今甘肅東部)。現在我們幾乎不能想像,但中古時代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在關中,比如今天絲綢都是南方的最好,但那時的上等絲綢產地是長安、關中、 河南、河北、山東等地區。「安史之亂」後,中國的經濟、文化中心才往南遷。所以《資治通鑑》裡說的一點都不假,實際上當時的人是可以不帶兵器,出關中地區的長安後往西走,直至中亞,因為那都屬於唐朝的控制範圍。
唐朝又是一個律令制國家,它對這些地方有一套管理體制。比如打完西突厥,就會「開通道路,列置館驛」。甚麼叫館驛?唐制,每三十里立一個驛站。「非通途大道則曰館」,如果不是很好走的地方,就立為館。同時,驛和館的設置與長城的烽燧線相符合,所以有烽有驛。
在吐魯番文書中,我們看到的「封大夫」,實際上就是封常清(690—756,唐朝名將);還有「岑判官」,也就是著名的詩人岑參。他們這樣的唐朝官員在經過每個驛的時候,官府都是供給馬匹使用的, 所以唐朝的行政效率非常高。為甚麼?唐制規定了一匹馬一天走多少 里,公務人員每到一個驛是要換馬的,這樣每天都能走,而不是一匹馬一直從長安走到安西(龜茲,今庫車)。平常在驛中要養一些馬匹, 來了一個官員(或使者)就換另一匹養得肥壯的馬,再馱着這些官府的 使者、官人,還有運輸的東西。「應馱白練到安西」,路上是一站站運 送的,可見這套體制非常發達,而且連每一個過往的商胡也都有登記, 所以不怕人丟掉。
那些商胡也不像行走在比較危險的地區。我們通常說「五百商胡 遇盜圖」(即「胡商遇盜圖」),需要幾百人結伴過強人出沒之地,但是在唐朝的和平環境下,一兩個商人就敢遠行。我們在吐魯番文書裡經 常看到一兩個商人帶着商隊就敢走,因為他們是在唐朝統治的平穩安 定的環境下行商,而非動亂的環境。有的學者不太清楚,說這麼少的商人怎麼能夠證明絲綢之路的繁盛?實際上他不知 道背後的這套制度。
商人們到了塔什庫爾干,通過山口或者其他一 些比較危險的地方時,還是集中到一起走,然後再分散開來;或者在不受唐朝控制的地區,他們要結 成一個比較大的團隊一起走。通過這樣一種中西交通的方式,唐朝把中亞、西亞、南亞、北亞的各種 各樣的文化吸收融入到自己的文化母體中。
如果我們以長安為例,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學 術界稱之為「胡化」的現象。「胡化」其實是包括了物質文化各方面的,從生活器皿到生活方式。比如唐朝人建一個涼亭,採用西亞的一些方法,把水引到屋頂上去,再讓水從亭檐上面灑落下來。夏季的長安是一個很悶熱的地方,聰明的長安人就把西方 的一些生活方式搬了進來。
又比如,中唐文人白居易喜歡住在帳篷裡,他在自家院子裡搭了一個帳篷,這是受北亞遊牧民族的影響。雖然「安史之亂」後,他在口頭上極力反對胡化,但實際上自己有些生活方式已經胡化而無法 改變了,包括各種食物,如胡餅、飲料等。
還有他們打獵時喜歡帶的一些動物,也多是從 西域、中亞甚至更遠的地方引進。觀賞用的哈巴狗 就是這時候進入中國的。唐朝的皇帝還養奇塔豹, 就是文豹,是一種生活在北非和阿拉伯半島的貓科動物,它們被粟特人帶過來,幾乎是陸地上跑得最 快的動物,但是沒有耐力,只能跑很短的一段路程。所以唐朝的人把它訓練好,馱在馬背上。在永泰公主墓、懿德太子墓、章懷太子墓中都可以看到相關的文物。還有後來從金鄉縣主墓中出土的三彩俑, 一個唐朝裝束的女孩子,背後帶着一隻獵豹去打 獵。主人訓練它在獵物有動靜時慢慢匍匐下來,等 獵物一出現就把豹子放出去,它非常快地追上去, 把獵物撲倒。就像現代人在阿爾卑斯山上滑雪一樣,唐朝貴族玩得最刺激的就是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