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蹂躪
哪那麼多薄雨和霧,忒地讓人心煩,中央星城的專長是下雨嗎?
瀧清雅抹去額上的水滴,滿臉陰暗地疾行在巷弄中,右手一把轉換至「廢光」狀態的碎音槍,先前方在不少低級異種生物上留下的痕跡,被碎音槍發射出的能量灼傷處,再頑強的細胞也完全壞死。
他來到被異種生物和羔羊組織控制的第五公民區,並不是基於激情或不成熟的正義,只是,不能忍受自己關在屋子裡,在狀況外等待案件平息,他想知道真相。
一開始,瀧清雅即沒打算搞什麼白道人士那套人權理想,馬上把碎音槍的攻擊係數調整到最高,加上武術家的身手反應,殺氣騰騰地迎向前方,真不知該說是自保,還是讓異種生物害怕?
頭髮溼溼地黏在臉上,瀧清雅那張遺傳自古老家族特有的雅緻東方臉孔淡得沒有感情,從迎面而來的一群嘻哈少年中穿過,不尋常的安靜冷漠讓他得到幾次回頭注視,但那些少年沒找他麻煩,因為整座城市已經陷入大麻煩了,他們要去找怪物挑戰,有機會殺個一頭來玩玩也好。
不了解恐怖之人,才能輕易說出死與墮落的字眼,因為蒙蔽瞳孔的愚昧,讓這些黑暗意味的字眼,帶上了吸引人的魅力。
第五公民區的事件在瀧清雅看來也沒有什麼,比起白羽那不成才的笨蛋,還有破流這馬尾噴火龍女,瀧清雅在這座異種生物遍布的城市,和逛公園一樣輕鬆,因為他最懂得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東西保護自己,不拘泥迂腐的道統而避戰。
或許是白痴人類的無理智暴動,讓異種生物食物來源無憂匱乏,瀧清雅大搖大擺走在路上,目前為止竟然只和異種生物爆發過一次衝突。
藍髮少年的目的很明確,他依著先前和白羽破流議定的行動路線,朝瀧族安置在第五公民區的分家走去,只是基於「瀧」這個姓氏所賦予清雅的認知,主動去拜訪那些和自己有著血緣或從屬關係,但是和陌生人幾無差異的對象。
然而,只要某個人歸於瀧的名下,那就不是沒關係的存在,所以瀧清雅想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既然派出去的探子能力不夠,就由他本人親自來理解。
瀧星凰把唯一的弟弟安置在本家,說好聽點是上位者無須親身犯險,依然不脫壓制他的圈套,瀧清雅三年前即提早元服,卻只被逼去艾傑利的高中部無所作為,他自認是個男子漢了。
不服氣,他就把生物毒品的動亂之源揪出給那個人看。
瀧家成員中有人被那羔羊組織的成員襲擊,瀧清雅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把瀧家主力帶入第五公民區找那宗教首腦算帳是白痴行為,因為生物毒品──已經不能說是毒品的寄生怪物是有強大傳染性的,但要他對被擄走及攻擊的人不聞不問,瀧清雅也做不到。
既然是黑道,就要講仁義,學那些表面文章的政府姑息養奸令他噁心。
這雨,還真是細細碎碎擾人無比,打斷了藍髮少年的思路,他不耐煩地又抹了一次臉。
沿著幹道走著,右側路口傳來比雨絲更擾人的女童尖叫。
眨去睫毛上的水珠,瀧清雅什麼都沒聽見,特別是他對他人容貌聲音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更是立刻定義那是麻煩。
「啊──走開!怪物!走開走開!」打扮得像個骨董娃娃的女童奮力揮舞著手臂,三頭脊刺突出背骨、勉強看得出人形的異種生物前後包圍了她。
亮銀的天然長捲髮繫滿了水藍絲帶,成為女孩身上最美麗的裝飾,眼若黃金池中燃燒的火焰,此刻自然也染滿了恐懼。
「是你!」
「哼!」印象中好像有遇過疑似貴賓狗的生物,瀧清雅並沒有召喚不好回憶的意願,只是眉線很快擬成凶惡的直線。
「黑道敗類瀧家人,我在太初池看過你,你見死不救,我要爹地把你抓去『地獄』關起來!兩百年!五百年徒刑!」局長的掌上明珠,警聯的正規成員,年僅七歲的鷹宮妹姬,並不理會瀧清雅傲慢心理,直接用神氣的食指指摘他,繼破流與白羽之後,瀧清雅面前態度跋扈的隊伍是愈排愈長。
中氣十足,肯定是在他經過路口同時間才被盯上的,瀧清雅轉過臉陰暗地推測。
女人都是白痴,不乖乖在家待著就好,沒自知之明還要給人找麻煩!眼前這個雖然還沒長大,但是製造麻煩的潛力肯定只大不小。
異種生物並沒有等待對峙的兩人戰火告一段落的耐性,兩頭被乍入的瀧清雅吸引,轉向了路口,另一頭則乾脆張開爪子,朝妹姬小小的身子抓下。
從突變特徵判斷,襲擊妹姬的異種生物並未具備太特殊的能力,自己目前還未遇到統計數字機率中偏低的危險類型──擬人態,瀧清雅將碎音槍換到左手,抽出腰間精衛,拈著細銳的劍身反手擲去,直直插入異種生物的心臟部位。
異種生物停下攻擊妹姬的爪子,轉而捂住中劍部位,精衛的劍身彷彿帶有不可觸碰的高熱,令牠低號起來。
雖然普通的金屬劍難以重創具有高度癒合力的異種生物,但以流星壤打造的精衛,原料本身附帶的自然力就像一塊強烈的輻射源,衝擊著魔物細胞。
拉開了碎音槍光銀的柄部,瀧清雅將之當成棍刀來使,矮身竄上直接劃開一道血線,怪物的頭顱就從肩膀上滾下來,落地繞了好幾圈。
「退後!」喝開妹姬,只因異種生物的血汗分泌物傳染性都等同生物毒品危險,難以分辨哪個部分是血肉,哪個部分是毒品細胞。
瀧清雅並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又是幾招將該名異種生物的關節卸開,讓怪物成為行動性低的蠕動肉塊,就算是乍看已成為屍體碎屑的血汙,依然有傳染可能,生物毒品感染者最大攻擊性不在外貌扭曲的怪物身體,而是主宰體相變化的魔物細胞。
這也是醫療及逮捕受害者都如此困難的主要原因,經歷過學園蛾摩拉美酒教訓的人,全都將禁止接觸視為應對的第一法則。
同伴被攻擊,此舉不啻惹怒已找到獵食對象的異種生物,張牙舞爪地彈跳起來撲向瀧清雅。一邊略顯吃力地閃躲著體能遠勝人類的異種生物,瀧清雅冷嘲地望著變形醜惡的怪物,不能被擊中,就算是個小擦傷,也可能從此和人類身分道再見了。
瀧清雅忽然壓低身子,碎音槍反刺入肩頭上方,捅入從後背攻擊自己的異種生物喉頭,再從腦幹部位穿出,碎音槍爆開了熾熱的白芒,刺入點半徑三十公分處只剩模糊的皮膚沾黏,更多血肉瞬間燒焦成惡臭黑煙,異種生物身體倒下後,四肢兀自顫動著。
那個笨蛋只有在資料蒐集上還有一點用處,讓他在找異種生物的弱點時方便了些。
瀧清雅想起白羽夾帶出來的第一手綠京實驗資料,裡頭提及生物毒品細胞會自行在寄生母體內結出一個巢胎,不斷在內部進行複製突變,同時產生指揮行動的意念,相當於異種生物的大腦,但是沒有規律的締結位置。
「那不是此世的生物,也不是此世的怪物。」白羽這樣說,對象是慣常使用武術的破流和瀧清雅,因為武術家會依賴戰鬥經驗來面對敵人,但這種打鬥方式對混入魔界或更多異域生物遺傳因子的怪物卻沒有用。
因為,除了擬似中樞的巢胎以外,毒品細胞支配的肉體範圍,都會因應當下或不同時間點的需要,同時分化出各式各樣的新細胞構成組織來使用。比如說,需要在空中活動時就生出翅膀,需要消化塑膠或金屬就製造出強酸的體液,一些正常生物要花數年到數十年才能長大的體型,異種生物可能只需要一天或幾分鐘。
瀧清雅很清楚,不能去想生擒的問題,也不能用打敗第一個異種生物的方法去戰勝第二個異種生物,每一次都要賭命,如果自己的戰鬥狀況遜於上一次,他的死亡風險就會立刻提高。
就因為異種生物如此難纏,巢胎本身也是無解的怪異多變,之後綠京只有利用人體結構推測出幾處可能性,因魔物細胞極速分化的無限性,暫時放下這條路線的研究。
果然中樞被碎音槍摧毀後,異種生物的行動力和再生速度就大幅減弱了,雖然不能說是成功殺死,但短時間內只是半活肉塊,抓到訣竅後,瀧清雅藉由觀察異種生物的微妙動作,很快地判讀出巢胎所在,並且在安全時間內毀去。
汗暈溼了瀧清雅的裡衣,剛才他高度集中的閃躲,才落得分毫不損的結果,若依平常的習慣雖然也可克敵,不免負擔幾條傷痕。
「走。」拉著妹姬的手卻被掙開,瀧清雅眼看妹姬跑到那堆肉塊前,隔了一段距離拋了幾枚銀梭狀的物質上去,然後快步跑回。
「還有三十秒,快點離開這裡,爆炸的時候,這條路上的氧氣會被吸光。」
妹姬的小臉泛著青白,瀧清雅也不太明白一個小孩子竟然可以做出放置炸彈這種事,或許正是年紀還不夠大才下得了手,拿著危險武器也不懂得怕。
「這是殺戮。」他不在乎,但他以為這些警察很是在乎。
「為了正義,雖然悲傷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妹姬揚起下巴。
「你這流氓不會懂的,沒有一個維持社會運作的正義,要那些一般人怎麼生存下去?警聯就是為此存在的……」
聲音到後來軟弱下去,妹姬往前栽倒,瀧清雅在小女孩摔在堅硬路面前撈起她。
至少稱呼聲「黑道分子」吧!老子還挺有禮貌的,偏偏生了這個是邪能者又愛裝模作樣脾氣討人厭的女兒!
「鷹宮妹姬,這個臭小鬼!」
瀧家和警聯的淵源總是比外界所以為要深,雖然身在不同的階級世界,瀧亦是維護中央星城黑暗秩序的施力者之一,但是瀧清雅慣常地不喜歡警察,要說真要和局長有幾分交情的,還是瀧的當家星凰,否則上回緝捕蛾摩拉美酒私販時,就不會動員到瀧家勢力,雖說是有所代價的檯下交易也是事實,但換成其他人,瀧星凰根本理都不理這種交易提議。
但是,他們都很清楚,瀧與鷹宮兩家本就不在同樣的道路上。
就像水與油,黑與白,獅與虎,為了維護相敬如賓的安全距離,避免規則被破壞後無法預料的結果,從來就不該相交!
※※※
火光映在小女孩長捲而濃密的銀色睫毛上,妹姬再度張開雙眼,是被火焰劈啪的燒灼聲吵醒,她謹慎地瞇起眼睛,從縫隙中打探這看似被毀的場所。照明都被破壞了,電子線路從牆上拖了出來,留下異種生物肆虐過的爪痕與殘破家具。
陌生的地方。
為了安置昏迷的妹姬,瀧清雅只好改弦易轍,暫放前往分家巡視的決定,找了處空蕩的店面二樓,揹了妹姬潛上,順便撿了家具生火,烘乾被夜雨淋溼的身子。
「醒了就醒了,還假裝什麼。」瀧清雅冷聲道。
背對妹姬,瀧清雅赤著上身,火光映著奶油色的肌膚,正檢視著收回安定狀態的碎音槍是否有在方才的戰鬥中功能受損,雖然是抗自然力高的兵器,但也不可掉以輕心。
「你別以為救了我,我就會感激你。」妹姬翻身坐起,像條山貓般揚起爪子揮舞。
「再怎麼自以為聰明,妳也只是個涉世未深的邪能者,嫩柿子,只會給你老爸添麻煩,又是趁他躺在醫院人事不知時溜出來吧?」
鷹宮家的都司與妹姬父女,雖然職稱被侷限在小小的第十三分局,卻時常擔任重大刑案的調查負責人,算是警聯檯面下的祕密武器,瀧清雅自小拿著瀧星凰給的警聯情報資料背得滾瓜爛熟,卻從來沒想過得和警聯的人單獨相處。
還是傳聞中罕見的「心軌溯源」能力的邪能者,這種超能力者的天分通常在出生時就甦醒,因為可以輕易擷取人腦各類資訊,每每也十分早慧,是星城議會或警聯喜歡吸收的神童型天才,但瀧清雅對超能力兒童的存在卻不以為然,只是自然惡意捉弄的悲劇而已。
真是倒楣到家。
瀧清雅滿心只打算著該如何把麻煩丟回警聯或武術協會。
「小鬼,妳只要乖乖待在偵訊室裡,判讀犯人的思想就好了。」
「我是妹姬!無禮的人!你叫我什麼?」妹姬的優雅只要沒有親愛的局長父親旁觀,便立刻拆下薄弱的裝飾花邊。
「臭小鬼,妳太吵了。」瀧清雅掛起著名冷笑,連回頭都懶得,充分給予藐視。
「給妳十年,不,二十年,頂多當個笨女人。」想起破流,瀧清雅自動把年數乘倍,並且不抱希望地想。
「你──」妹姬咬著下唇,警聯裡誰不是把她當公主捧在手心裡哄著,含在口裡怕化了?
「去你的!你自己呢?哦,我知道了,瀧二少之所以討厭女人的原因,因為小時候被隔離起來英才教育,沒見過陌生人,把留胎髮的哥哥當成姊姊,以為女人就是長那樣的,還一直誤認到十歲!正蠢材!哇哈哈哈!」囂張的高分貝笑聲不斷從妹姬櫻桃小口中冒出,如何得知這項機密,對一個心軌溯源的邪能者來說問題顯得多餘。
「妳方才裝昏?」沒想到臭小鬼還會來這招,瀧清雅鐵青著臉,緩緩地轉頭,第一次,見面不如聞名的兩人終於正眼相對。
「我待會就把妳丟回警聯。」
「你敢?我到這裡是要辦案的!」
妹姬猛然站起衝到瀧清雅面前,嬌小的個子只比坐著的瀧清雅高上那麼一點點。
「憑妳?」這音調是從鼻子裡哼哼而出的。
「只要找到那個人,就有辦法靠他查到那個主謀神父的下落,把異種生物量產化的犯罪中心。只要有他,就算我爹地沒辦法親自來這裡偵查也可以結案!」妹姬本來揪著瀧清雅胸前衣服,被他毫不客氣拍開,以免藉著身體接觸又被讀心。
「找到那人又如何?」提到抓主謀,勾起了瀧清雅的興趣,他對幕後黑手的訊息掌握還沒有警聯的妹姬在內線情報上機動,但是他也知道,其實已經有相當確定的嫌疑犯了,問題是難以出手,且抓不到對方,因為第五公民區已經形同被羔羊組織占領。
「沒有人知道那群人在第五公民區的行蹤,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調查方向,異種生物本身。要是能抓到從受那群人控制的異種生物,直接在異種生物身上汲取情報,並且從意識中判讀出那個犯罪組織的內幕,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
這是個大膽又無法實驗的構思,妹姬說到激動處,長髮落到臉上,被她急急抓開。
「十年前,警聯曾經發現一個被判定是負級邪能者的少年,他的心軌溯源能力不僅在五步外就能和人的腦波同頻,無須碰觸就能解析人心,還能進一步破壞或竄改對方的腦資料庫。十年間沒有出現比他更強大的邪能者,那個邪能者後來離開警聯下落不明,本來負責特別罪犯的『審訊者』工作在警聯未來計畫中,是要給那名邪能者擔任的,但是他消失了。」
「我是一年前才破格接下那個計畫的空缺,因為警聯十年來勉強找到和計畫需求相符的能力者只有我了。要是有那個人,不用靠身體碰觸也可以介入異種生物未知的意識層,一樣是負級邪能者,那簡直是惡魔般的力量……」妹姬張開手心,白膚上烙印著邪能者的識別十字紋,語調顫抖。
她為何不願向自己的實際年齡屈服,為何在天賦能力下仍比一般人努力數十倍發瘋般的用功學習?一切都是為了超越警聯紀錄中那名與她能力相似的邪能者,為了完成她的夢想。
「第五公民區裡有專門尋找目標的情報組織,但是要和那個組織接洽上需要一點功夫。」
「這是局長的意思?」瀧清雅還不至於無法判斷出妹姬的計畫系出何源,原始概念不是這個小孩能想出的,但說是局長就有可能。
「雖然警聯和星城議會的決策有所衝突,行動力被拖累,局長又遭到暗殺,他還是想利用這招釜底抽薪來找出罪犯巢穴,但是他應該是選擇專人去執行這個任務,然後不准妳外出,怕妳亂用能力。鷹宮妹姬,這根本不是策略,妳只是不負責任地給人添麻煩而已。」瀧清雅冷笑,倒是沒有反省自已的作為其實同質性頗高,只因他相信自已的能力。
「警聯找了十年未果的目標,會在這幾天內就出現嗎?」
瀧清雅當她痴人說夢,老爸都被暗殺了,光靠她一個沒幾歲的小奶娃,能成什麼氣候?天才了不起嗎?人情世故和洞察力不是智商高就會自動長出來的東西,顯然妹姬極為缺乏。
「會的,我們掌握的線索愈來愈多了,這次一定能──」
妹姬急切的表情,不知怎地讓瀧清雅心中一動,思緒裡隱約有某物扭曲著。
這只是張孩童的臉,為何要擺放這些不適合的表情,中央星城優生計畫產下的天才和眾多邪能者,到底是進步,還是一種濫觴?
記憶之中,每每有個長髮垂膝的人影,端著燭火,在夜闌人靜下佇立,千律一篇的動作,只有質詢和回答,滿意後就沉默離開的背影,若稍有疏漏,明日是更加嚴苛的挑戰。
將手掌按到妹姬額上,內勁一吐,同一瞬間,妹姬讀出瀧清雅的決定,不敢置信地張大雙眼,兩手緊抓住他有力的手腕,在神經承受不了陌生力量的衝擊前驚叫。
「我不要回去!」
「我不要累贅。」
火舌仍然熾愛地舔舐木材,名為寂靜的怪物棲息在空氣中微微顫動,幢幢鬼影從街道外慢慢滲透,一切無形的嚇唬卻動搖不了瀧清雅。
瀧清雅只是不明白,為何從來沒人對他說過,他只是個孩子?
※※※
在城市一處不起眼的高樓中,有個小房間,其中住著一個人。
牆壁是一整面螢幕,除此之外,房間只是工業水泥草草築起的灰白,除了外牆挖出的一扇狹小氣窗,乏味的色調裡,只有少年是空間中唯一的裝飾品。
裸露的手腳已經凍得發紫,諸葛月長恍然未覺,凝視著不停變動的黑白影像,人群、街景、凶案現場,正在進行中的城市紀錄片,那是他腦海裡的畫面,卻比任何人眼能應入的畫面都要豐富、鮮明。
就這樣坐在堅硬的地面,環抱著雙膝,玻璃杯裡的水分無情地蒸發,麵包在夜中僵硬如石頭,乾裂的唇顯示少年已有一段時間滴水未進,眼中光彩卻愈發煥亮懾人。
身後的牆面鑿開僅半人高的出入洞口,用高硬度合金打造成小門牢牢鎖住小房間裡的人,當門上鎖時,對於牆後的情況則完全被封閉遮掩。
「你過得好不好?彌賽亞神父,看起來像是被嚴密地保護起來。」聲音在寂靜的建築空間中展開微弱的共鳴,弄臣靠著入口門板說道。
弄臣是過於客氣的選擇用語了,眼前的景象擺明了是拘禁,外界鬧烘烘的時候,羔羊們卻把他們熱愛的領導者關了起來,生怕彌賽亞受傷害,也怕他看見如此恐怖而混亂的世界,人類彼此獵殺、襲擊,放火又狂歡。
「你要進來嗎?聽說舊世界也有某個大人物,他在進茶道房間的矮門時,感到十分地不服氣。」鎖頭打開的微響,氣窗射入光線中的浮游灰塵,和存在的人們形成微妙的組曲。
「這對我倒是無傷大雅的。」弄臣從善如流的跪著爬入斗室。
「我一得知那些得到力量的人們把你送到極機密的地方隱藏起來這事,還真感到有些驚訝呢!」
從企圖調查紊亂第五公民區的神祕新興宗教團體,卻反遭拘禁的艾傑利學院生口中得知彌賽亞的存在已經曝光,諸葛月長手下幹部級的數人便自作主張,再也不讓諸葛月長公開露面感召群眾,實際上,反而將他帶離基地所在,形同軟禁地封印在不為人知的某個角落。
少年就像偶像,被柔順地擺布著,在人們印象中的他這麼溫柔慈悲,以致不知道反抗拒絕,但是,真正的信仰,其實不需要任何具象偶像,比較起來,少年本身的價值,遠在將他當成偶像的信眾估算之上。
那是種很少見的氣質,足以號召人群的個人魅力。
和諸葛月長付出的相比,他的收穫其實少得可憐,而且大多數的時候人類是種沒什麼禮貌的動物,就算從人類變成怪物時也是如此,一旦得到想要的東西,就不願意被人分享染指。
弄臣見了也感歎,但是不同情諸葛月長,他豈需要他人同情?他已辦成一件大事,這個里程碑夠讓人們悼念自身的存在意義,並且重新檢閱了人類的學術定義。
「外面第五公民區可鬧騰著,宴會開得比我想像中要盛大。」弄臣善盡他助手的本分,轉告諸葛月長自己的觀察報告。
「是嗎?」少年微笑,比矢車菊花瓣更藍的眸子稍稍瞇了起來。
「所多瑪城的滅亡前夕也不過如此吧?」
「不,那時倒是絢爛多了。」月長忽然接口。
「你見過?」這句本該是玩笑的話,隱隱約約又像是認真。
「是的。」
「哦……」意味不明的沉吟。
「你今天沒把那個小女生帶著,還真稀奇。」諸葛月長坐在地上托腮轉頭看著弄臣,他從來不對這個小丑的奇舉感到意外,自然也包括他無聲無息就找到現在的自己。
「你說默默?她年紀說起來還比你大了些。她有她的職責,還留在生物部門,默默要創造最具毀滅性的異種生物,很迷人吧?這樣可愛。」弄臣坐了下來,正好與諸葛月長平視。
「給你一個忠告,珍貴的東西,最好不要隨便離開身邊。」諸葛月長抬起手臂沐浴在冷光下,神祕的告誡著弄臣。
「多謝,我記住了。」弄臣拿出一枚試管撕開封口,將內容物的液體往空中揮灑,落下無數透明的水珠折射了光線,比星辰更加炫亮,紛紛落在兩人頭臉手腳。
「蛾摩拉美酒,可不是用來亂灑的玩具啊!」諸葛月長輕歎,對弄臣遊戲似的態度也笑了。
簡直就像為了目睹瞬間的美麗,而將其他危險存在置於無物。
「你呢?把世界弄得一團糟,又是為了得到什麼令人懷念的玩具?」弄臣從懷中摸出了保溫罐和兩個塑膠杯置於地面,倒出了熱騰騰的咖啡,並將其中一杯推給諸葛月長。
「我只是想看看,哥哥希望卻來不及看見的景象,我們兄弟從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命運,可是總歸有一樣會是相同的。」
「生物毒品,看起來是很嚴重的東西。或許一開始哥哥會接觸它,是被它作用在人體的『毀滅』吸引,但是不可忽略其中的『解放』效果。我最愛那些不被世界所愛的人們,雖然世界愛我,可是這樣的世界,其實是不公平的。」
或許有一天,他們會在某個地方再會,然後他能笑著對兄長說,他遇過什麼人,看過諸葛翼水未能實現的願望,到底是什麼光景?
那是片美麗景象,充滿了痛切和真正的情緒,就算是真實的恐怖,也勝過虛假和偏見。
「那麼,現在你感到後悔嗎?雖然開始會有奉獻精神,但是人總是想獨占奇蹟的力量。再晚些,你的組織應該還會出現更大的內部分裂吧!」弄臣遊戲似的開口警告。
「弄臣,你可有想過,到底是人們把我關在這裡,還是我從這裡觀望著那些被關在外面的人?」指尖揚高,對著流進光線的牆壁洞口。
一手壓著額頭,弄臣忍俊不住地笑起來。
「真服了你,不愧是被教廷養大的彌賽亞,連看事情的角度都與眾不同。」
也不只是「教廷裡的彌賽亞」,真正的彌賽亞,是屬於世界的,但弄臣想,這個稱號是否真的為本人接受,還是遊戲有趣的未知數。
「對了,你想向我拿什麼報酬,看在你這麼盡心協助我的分上,隨你開口。」
只有弄臣,諸葛月長不曾看他求取些什麼,既不需要奇蹟的信仰,更無實質利益計畫。
「提到報酬,確實是有意外的需求。」弄臣摸摸鼻尖承認,拿出一把蛇皮小刀放在空空如也的試管旁。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能不被毒品細胞侵蝕,一種是……」
割開了靜脈,讓鮮血滴流入試管,直到血湧上刻度半腰。
「擁有抗體的人。」
諸葛月長靜靜地看著弄臣的動作,然後染血的刀與試管遞到自己面前。
「另外一種……」
兩種同樣豔麗濯光的紅在玻璃體內交會,也在相對的兩人眼中留下深刻的殘像。
「不是人。」
或許羔羊群不懂的事情,詭異的弄臣理解。
他感覺得出對方沒說出口的戲謔,透過閃爍的眼光暗示著,彷彿看透了月長深藏不露的祕密,並且無聲這樣質問:「你真不該出生在這世界上,不是嗎?」
總歸窮究一切,諸葛月長也只是扮演了開端角色,他從來沒想過要操控羔羊這頭恐怖的獸,儘管眾人名目上是為了彌賽亞,但個人與生俱來的欲望,卻不可能如此輕易就拆解下來,改弦易轍成對另一個人的純粹奉獻,所以建立在犧牲之名目上的欲望,最後仍會投射回自己身上。
在羔羊鏡裡,最終看見的影像只有自我。
而他奉獻給這些人的愛,屆時又會沉入哪個深度呢?
好想念克里特島,想念血脈相連的家人。
「是啊!」月長聽見自己無聲地回答著。
※※※
白羽張開眼睛,卻見溼意橫生的黑暗,有些笨拙地撥開按壓著眼窩和額頭的溼毛巾,從模糊的視野中漸漸出現兩張熟悉臉孔。
頭上傳來束縛感,觸手是繃帶的粗糙感覺,白羽愣了一會兒才懂得發問。
「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破流和瀧清雅不約而同從口袋裡拿出在登錄在中央星城都內聯合網路裡,具備定位系統的通訊儀。
「雖然這個城市出現了太多帶有自然力干擾的魔物,不過我們最後還是找到這附近來了,誰叫我們呼叫你都沒回音!」或許是有那麼幾分競足的意味,當警聯第十三分局連絡他們,告知白羽傳送來可疑訊息後便無法再度聯絡上時,瀧清雅和破流各自表現優秀的行動力,在處理手邊事務後會合搜索白羽下落。
雖然艾傑利的高中生在第一時間就通報了這個消息,但失去局長的第十三分局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卻又不能撒手不理,而局長千金稍早偷溜出去的意外更是雪上加霜,幸好不久後瀧家的小少主就把她給送回來了。
知道瀧清雅是在第五公民區內發現鷹宮妹姬時,警察的表情都很微妙,因為連他們在封鎖線內的同仁都被禁止外出,這可是危險的傳染區,不過到底有多少人進去又出來呀?
瀧清雅得知白羽曾聯絡警察局的消息後,立刻命令他們聯絡在第五公民區內的警察先行趕到錄音中的約定地點,而自己也打算再進去第五公民區,當時群龍無首的分局眾人不知為何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就照辦了,包括把妹姬關起來這個意見,這也是瀧清雅與鷹宮妹姬正式結仇的開始。
讓黑道領導警察辦事的滑稽場面,讓第十三分局的人後來懊悔了許久,但是換個角度想,他們還能好端端地活下來懊悔,沒有失去重要的人,為此倒是有點對瀧家那個還那麼年幼的領導者改觀了,有些人還覺得瀧清雅身上有點少年局長的影子。
破流也利用前段時間確認了父親玄宗的確在第五公民區的事實,但玄宗目前卻下落不明,所幸也無死亡消息傳出,她無法做到地毯式搜索,只能從武協著手,然而她卻能認出已遭感染外觀卻看不出來的武術家或者學員,憑藉某種野生動物般的警覺性,在成功分辨出幾個自己都渾然不覺有失控危險的受害者後,許多武術家都希望她繼續留下來過濾目前武協內部人士,並打包票他們會替破流找到父親。
所以破流也被一票大人纏住了,直到小雅來找人之前都脫身不能,因此聽瀧清雅說了白羽的事後,既然玄宗的問題當下也無法立即有進展,破流決定先去找白羽。瀧清雅則懷疑誘導白羽到撲克公寓的就是羔羊組織的人,因此符合他尋釁的目標,兩人便商議會合警察好意撥給他們的人手立刻趕到撲克公寓,那時距離第十三分局收到白羽通報訊息的時間已經延誤將近兩小時了。
第五公民區內到處都是命案現場,除了載走死者和傷者外幾乎無法做任何現場鑑識,諷刺的是,原本以為是異種生物逞凶而讓防疫人員戒慎恐慌地趕到現場,卻發現不少是些瘋狂的混蛋趁火打劫。
來到撲克公寓並發現白羽倒在一處室內角落,被人用布裹著藏在桌下時,少年已受傷昏迷,傷在後腦像是沒有防備地任人擊傷。
聽完破流的解釋說明後白羽緊張地站起,一陣天旋地轉又迫使他跌坐回原地。
「你發燒了,可能還有輕微腦震盪,會想吐嗎?」破流把溼毛巾二度壓回白羽臉上。
不提還未發現,今夜的氣溫又較以往更為低寒,雨已經斷斷續續在北支柱地下了好幾星期,這是深秋將盡的徵兆。
「我得去找阿七!」
「誰把你打成這樣,還藏在壁毯裡?這個項鍊?」
瀧清雅用食指勾起白羽胸口的金紅紋章打量,迄出發前都沒看過他戴在身上,應該不是白羽的隨身物品。
「阿七也在這裡?」不可能吧!最後和阿七聯絡時,破流記得他應該是身在門窗緊閉的學生宿舍。
望著臉色雪白的友人,破流忽然了悟。
「該不會就是阿七動的手?」從白羽會受這種笨拙的傷推測,確實有可能出自他不設防的熟人。
警察還從門口開始採證,因為這次的現場太可怕了,從整條寂靜無聲的街道開始,跟著瀧清雅和破流過來的五、六名警察就有糟糕的預感,果然一打開大門後,整間公寓內部就像一具仍持續流血的巨大屍體似的屍臭逼人。
瀧清雅要他們別分開行動,慢慢從一樓搜尋上去,否則萬一遇到感染者,一對一時幾乎毫無勝算,他與破流則搶先往樓上走,幸虧很快就找到那間點著蠟燭的房間,也發現了還活著的白羽。當時見到臉上染血失去意識的少年,兩人險些以為他已遭毒手。
「我們見到默默了,但是她似乎變了很多,後來占領這公寓的異種生物回來,阿七他……為了拿自己當餌,把我打昏了。」白羽用手掌壓住覆臉的毛巾,只有唇邊勾著苦澀的弧彎。
「白羽,你別笑了。」破流不知該如何勸說,只覺得那樣的白羽令人很不舒服。
「不是你的錯。」
「沒有魔法,我想保護誰都辦不到。學武畢竟太慢、太慢了……」
如果人真有保護他人的最終籌碼,白羽寧願阿七別這麼輕易就用在他身上,太不值得,太冒險的賭注,太沉重的壓力。
毛巾震開的空氣聲,飄落在破流手指上,白羽站了起來,衝出室內的迷濛燭光,一手壓在牆壁上腳步蹣跚,然後沿著扶手往審判結果的天臺拾階跑去,身後的呼聲混著從上灌下的風吼都模糊了。
他聽不見阻止的聲音,也不想聽!
落後一步的破流和瀧清雅只來得及看見白羽跪坐在彷彿異教祭壇的滿地腥紅中,不顧感染危險,將一大塊露出胸骨的染血物體緊緊扣在懷裡,狼藉的環境裡腐敗程度不等的肢體到處拋散,其中某塊領域飄著格外新鮮的溫血味,一團雜亂的棕髮滾落地面,紅色淚跡從緊閉的眼睫下溢出,滲到大攤大攤濃稠的血漬裡。
「沒有呼吸了……」
胸口泛起雪團似的冰涼,似乎天空中無情的風同時吹進體內。
豈止是沒有呼吸,已經難以看出人的形體,先前該是經歷了一場多麼殘暴,又毫無遲疑的虐殺。
瀧清雅默默地巡視著凶手早已離去的天臺,從屍塊堆中辨識著屬於熟人的部分,
這個工作終究只有他來擔任最為準確,只是今日手上染著血的人,已經不止自己了。
破流毫不畏懼地捧起阿七的頭顱,走近白羽靠著他坐下,血肉召喚來甲蟲和其他小生物,連日累積的穢氣連空氣都顯得汙濁,縱然沒有遮蔽的樓頂,竟颳不去深浸入建築的死氣。
「白羽……你不覺得痛苦嗎……為什麼要忍耐起來……」破流說這話時抑制不住哽咽,白羽移出一手覆在阿七額頭上,燙熱的水珠一點點打在手背上,然後滑落阿七沾滿血汙的臉龐。
「我在某個時刻到來前,絕不為人流淚,所以,請妳代替我哭,破流……」
狡猾的細雨不消多時已在每個人身上抹了薄薄一層水膜,漸漸地洗去凝結的血塊,露出唇畔柔和的笑意。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阿七。
他不是海新的阿七,因為這世界上從來只有,也不會再有第二名這個音樂藝匠,
上杉賢七。
「先通知學園的人吧!起碼要聯絡……家屬……」女孩斷斷續續艱難地說。
時間感在撲克公寓已經失去,誰也不確定時間過了多久,只有東方隱約的魚肚白,對比著無法入眠的暈眩,溼衣緊黏著皮膚,傳遞著爬蟲類的陰冷觸感。
「白羽!」破流擔心地拍拍他的肩頭,白羽略顯失神地轉回。
「雖然小雅給你包紮了,你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好。」
「我沒關係。關於默默我有點事想確認。何況發生了這件意外,也不能不告知學長們。」白羽輸入的程序碼,將連上綠京坐鎮的醫療團隊,同時也是警聯人馬臨時指揮總部,精準一點說,就是絕對造命和風才能從某個資訊站擷取下的專屬祕密網路。
「早安……」
和風的問好才起個頭音,立刻被綠京氣急敗壞的數落替換,由於自己的確有不是的地方,白羽低著頭任綠京發洩了數分鐘之譜才苦澀地道歉。
「對不起,下次我不會這樣做了。」
「你怎麼做了?」破流問。
按下暫停通訊鍵,白羽張著無精打采的眼睛解釋。
「我只是把綠京要我幫忙留意系統更新實驗進度比對的時候,把原始資料另外備分,就是你們看到的那些,我為我們這次行動額外補充的安全資料。」
白羽只是不喜歡做壞事,並非表示他不懂得怎麼做,歷史也告訴他,急難時適當的非法手段是被允許的。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彼方不知是擔心亦或惱羞成怒的童聲又咆哮一下,傳來和風低柔的勸說,然後取得共識,是綠京無可奈何的歎氣允許。
「有沒有可能,生物毒品裡含有的魔物細胞,或是次級感染者的組織,不是像目前那樣很快吞食殺害人類細胞,讓被感染者仍保有正常意志,肉體也幾乎沒有損壞?」白羽啞著嗓音提問。破流也談論過她在武協中感覺不對勁的人,自願配合檢查行動,被監視著送到聖羅蘭亞醫院檢查,卻在體內發現了像是休眠的魔物細胞,也有寄生得這麼緩和的例子。
沉默,但是並沒有持續太久,綠京依照數十年豐富的實驗經驗,就白羽的臆測創立了一個假說,然而卻像不幸的預言,往往準確得令人恐懼。
醫療團隊不知發生何種緊急狀況,半強迫地讓綠京中止了這次通訊離開,然而他言簡易賅的幾句推測,仍然劃下不祥波弧。
「你和誰說話?」瀧清雅盯著通訊儀,無論何時都是討厭的表情。
「綠京……Majesty。問他默默的事情,我說了一些症狀,例如末梢不明顯變異的事情。他推測可能是『浸蝕』。雖然和毒品感染者無發生直接接觸,但是因為共處在同一個開放空間下,目前毒品細胞指的是那些極易沾黏上就寄生的活動組織,但是可能有其他微生物或細胞群是屬於非寄生型但會影響人體的,或許是生物毒品其他力量導致人體細胞突變的亞種,總之是科學還沒有發現的地方。」
白羽希冀那是他的錯目,然而默默身上的確產生些不對勁的感覺。
告訴自己不能被阿七的辭世打擊,至少現在不能,因為他是阿七最後賭注,而把默默從那些人之中帶回,不僅是阿七個人遺言,同樣是海新的心願。
除了直接碰觸外,生物毒品的確存在其他影響人體的途徑,只是徵兆非常輕微。
證據是存在的,歷代研究物種調和學和魔物學的學者末路大多發狂,同時伴隨一些機能障礙而去世,這也是普通體質不適合走這門學問的統計原因之一。
藻以魔法技能傍身,正是為自己多加一層保護。
「滴嚕滴嚕……」通訊儀發出聲響,破流應話,掃了白羽一眼。
「浪遊學長找你。」習以為常地把自己的通訊儀丟給白羽。
「為什麼學長老是先打給妳?」
「因為他說你雖然有了通訊儀,但不是沒開機就是不接。」
沉沉的金屬握在掌心,白羽移在胸前答應來訊。
「小學弟。」低沉的聲線穩重而老於謀略,就算在此時此刻,時川浪遊的來訊聽起來仍和日常問候一樣不帶壓力。
「學長好。」
「你們的所作所為,能自己反省嗎?」
「……」白羽低下頭,身邊一群防疫人員正將屍塊分裝入袋,同時檢查徒手接觸屍體的他們有無感染跡象。
「學長?」無法理解時川浪遊此刻主動連絡的動機,雖然他們這些學部生沒按照指示乖乖在家避難是其一,又雖然白羽前一刻才連絡綠京,而學園這次派出的人馬,在警聯臨時指揮部會面的機率極高,能夠立刻得到白羽等人活動的消息也不奇怪,但時川浪遊的亂入的確讓眾人有些猜測不定。
「先把那裡發生的事情大概描述一下,其實早料準你們這些小傢伙坐不住了。」
「阿七死了,被異種生物攻擊。那名異種生物,應該是一個叫克勞德的學部生,學長你能幫我查一下嗎?」
彼端的男人靜默了。
這些還未取得經驗的孩子們,果然還是付出了任性妄為的代價。
「克勞德的事情我知道,第一神學院有人來拜託我尋找克勞德的下落,所以在星城的當下我已經查出一些關於他的事情,只是還沒告訴他的兄長諾溫德。不過,中央星城緊急制定的治安法增設條文裡,已經援用如何處置危害重大的異種生物部分,對克勞德發出狙殺令,要是巡邏小隊的人找到他,應該會將克勞德就地正法。」這個或許是蛾摩拉美酒潛伏期就被寄生的異種生物,迄今估計少說吃掉了兩、三百人。
「竟然變成這樣,克勞德那傢伙……」白羽以為克勞德頂多就是個小混混,也許離開學校會因為犯下輕罪而被送去監牢裡關個幾次,吃過苦頭後學乖,或者還是老樣子一事無成,沒想到,已經無法回頭了。
他無法感到欣喜,這場災禍真的毀了很多生命,喜歡的人,厭惡的人,不相干的人,都在他沒察覺的時候,早已腐朽,無法續存。
「另外是關於和『羔羊』有關的組織,我遇到一個男人,他把默默帶走了,或許那個人和組織有關係。」白羽事後聯想,許多徵兆竟形成一張隱約浮現的大網。
「中等身材,東方血統,操漢語,可能是夏族,感覺上年紀不大,留著長辮,左臉有黑色圖騰,很可能就是之前藻學長在學園裡遇到的那個人。」
描述的當下,聽見白羽說話內容的破流表情僵硬起來。
「我這邊也要告訴你學園已經查到生物毒品主謀的事,的確和你提的羔羊組織有關係,主謀是彌賽亞神父,他也被證實是第五公民區某個新興宗教的精神領袖,只是兩天前下落不明。」
這一邊,時川浪遊透過通訊儀發言時,視線不經意投向和聖羅蘭亞病院,這警聯總部的特約醫療機構連線監控畫面,老友鷹宮都司接受藥物輸液後正昏睡著,點滴順著軟管進入血脈裡。
差一點就救不回來了,即使各人都有各人額外擔心的對象,但要承受這些死傷還是一大考驗。時川浪遊也只能專注當下,不浪費一絲一毫補救失誤的機會。
相鄰的畫面是被太灼寄生而成為植物人的諸葛翼水,依舊沉睡如死。
「有個意外的事實,蛾摩拉美酒最早從西聯市邊境城市和中央星城貧民窟流行的時候,是毒梟諸葛翼水暗中策劃的,他在學園裡被捕後,原本的販毒組織沒有瓦解,反被人接手利用來製造更大規模的生物毒品濫用,而彌賽亞這個教名不論,羔羊組織精神感召者的本名是諸葛月長。」
「他們有血緣關係?」白羽瞠目結舌的追問。
「還是親兄弟。」儘管根據傳聞和影像記錄,那個暱稱「天使」的彌賽亞是金髮藍眼,非夏族人的輪廓,而諸葛翼水卻是黑髮綠眼,比較像是東土族的血統,加上兩人地位和過往截然不同,如果不是艾傑利學園強大的情報調查能力,根本不會將兩人聯想在一塊。
還真不是普通的高低落差。瀧清雅聽著這個事實想著。雅典海大毒梟與未來教宗候選人的奇蹟少年。
「現在,包括小雅學弟和破流學妹,我要問你們一句話,還要留在第五公民區嗎?
是的話有任務要指定給你們,想走會有警聯的人護送你們安全離開。」
時川浪遊語氣很平穩,聽不出到底是不希望太無經驗能力的學部生涉險,還是想要多一分在第五公民區運作的學園力量?到底是何種原因,讓以羔羊為信念的犯罪組織和海新跆拳社的成員都有所聯繫?若不撤離這三個學弟妹,的確要比胡亂刺探更容易引出幕後黑手。
「當然不走。」破流甩起髮,想找的人沒找到,想復仇的對象還未殲滅,她走什麼?
「同上。」白羽接著破流之後回答。
「留。」雖然瀧清雅沒必要淌咒術學院的渾水,尤其這些人上回還黑心地挾持他蒙取談判優勢,但一事無成還被警察護送回去,打死瀧清雅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窩囊的方案。
「妖和藻在先前去調查異種生物培育工廠時,忽然失去聯絡,本來好不容易接上的線索又斷掉,現在羔羊組織在第五公民區裡流竄躲避追緝。小學弟,我要你們有限度地去接這條線,一切以自身安全為重。」
「那學長他們現在呢?」
白羽焦急地追問,迎接他的是難堪的沉默,若非這次意外折損兩翼,他猜想浪遊學長或許會強制將他們送走也不一定,畢竟先前一直採保護主義的學長們,此刻也分身乏術。
「恐怕是落在那些人手中,生死未卜。」作為學院生出任務時,他們都做過類似的心理準備。
時川浪遊盡量樂觀,但再怎麼樂觀的推測,遇上那些瘋狂得甚至主動要拋棄人類身分的信眾,不免打上折扣。
「我──」
「聽著,這次不許你們太衝動,要是有消息立刻回報,指揮中心這裡會擬定策略讓專人執行,也就是說,你們只能當探子,如何救人都交給專家。」先下手為強,時川浪遊希望這回學弟妹們能夠聽進忠告,因為這是避免再度失去的正確做法。
「是。」白羽乾澀地回應。
「再過一小時就是日出,你們都累了,先到警聯進駐的旅館稍事休息,別讓一時意氣用事誤導判斷力。」彼方的指示中斷了數秒又響起,像是時川浪遊臨時忽然轉開和其他人交談。
「現在起至少十三小時內不會和你們連絡,我要和御術師及巡邏小隊深入地下道獵捕高殺傷力的異種生物,地面通訊應該會有所干擾。小學弟,現在傳輸第五公民區『靈樞』散布圖和克勞德紀錄分析資料給你。各位,好自為之。」
「謝謝。」白羽盯著通訊儀上閃爍不定的光,久久無語。
靈樞是指在類似中央星城的純科技區中,亦有點狀出現精靈元素匯集的自然靈氣樞紐,由於範圍過於狹小,往往只有幾平方公尺的面積,幾乎不具備實際戰略價值,然而學園仍持有詳細的調查資料,如瀧的本家也是一處,是特別罕見而巨大的靈樞點。
在自然環境中,能場並無絕對的純粹,全肇因自然力的流向變化,科技與魔法,都是人類對自然力的利用所發展出的技術,因此都有能夠掌控但更容易失控的情況,對環境的理解就是為了彌補這樣的不足。
但在白羽而言,無異是給予他使用魔法的許可,雖然並非絕對的寬廣空間,總算是掌握一絲曙光。
起步就是幾下踉蹌,白羽剛好搭著瀧清雅肩頭,昂首看向天空,警聯派遣的直昇機已朝這棟殺戮過多的血腥公寓飛來善後,他們最後決定不再回顧沒有靈魂的屍塊。
咒術學院的行事精神是,生者盡完最大努力後,才有資格為死者哀悼。
「原來活著就是會感到痛,還有肚子餓。」
「說什麼笨蛋國的話,你只有幾個小時可以休息,趁早把身體狀況都處理好,只有你弄了一身傷病,果然魔法就是不可靠。」瀧清雅不屑地數落,話雖如此,手還是很自覺地扶著傷患。
「真的會肚子餓啊!」破流看著不斷吹來冰風冷雨的天之一方。
曙光並沒有不存在,只是被雲層擋住而已,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