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澤賢治短篇小說選集套書(兩冊裝)

選自《宮澤賢治短篇小說集Ⅱ》

〈祭典夜〉
這天晚上是山神的秋日祭典。
亮二綁上新的水藍色腰帶，拿了十五錢，走出了旅店。現在有個叫做「空氣獸」的怪胎秀正火紅得不得了。
一個留著長髮，穿著寬鬆褲子，滿臉都是痘疤的男子站在小屋的帳棚帷幕前，大搖大擺地喊著：「來哦來哦，快來看看哦！」亮二不由自主地走近看板前，那名男子突然對著他喊：「喂，小夥子，快進來瞧瞧吧！看完之後再給錢也可以。」於是亮二不假思索地穿過木門走了進去。一走進小屋，亮二看到高木家的甲助也在裡面，還有許多熟面孔的身影。大家都露出一臉好奇又認真的神情，仔細端詳著正中央的舞台。舞台上正癱軟著一隻空氣獸。那看起來是一團巨大扁平，鬆垮軟綿的白色物體，完全看不出來哪裡是頭，哪裡是嘴巴。講解人用棍棒往觀眾這邊刺下去後立刻凹陷進去，物體的另一邊便凸了起來；往另一邊刺下去，就換這邊凸出來；往中間位置刺進去，周圍便會膨脹起來。亮二看了覺得很不舒服，急著想離開這裡，木屐卻卡到地面的凹洞，讓他失去平衡差點跌倒，一頭撞上隔壁高大壯碩的男子。亮二嚇得抬頭一看，發現眼前是一個身穿白條紋的老舊單衣，披著像簑衣的詭異外衣，面孔清瘦見骨的紅臉男子。只見對方同樣也露出一臉驚恐的表情，低頭望著亮二的臉。男子那雙圓滾滾的大眼，像被燻得髒髒的金黃色。當亮二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對方看時，男子突然眨了眨眼，匆忙地轉向另一邊，往木門方向走去。亮二也跟在他後面走了過去。男子站在門口張開緊握的巨大右手，交出了十錢銀幣。亮二也把錢遞給守門人走到外面，正巧撞見了堂兄弟達二。而那名男子的寬大背影，則漸漸消失在人潮當中。
達二指了指怪胎秀的看板，低聲說道：
「你也跑去看這個珍奇異獸啦？他們雖然叫這傢伙是什麼空氣獸的，但其實那只是在牛的胃袋裡塞滿空氣罷了。沒想到你竟然真的跑去看，真是冤大頭耶。」
當亮二愣愣地望著看板上那隻奇形怪狀的空氣獸時，達二又開口說：
「我還沒跑去看神轎，得先走一步了，明天再見吧！」語畢後，達二便用單腳一蹦一跳地鑽進人群中。
亮二也急急忙忙地離開那個地方。這一帶林立了許多小攤販，在電石燈的照耀下，攤子上的綠色蘋果和葡萄都在閃閃發光。
電石燈的藍色燈火雖然美麗，但當亮二穿過那個區域時，他卻覺得那散發著一股像是大蛇身上的惡臭氣味。
在前方的神樂殿裡，點著五盞火光朦朧的燈籠。接下來似乎要輪到神樂的表演，可以聽見手平鉦的微微聲響。亮二心想著昌一也會參與神樂演出，怔怔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
就在這個時候，前面那間位於扁柏樹蔭下的昏暗茶屋，好像傳來什麼吵雜的聲音，大家都往那個方向跑去。亮二見狀，也急忙跟了過去，躲在人群旁邊探頭張望。亮二看到剛才那名高大的男子披頭散髮，正受到村裡年輕人的欺負。他的額頭滿是汗水，不斷地低頭求饒。
男子看起來好像想要說些什麼，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在眾人注目之下，其中一位頭髮抹得油亮的年輕人更是囂張地大聲怒吼：
「被你這種外地來的傢伙看不起，誰還忍得下這口氣啊！快點付錢來啊！你這傢伙沒有錢嗎？你沒錢憑什麼吃飯啊！」
男子慌張得不得了，總算支支吾吾地擠出了字句。
「我、我、我、我會帶一百捆木柴過來的。」
茶屋的老闆看起來耳朵似乎不太好，但他卻假裝自己聽清楚了似地，故意大聲地說道：
「什麼？你說只不過是兩串？那還用你說！只不過是兩串丸子，要我免費奉送也行，但老子我就是看不慣你說話的樣子！喂，你擺那什麼臉啊！混帳傢伙！」
男子擦著汗，好不容易又吐出了話來。
「我等一下會帶一百捆木柴來的，求求你原諒我。」
年輕人一聽，勃然大怒地說。
「你這傢伙少胡扯了！有哪一國的人會用一百捆木柴來換兩串丸子啊？你到底是打哪來的人啊！」
「這、這、這、這、這我沒辦法說清楚。請原諒我。」男子眨著金黃色的眼睛，猛擦著汗說道。他好像把眼淚也一起連著汗水擦掉了。
「揍扁他！快揍扁他！」有人這麼喊著。
亮二已經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了。
（啊啊，他是因為肚子太餓跑來吃丸子，但是卻忘了剛才花了十錢跑去看空氣獸，身上早就已經沒有錢了。他哭得好難過啊。他不但不是壞人，還是個正直的老實人啊！好，我來幫他一把吧！）
亮二偷偷從錢包裡掏出僅剩一枚的白銅硬幣，緊緊地握在手中，然後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穿過人群，走到那名男子身邊。男子低著頭，手乖乖地垂在膝蓋旁，嘴裡似乎在拼命說著什麼模糊的字句。
亮二蹲下來，一語不發地把那枚白銅放在男子穿著草鞋的大腳上。男子似乎嚇了一跳，低頭猛盯著亮二的臉瞧之後，隨即彎下腰撿起錢幣，啪地一聲便往老闆面前的桌台上放，大聲喊道：
「來！我拿錢出來了哦！請原諒我吧！我等一下會再帶一百捆木柴還你！還會帶八斗栗子還你的！」男子話才一說完，就突然闖過年輕人和人群，像一陣風似地逃走了。
「山男！是山男！」人們大喊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跟在後面打算追上去，但男子早已消失無蹤，連個人影也看不見了。
風呼嘯而過，漆黑的扁柏搖搖晃晃，茶屋的竹簾被吹得老高，周圍的燈光也全都熄滅了。
神樂的笛聲在此時響起，但是亮二已經不想去那裡，而是一個人走在田野間的灰白道路上，匆忙地踏上歸途。亮二想要快點趕回家，告訴爺爺山男的事情。朦朧的昴宿星團早已高掛在天空上了。
亮二回到家，穿過馬廄前走進屋裡，看到爺爺獨自在地爐上升起火煮著毛豆。亮二馬上坐到爺爺對面，把剛才的事情通通說了出來。原本爺爺只是看著亮二靜靜聆聽，但聽到了最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
「哈哈哈，那個人就是山男啊！山男為人相當正直，像我也常常在濃霧瀰漫的山裡遇到山男。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山男會下山來看祭典呢！哈哈哈！說不定只是他以前來的時候，都沒有被人發現吧。」
「爺爺，山男都在山裡做些什麼啊？」
「這個嘛，他們好像會用樹枝做陷阱來抓狐狸吧。就是把一根這麼粗的樹枝弄彎，在前面掛上魚之類的誘餌，等到狐狸或是野熊想拿走魚的時候，牠們就會被樹枝彈飛出去而死的陷阱。」
這個時候，屋前突然嘎啦嘎啦地發出巨大聲響，屋子就像遇到地震一樣搖個不停。亮二忍不住緊靠在爺爺身邊，爺爺也稍微變了臉色，急忙拿起油燈走出屋外。
亮二也跟在後面一起走了出去。因為風的關係，油燈立刻就被吹熄了。
不過取而代之的，則是從東邊的黑色山頭靜靜升起的弦月光芒。
仔細一瞧，他們發現家門前的空地上，竟然被丟了一堆像小山一樣高的粗柴。那些都是上面還連著粗根和樹枝，被用力折斷後的粗大木柴。爺爺像是被嚇傻了一樣，愣愣地望著木柴好一陣子後，突然拍手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山男給你帶木柴來了啊！我本來還以為他會再跑去剛才的丸子店。看來山男也滿聰明嘛。」
亮二想仔細看看那些木柴，一腳往前踏出，卻忽然被不明物體給滑了一跤。定睛一看，才發現腳邊是一地閃閃發亮的栗子。亮二起身大喊道：
「爺爺！山男還送栗子來了！」
爺爺也驚訝地說：
「他連栗子也送來了嗎？我們可不能收人家那麼多東西啊！我下次帶點回禮放到山裡好了。送衣服應該最適合了吧。」
不知為何，亮二忽然覺得山男很可憐，心頭冒出了一股想哭的衝動。
「爺爺，山男實在正直到太讓人同情了。我想送給他一些好東西。」
「也是，下次我帶床棉被給他吧。說不定山男會拿來當作棉襖穿在身上。然後也帶點丸子過去吧。」
亮二大聲喊道：
「只有衣服和丸子太無趣了，我想送他更好一點的東西！好到讓山男喜極而泣，讓他興奮地跳來跳去，開心到整個人都要飛到天上一樣！」
爺爺提起熄滅的油燈。
「嗯，真希望可以找到那麼好的東西。來，我們進屋去吃豆子吧。再等一下子，爸爸就會從隔壁回來了。」爺爺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屋內。
只見亮二靜靜地望著斜掛在天上的藍色明月。
風在山的那一邊，吹起了轟轟作響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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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留著長髮，穿著寬鬆褲子，滿臉都是痘疤的男子站在小屋的帳棚帷幕前，大搖大擺地喊著：「來哦來哦，快來看看哦！」亮二不由自主地走近看板前，那名男子突然對著他喊：「喂，小夥子，快進來瞧瞧吧！看完之後再給錢也可以。」於是亮二不假思索地穿過木門走了進去。一走進小屋，亮二看到高木家的甲助也在裡面，還有許多熟面孔的身影。大家都露出一臉好奇又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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