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如果你在愛情裡經歷必然的絕望,你發現自己被拘禁在死蔭幽谷中一個完全黑暗的深井裡,你的身體浸泡在溼冷的水中,你感到恐懼、孤獨、悲苦,你吶喊,你哭泣,你沒有逃離的路子;你又如同活埋地底,你看不見週遭有一絲光線,你窒息,盡力吸入稀薄的氧氣,你放棄了求生意志,靜靜地等待死亡。此時,你唯一的拯救,是你愛的人丟下一條繩索,在高遠的井口,呼喊你的名,你便可以抓緊著繩子爬出深井;或者,你愛的人奮力掘,要你撐住,將你從地裡挖掘出來。但是你愛的人不會如此行,他厭倦你,他渴望開始一個新的、沒有你的生活,而你則慣性地、歇斯抵立地死攪蠻纏。於是,你跳入井裡,你掘地自埋。你最終發現,留在井裡、地底,是最好的選擇、惟一選擇,只有如此。
當一個人患上了這樣痛苦的愛情/失戀幽閉症(love/lovelorn phobia),形成難以治癒、內化了的憂鬱,日夜與瘋狂與死亡為伍。經由如此可佈的經驗,我對於人類可以忍受愛情殘酷的、反覆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永遠盼望的、必然絕望的、死不悔改的折磨,感到震撼。唉!人是什麼?人性是什麼?愛是什?愛情是什麼?我驚訝的意識到愛與愛情之間,存在著一種本質上 的差異,愛使人存活,愛情置人於絕境;愛有普遍性,愛情有特殊性;愛期待愛情的生活,而愛情的傷痕須要愛的治癒。
當一個人強烈的、固執的要將愛情的不貞性轉換持穩定不變的愛,卻喪失了愛情裡苦澀與甜美的味蕾。我要那個人給我獨一無二的情感,那個人要決定除了我,此生不再有其他人的存在,他身軀不再疊再另一個人身上(他慣常如此)。也就是說,那個人要背起我們愛情底十字架,我們要面對面底釘在十字架上,我們的手、我們的腳,交互重疊地被生鏽的長釘穿透,鮮血混合地、慢慢地滲漏,炙熱的汗水從我們的髮根迸出,流過我們的額、我們的臉頰、我們的唇舌,我們的身體沾黏溼透,我們的呼吸急促,我們的雙眼緊貼著對方。如此,成了!滿足了!於是,在死裡一起復活,在我們惟一的道路;或者,那個人,可能是我自己,實在受不暸這樣劇烈的折磨,就從十字架上脫身,逃跑了;而另一個人,赤裸裸地留在十字架上,雙手、雙腳被長釘穿透,頭已垂下,內臟掉入腹腔,鮮血流進,仍然,等待著。
人的一生多在愛情與婚姻中擺盪,在責任與自由中掙扎。在我的內心深處,常常聽見一種微弱而堅韌的呼喚,盼望著有一天,能擁有一個人完全的、安靜的、平和的、不受干擾的、不被質疑的、不被控訴的生活;渴望,能在現實中遠走高飛,去一個夢想中陌生的地方,重新活下去,將往日像一件舊大衣脫下,留在不復記憶的過去。我想,可能有些人像我一樣,在熙攘人群中,戴著政治、宗教、社會強迫性打造的道德面具,懦弱、害怕、期待、失望、孤獨地過完了這冗長又短促的一生。其實,我們是渴望著理解和配合、崇景著愛情和婚姻、又希冀著自由和奔放,而永遠地盼望、絕望與寂寞底一群人。我們像夜晚天空中遙遠的星子,在看來美妙、永己的星雲哩,其實我們和另一顆星子的距離最少有幾萬光年,我們這負載著軀體和心靈的孤獨本我,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跨越過這浩瀚宇宙裡的無涯尺度,去和另一個人真正的契合?
一個人往往無法與愛的人結合,或者與不愛的人結合,如此殘缺與毀滅了彼此的一生。那麼,怎麼樣才能在反覆回顧與盼望原初幻滅與想像的愛情裡,完好地活完剩餘的半生?於是,重新去愛,永遠是人類最珍貴的學習。
楊雨亭
二〇一六年,一月,台北,陽明山麓,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