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岸的她 -FindBook 找書網

什麼時候才能做我自己？
小夜子發現自己又怔怔地發呆，對自己腦子裡反覆盤旋這個想法而不禁苦笑。她的這個習慣從小至今都沒變。小時候小夜子經常這麼想：要是我不是我，而是班上人緣最好的優子，或是功課最好的新田，那該有多好。
樹木的枝椏爭相朝外伸展，遮出一片涼蔭，小夜子坐在樹下長凳看著在沙坑玩耍的女兒小光。公園裡還有其他幾個小孩，大家都有伴一起玩耍，只有小光，今天又是一個人在沙坑角落挖沙玩。等這孩子再大一點，是不是也會這麼想：「要是我不是我的話……」小夜子嘆了一口氣掏出行動電話，沒有來電紀錄，接著撥電話回家，聽聽有無電話留言，同樣沒有任何訊息。她等的電話還沒打來。
生下小光，是三年前的二月。小光半歲大左右，小夜子便熟讀了育嬰雜誌，按照雜誌所說的時段和穿著，帶孩子去離家最近的公園。她在那裡和一些媽媽聊過幾次，大家的孩子年紀相近，也曾經相約在健康檢查或注射預防針的日子一起去醫院。不過，小夜子漸漸注意到公園裡的媽媽們之間隱然有著小團體，其中有所謂帶頭的人物，另外也有幾個媽媽，雖然還不至於被討厭，卻可以感覺得出團體中的其他人不經意地避開她們。年過三十的小夜子，比大部分的媽媽來得年長，在她們的派系裡被視為「有點格格不入的人」，這一點小夜子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人不壞，但是年齡上的差距讓彼此聊不來，很難打成一片，她們會這樣想也是難免的。
這讓小夜子一想到去公園就心情沉重，有好一段時間沒再出門，可是待在家裡又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一樣。她擔心如果不去公園替小光製造和其他孩子接觸的機會，就沒辦法培養她的社交能力。
於是，這兩年來，小夜子走遍了附近徒步可到的幾個公園。先到Ａ公園一陣子，等到察覺那些媽媽們的關係後，就轉移陣地到Ｂ公園。所幸，小夜子住的大樓附近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公園。
小夜子知道，像她和小光這種情況，通常被稱為「公園吉普賽」。帶著小光走出家門，她總是輕聲地說：「我也不喜歡這樣到處遊走，只不過想找個待起來舒服自在的公園罷了。」彷彿解釋給誰聽似的。
距離住處走路約二十分鐘的地方有一座公園，面積廣大，沒有小公園特有的媽媽小團體。有時會看到父親帶著小孩散步，或祖父母陪孫兒玩耍，媽媽們年齡層不一，穿著打扮也各不相同，大家基於禮貌保持一定的距離，若非必要，不會刻意與人親暱接近。這種氣氛讓小夜子相當自在，大半年來，她都帶著小光來這裡。
大人之間雖然沒有交流，孩子們倒是很快就玩在一起。在遊戲區裡，孩子們的父母各看各的書，或忙著拍照，相對地，孩子間的距離漸漸縮短，原本互不認識的孩子開始一起玩耍。偶爾也會有孩子因為爭搶玩具而哭鬧，不過父母都盡量不插手，這似乎是大家在這座公園裡的默氣。
小光握著塑膠鏟子停了下來，直盯著在附近玩家家酒的女孩。沙坑中間有個穿紅色Ｔ恤的女孩，和一個穿向日葵圖案洋裝、與小光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們擺玩鮮豔的塑膠餐具，空中迴盪著開朗的笑聲。一個走起路搖搖晃晃的男孩從遠處走到她們的圈子裡。兩個女孩盯著男孩看，接著穿洋裝的女孩一副小媽媽的模樣遞給他一隻叉子。
小夜子若無其事地用餘光觀察在沙坑中間玩耍的孩子，以及一個人在角落玩沙的小光。小光抬起頭看了一下這群玩家家酒的小朋友，但視線馬上又回到自己眼前的沙坑。
看著小光，小夜子有時會驚訝這孩子竟然這麼像自己。即使想跟別人一起玩，也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直接加入，她總是靜靜地待在角落等人找她玩，然而她又是那麼不起眼，等她抬起頭來，其他孩子早就跑到別處玩了。自己原本是想小光的事，卻在不知不覺中回想到自己的立場———無法融入公園媽媽團體的自己。每當察覺到這一點，她就對小光深感抱歉。如果自己是個既開朗又有主見的母親，可以輕鬆與人交談，也能假裝不在意公園的派系問題，或許小光也會是個開朗的孩子。

結婚兩年後，生下小光也已經三年了，這期間小夜子動過好幾次去上班的念頭。與其為了公園的事煩心，還不如去上班，把小光交給托兒所，至少會比現在這樣遊走各個公園更容易交到朋友，更能培養孩子的社交能力。不過小夜子遲遲沒有動作。「孩子這個時期最可愛了，怎麼捨得放下她去上班呢？再說，孩子不能和媽媽在一起，不是太可憐了嗎？」小夜子用公園裡那些家庭主婦經常掛在嘴邊的這些話說服自己，做為沒有付諸行動的藉口，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公園裡的這些小小派系，讓她清楚回想起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情形。
大學畢業後，小夜子進入一家電影片商公司上班，公司的氣氛自由活潑，新進員工也有可能被賦予重任。小夜子喜歡這份工作，也喜歡沒有敏感上下階級關係的氣氛。不過，幾年之後，公司裡出現了微妙的對立關係，女員工和約聘員工之間上演著無聊至極的攻防；從咖啡茶水的準備，到下班時間、穿著打扮、佔用女廁等等問題，檯面下的對立一直不斷。如果兩邊討好，或是兩邊都不理，最後反而會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要與兩邊都保持適當的距離其實很費力，小夜子也曾經努力過，就在覺得自己的努力快到極限的時候，交往一段時間的修二正好提出結婚。答應修二求婚的同時，她也遞出了辭呈。不知道為什麼修二一直以為小夜子婚後仍會繼續上班，對她辭職很不高興，但是小夜子假裝不知道。
一個月前，小夜子告訴修二想去上班。修二也沒問她為什麼突然想上班，只是很乾脆地說了聲：「也好啊。」她心想，修二一定沒把她的話當真。他覺得小夜子不過是一時興起隨口說說而已。
不過小夜子是認真的。她買了好幾本徵人雜誌，不問什麼工作，只要上面寫「無經驗可、歡迎主婦」，她就去面試。也不知道是哪裡不對，接連好幾家公司都沒有錄用她。每次面試都得請住在井荻的婆婆照顧小光，雖然婆婆老是愛說話挖苦人，但小夜子並沒有因此打退堂鼓，反而更不服輸地繼續面試。
小夜子又看了一眼手機螢幕，然後將手機放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仰望天空。頭上搖曳的樹葉上面是一片清透的藍天。
前天的面試，今天應該就會知道結果。雖然連續接到不錄用的通知，不過小夜子暗暗覺得，這次應該沒問題。她想起前天面試她的女老闆。對方碰巧和小夜子同年，而且還是同一所大學畢業。那是一所大學校，其實遇到同校同學並不稀奇，只是那位女老闆非常雀躍，就像遇到要好的同班同學一樣。「說不定我們曾經在通往校門口那條長長的銀杏步道上，或是學生餐廳擦身而過好幾次呢！」女老闆說起話來就像個學生，開心地對著小夜子笑。
沙坑中央的玩家家酒不知何時換成了買賣東西的遊戲，「請給我半條白蘿蔔」、「請幫我拿掉魚的內臟」，孩子們學大人的說話聲此起彼落。小夜子注意到小光一直斜眼看著那些孩子。小光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小夜子，似乎希望媽媽能插手幫忙。小夜子連忙避開小光的目光。雖然覺得不忍，但她還是希望小光能自己加入小朋友一起玩。
幾分鐘之後，裙襬滿是沙粒的小光慢慢站了起來，看樣子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朝正在玩買賣遊戲的孩子們走去。「那這個就當作錢喔，那個就不是錢了喔。」那三個小朋友正在認真討論、分配道具，小光走到他們身邊，遞出鏟子和裝滿沙子的桶子，想吸引他們的注意。不過那三個小朋友不知道是真的沒有注意到還是故意不理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小光在他們附近徘徊了一會兒後，看出他們沒有和自己玩的意思，便使勁將手裡的鏟子和桶子丟到沙坑，桶子裡的沙不巧倒在最小的男孩頭上，男孩放聲大哭，一發不可收拾。小夜子急忙走向沙坑，連聲對男孩說對不起，並替他拍掉身上的沙。小光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
「沒關係、沒關係，不要緊的。好了小信，怎麼這麼愛哭呢，你看姊姊們都被你嚇一跳了。」
戴著帽子的年輕母親來到沙坑旁，對小夜子笑了笑。身穿紅Ｔ恤和洋裝的那兩個孩子互看一眼，便一起離開沙坑。
「小光！快跟人家說對不起！妳發什麼脾氣，怎麼可以亂丟桶子呢！」
小夜子聽著自己尖銳的吼聲。責備小光的同時，小夜子也深感懊惱，為什麼每次都會變成這樣呢？她雖然對小光覺得抱歉，卻又替交不到朋友的小光感到心急，不禁扯開嗓門罵人。
「小光，跟人家道歉啊！」
小夜子聲音緩和下來，但回過頭時卻只看到男孩和他母親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