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他的軟弱,反而給我活下去的希望
讀太宰治時,我常常想一件事,他究竟是從哪裡來的?當然我指的不是他的故鄉,而是一位深諳「軟弱之美」的作家,他對軟弱的肯定,或者說當他自感零落,覺得自己是失敗者時,他想起的是誰?是誰給了他救贖?是法國詩人魏倫。太宰如此說魏倫:
「他的軟弱,反而給我活下去的希望。」
譯到這句話時(語出〈漫談服裝〉),我霎時心跳加速,這不正是太宰本身的寫照嗎?我激動到宛如找到了太宰的原風景。我相信很多太宰的讀者,也是因為他的軟弱而得到救贖。那種感覺像是,有人為你軟弱了,所以你不用那麼軟弱,或是即便軟弱也無妨,就軟弱地活下去吧。
儘管這話聽在三島由紀夫耳裡,可能很不以為然,畢竟他曾毫不客氣地批評太宰,說他「把軟弱拿來當賣點」。還曾誇誇其言地說:「太宰個性上的缺陷,至少有一半,可以靠冷水擦身、機械體操或規律的生活治癒。靠生活就能解決的事,不該去勞煩藝術。」
但這種近似白天不懂夜的黑的言論,也在三島與好友村松剛的對談中,被村松剛反將了一軍。
三島我最近聽到有人要去買家具就很想吐。
村松家庭的幸福是文學的敵人。可你這樣不就跟太宰治一樣了嗎?
三島對啊,我和太宰治一樣,是一樣的呀。
村松太宰的苦惱,不是做體操就會好嗎?
向來主張強悍的三島頓時無言。
這本《小說燈籠》,算是太宰中期,也是安定期的小說選集。認為太宰等於《人間失格》、《維榮之妻》,或《斜陽》的朋友,請務必讀讀這本《小說燈籠》,你會發現太宰文學的本質,其實是明亮溫暖的,至少,他是個非常珍惜明亮與溫暖的人。
其中我最喜歡的,是與書名同名的〈小說燈籠〉。內容描寫入江家的五個兄弟姊妹,個個都喜歡愛情小說,閒來無事的家庭娛樂便是輪流寫「小說接龍」,有時連母親也會加入。這是多麼令人憧憬的文藝家庭,至少我個人非常嚮往。我非常贊成太宰說的:「或許那樣的生活方式才算正常,反倒我們一般家庭是奇怪的。」
五個兄弟姊妹在年假接力寫了一篇貌似以童話「長髮公主」為開頭的小說,因為兄弟姊妹的個性不同,承接轉折之際非常有趣。太宰甚至在裡面軋了一腳,扮演次男的朋友,說次男在元旦去他家玩,把日本近代小說貶得一文不值,可能是報應的關係,次男竟然感冒了,很難接力寫小說。最後還補了一刀說:「過分地說別人作品的壞話,就會這樣感冒發燒。」委實令人莞爾。
然而這樣愛好文藝創作的入江家,卻有個整天無所事事,極其浪漫的祖父,他還會在墨西哥銀幣上鑽孔,做成勳章,頒發給一週內對家裡最有貢獻的人,藉以討好家人。結果小說接力比賽結束後,祖父應該把勳章頒給寫得最好的人,他卻頒給了孩子們的母親。這是一種肯定日常、照顧日常的表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宰寫這篇〈小說燈籠〉時正值二次大戰,整個民生陷入艱困之際,這枚獎章的頒予格外有意義。而「小說燈籠」這個篇名也有為戰時的黑暗點燃一盞燈的寓意。
說到戰時,我也是藉由這次翻譯《小說燈籠》才意識到,太宰治是戰時的作家。他在玉川上水投河身亡,也不過是戰爭結束後的第三年。可能是他大部分的作品都無視於戰爭,所以很難將「戰爭與太宰」聯想在一起吧。但這部《小說燈籠》收錄了好幾篇與戰爭有關的小說,例如〈十二月八日〉、〈戒酒之心〉、〈新郎〉、〈黃道吉日〉、〈作家手札〉、〈散華〉、〈東京來信〉等,都是在冷冽艱難的環境中,展現了他雋永的幽默與溫暖。
其中〈十二月八日〉是以他的妻子為主角寫的,描寫一位日本的貧困家庭主婦,如何堅毅地渡過戰時的一天。而「十二月八日」這天也不是隨便設定,剛好是珍珠港事件的第二天。故事的尾聲讓我非常感動,太宰說妻子「從那片『獨活田』進入杉林時,真是暗到伸手不見五指」。我想這裡出現「獨活田」是刻意安排的。熟悉中藥材的人大多知道,「獨活」指的是「土當歸」,然而在這裡取其字面的意思,也意味著太宰夫人在戰時必須努力獨自撐過去的狀態,畢竟太宰是個又病、又懶、又廢、又軟弱的人。
而且太宰還是連被徵召去前線作戰都沒資格的「丙種體位」。這樣的太宰在戰時能做什麼呢?〈散華〉裡那張太宰抄了三次的明信片,算是太宰的明志之文吧。那是一位年輕詩人士兵從前線寫給他的明信片:
請為偉大的文學而死。
我也即將赴死,
為了這場戰爭。
也或許因此,儘管這部《小說燈籠》收錄的十六篇小說,都是處於中日戰爭陷入泥淖,日本對英美全面開戰,逐漸走向戰敗之際的作品,但在太宰的創作生涯裡顯得很不同,呈現出一種宛如燈籠般的明亮與溫暖,也迎向了他更為豐饒的文學期。
然而譯完至今,不斷在我腦海裡迴盪的一句話是,太宰說:「我的善良是,毫不斟酌地讓對方看到我的全貌。」其實他是個很堅韌的人吧。
陳系美
解說
如果還不想死,就應該好好活下去──讀太宰治《小說燈籠》
太宰治一生共自殺五次。四次在二十八歲之前,最後一次則是三十九歲,當中相隔十一年。
一九三七年,太宰治二十八歲,因妻子出軌,第四度自殺未遂,同年盧溝橋事變爆發,中日開戰。與妻子分開後,在前輩的協助下搬離舊居,也在前輩的介紹下,結識第二任妻子,隨後成家,生活漸上軌道,開始不斷寫稿賺錢養家活口(雖然感覺不是很甘願)。隨著日軍戰況節節敗退,平民的生活越來越艱苦,太宰治一家也常被配給、空襲等問題困擾,但太宰卻能夠將這些戰時生活的甘苦反映在創作上,成為他人生中作品質量最高、也最穩定的時期。
《小說燈籠》十六個短篇,是太宰治於一九四○至一九四四年完成的作品,時間雖橫跨五年,但大致可分為兩類:⑴以日常生活為基礎,但戰爭的背景較明顯,⑵同樣是日常生活瑣事,但更著重於作者本身的困境。
太宰的作品中,直接歌頌軍國主義的文章較少,也不曾強硬表達對戰爭的立場,但對戰時平民的生活卻多有著墨,並藉此點出平民身處戰爭之中,難以言述的潛在無助感。如以日軍偷襲珍珠港日期為題,從日本主婦角度書寫的〈十二月八日〉:
「日本真的不要緊嗎?」
「就是不要緊才打的,一定會贏。」
……我在廚房收拾時也想了很多。難道只是眼睛、頭髮的顏色不同,就嚴重到興起敵愾之心?……今後我們的家庭也會面臨物資嚴重匱乏,遭逢許多苦難吧。但請不用擔心,我們無所謂。我們不會有任何怨言,也不後悔生在如此艱辛的時勢,反倒認為生在此時更有生存價值。
最後,酒醉的丈夫更說出「你們沒信仰,才會覺得這種夜路很難走。我有信仰,所以走夜路就跟大白天一樣」如此充滿隱喻的話語,暗諷戰爭的狂熱、虛無、不可解,使得整篇小說看似堅定,卻充滿質疑。此外,太宰也寫在戰爭陰影下努力生活著的人們,像〈雪夜的故事〉中,為了讓懷孕的嬸嬸看美麗的事物,想把雪景複製在眼睛裡帶回去的純真小孩;或是〈東京來信〉裡,那位在奉獻天皇的勞動中,顯得與眾不同的勞動少女。面對戰爭,太宰治不妄做評判,只是以小說形式刻劃人物,敘述事件,於其中深藏對戰爭的懷疑與抗拒,拼湊出日本戰時庶民生活的面貌。
在太宰治的小說技法中,常見一種以極其笨拙的角度,創造可笑絕望感的喃喃自語(碎碎念),讀來令人拍案叫絕(或想翻白眼),並且也藉此自我「吐槽」,達到情節推展與塑造作品氛圍等目的。開篇的〈小說燈籠〉即是如此。本篇以五個兄弟姊妹接力寫小說為主軸,但一開頭五人出場時的人物設定就已精彩萬分:⑴和弟妹一起看電影,說著這部電影很爛但卻第一個感動到哭出來,被弟妹當成笨蛋的長男。⑵多愁善感,辦公室戀情被甩後覺得罹患重病,但去醫院檢查發現自己其實強壯得要死的長女。⑶生性吝嗇,大哥被詐騙購物後極度憤怒;還因過分批評當前文壇,遭報應而發高燒的次男。⑷會在深夜裸體照鏡子的自戀狂次女。⑸買了英日對照的柯南道爾,卻只看日文部分的么弟。五人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及文風,導致小說超展開不斷,再加上媽媽、爺爺、奶奶等適時給故事帶來溫暖轉折的角色,讓我讀完後覺得這小說沒被改編成日劇實在太可惜了。
再來看看本書最時尚的〈漫談服裝〉。太宰自稱是個對服裝很講究的人,但卻總是被人嫌奇怪:「我在高一就已察覺到時尚流行的無常,後來自暴自棄,對於穿衣也不再挑三揀四,手邊有什麼就湊合著穿,卻成為朋友批評的對象」,他想要毛料和服,卻覺得衣服不該自己買,某天妻子在倉庫發現一件放了十年的紅色毛料和服,他明明不想穿,卻又陰錯陽差穿著它出門和朋友去酒館,後來還讓自己陷入了史上最尷尬的場面。
「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紅色衣服的錯。」
對衣著的煩惱正代表太宰治極為在意他人的眼光,而那些他認為是穿著導致的壞結果,其實都是他本身的個性使然,使他在關鍵時刻做出錯誤的決定,讓事物往壞的方向發展。
又如〈誰〉這一篇,太宰因為被學生說成是撒旦非常生氣,開始認真查詢撒旦的資料,發現撒旦是掌管世界的君主,擁有權威與榮華時,居然鬆了一口氣:「我才不是撒旦。這麼說很奇怪,我沒有撒旦那麼偉大……連三鷹的髒兮兮黑輪店都瞧不起我,豈止沒有權威,還被黑輪店的女服務生罵得手足無措。我不是撒旦那種大人物」。雖然只是為了擺脫惡魔之名,但我們卻能夠從這樣詭異的自我追尋中,看見他的本性,不過很可惜,最後他仍無法逃脫,因為在此篇故事的結尾,他又做錯事了。
如此愚蠢、誇張的情節,勾勒出太宰治失敗者的面貌,前半生那些悲慘的經歷,構成了他的人格,永遠與他融為一體,揮之不去,並出現在他的所有作品之中。這或許也是他日後寫出《人間失格》,並且再次自殺的原因。然而,寫出《小說燈籠》時的太宰治並不想死(或者說,沒那麼想死)──
「日子只能一天一天好好地過,別無他法。別煩惱明天的事。明天的煩惱明天再煩。我想開心、努力、溫柔待人地過完今天一天。」
那時的他仍在努力,希望自己能繼續寫出如同〈新郎〉開頭般動人的語句,並藉此提醒讀者,甚至提醒當時的自己:無論如何,如果還不想死,就應該好好地活下去。
鄭哲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