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誰的尾巴
回到動物研究工作站,夏雨立即進入暗房沖洗底片。
一個小時後,幾個人圍在小茶几旁看著沖洗出來的照片。
「這張什麼也沒拍到嘛!」瓦歷努力的在一張枯朽的倒木照片上尋找動物的蹤影。
夏雨將臉湊近照片瞧了一眼,指著一條細長的黑褐色樹枝說:「你們看清楚一點,這根可不是樹枝,這是森鼠的尾巴。」夏雨隨意拿起桌上照片說:「你看,這是水鹿的左後腳、這是山羌的鼻子。」
「簡直就像猜謎遊戲嘛!」多米驚奇的說。
「當照相機偵測到動物時,動物通常已經往前移動幾步,所以有些照片只拍到一隻耳朵、一隻腳掌、一隻後腿,或是一點點鼻子。照片的辨識工作很像和動物們玩捉迷藏遊戲,你得靠這一點點的線索把牠們找出來,所以必須先大膽假設然後小心求證。」夏雨說。
有一捲底片拍出來的全是一隻彌猴的照片,牠擺出各種姿勢,前照後照半身照側身照,還做出各種表情,憤怒、微笑、露齒、扮鬼臉、吃山蕉,還將兩個朝天大鼻孔照了一個大特寫,就這樣用光一整捲底片。彌猴逗趣的模樣,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明星』又在浪費我的底片,我已經窮到要脫褲子去典當買底片啦!牠真是一點也不同情我!」夏雨一副吃不消的模樣:「當牠發現只要站在那個小機器前面,稍微變換姿勢就會發出清脆的『喀擦』聲,以及閃光燈閃爍的強光,牠的好奇心就來了。」
「明星?這隻猴子叫明星?」胖酷伊不以為然的叫著。
「看牠那個神氣的樣子,還真以為自己是明星呢!」多米笑著說。
「這是誰的尾巴呀!」優瑪將一張照片拿到眼前仔細端詳。
照片上一條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相當醒目。那是一條尾巴,一條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
「這是第三樣區編號二十五號的照相機。咦,這是誰的尾巴呢?」夏雨睜大眼睛驚恐的說。
所有的人也都盯著那條尾巴專注的瞧著。
夏雨估計這尾巴有三百公分長。
「確定這是尾巴嗎?」瓦歷說:「也許是什麼東西長了黴菌。」
所有的人轉頭望著瓦歷,覺得他的發言不可思議。
「有這麼長的黴菌嗎?」多米不屑的說:「正常的眼睛都看得出來這是尾巴上的毛好嗎?」
「很強壯的黴菌也可以長這麼長的呀!」瓦歷尷尬的喃喃自語。
「也許是新物種,也有可能是境外移入的外來動物,如果是這樣,這些強勢的外來種將對山林原生動物造成嚴重的排擠作用,對森林生態會造成破壞。」夏雨說。「我得先查查這是誰的尾巴。」
「夏先生,你的工作真的很有意義,但是我們卡嘟里部落卻沒有錢可以贊助你。」優瑪覺得很不好意思,夏雨為卡嘟里森林付出一切,而部落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因為部落的生活不是用錢來交易的。
「你們不是有錢人,卻是富足的人。」夏雨感激的說:「謝謝你,優瑪,你不用客氣,沒錢有沒錢的研究方法。」
「擁有這麼大尾巴的動物,體型一定大得嚇人吧!」優瑪憂心的問:「這種動物會不會跑到部落裡來?」
「那也不一定,松鼠的尾巴也很大,但是牠們的身體卻小小的。」吉奧說。
「松鼠尾巴蓬鬆卻短,你看這黴菌——喔,這尾巴,這麼長。」瓦歷說。
「在世界動物圖鑑上我不記得有看過這種動物。我也非常好奇。」夏雨興奮的情緒裡透露出幾分憂慮:「要通知進入森林打獵的族人,不要單獨入山。還不清楚這個大傢伙的生活習性就撞見牠,相當危險。」
「我以後長大也要像你一樣成為動物學家。」多米用崇拜的眼神望著夏雨說。
「你昨天不是才說要成為氣象員,觀察氣候的變化嗎?」瓦歷調侃的說。
「那是昨天,是過去式,現在是進行式,現在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多米理直氣壯的說。
大夥兒暫時把大尾巴擱在一邊,繼續對著紅外線體溫偵測照相機拍回來的照片玩著猜謎遊戲,但是,那條白色的大尾巴卻像卡在喉嚨裡的魚刺,分分秒秒刺著每個人的每一根神經。
隔天,優瑪召開了臨時會議。
「卡嘟里森林發現了獵人放置的鳥網以及奇怪的動物。」優瑪開頭就說,並將照片公布給大家看。「只拍到一條尾巴。」
「尾巴這麼粗大,體型一定更大。」大樹瞪大雙眼看著照片上的大尾巴。
「我們必須分組、分時間定期上山巡邏,看到鳥網就拆,如果不這樣做,有一天我們就聽不見鳥兒在卡嘟里森林唱歌了。」優瑪說。
族人紛紛表示支持。
「在還不知道這條尾巴的主人危不危險的時候,就貿然上山拆鳥網,被吃掉了怎麼辦?」雅格憂慮的問。
「這尾巴看起來,」阿克斯皺緊眉頭說:「讓人心裡發毛。」
「怎麼會有這樣的動物?不會是惡作劇吧!」瓦拉說。
「不可能。」夏雨口氣堅決的說:「紅外線體溫偵測照相機感應到動物的體溫才會自動拍照,沒有體溫的布偶是感應不到的。」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動物,也沒聽老人家說過。」雅格說。
「真讓人擔心啊!不知道牠是吃素的還是吃葷的?」阿莫抓著下巴擔憂的說。
「一條尾巴就把大家嚇成這樣,別擔心啦!我們是卡嘟里族人耶!居然怕一條尾巴!真是笑死人了。」阿通提高嗓門用充滿自信的語調說著。
「阿通,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進入森林千萬不可大意……」帕克里提醒著。
阿通打斷帕克里的話:「放心啦!在卡嘟里森林我還有什麼沒見過啊!」
「大家日後進入森林,分成三人一小組,如果遇到危險,三個人可以互相支援。」優瑪說:「希望夏先生的照相機下次可以拍到整隻動物的影像。」
帕克里微笑著望著優瑪,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安慰,他覺得優瑪好像長大了。
會議很快就結束。
族人們離開之後,優瑪和多米被吉奧和瓦歷請到老榕樹下。他們在老榕樹上架起了一個鞦韆,找來多米和優瑪試坐。
「這是全世界最穩固的鞦韆。」吉奧挺著胸膛驕傲的說。
「它是全世界盪得最高的鞦韆。」瓦歷討好的說。
「你們一點也不擔心那條白色的大尾巴怪獸嗎?還有興致在這裡玩鞦韆?」優瑪叫了起來。
「就算擔心,大尾巴怪獸也不會自己消失不見!放鬆一下嘛!優瑪。」多米不以為意的說。
瓦歷跳上鞦韆,屈膝用腳和腰部的力量盪了起來。「我表演給你們看。」
多米看得直拍手:「瓦歷,你下來,換我換我啦!男生不可以盪鞦韆。」
瓦歷把鞦韆盪得半天高,不理會多米:「那是以前的事,現在的人,誰想盪鞦韆就可以盪鞦韆。」
「以前的人說的,男生盪鞦韆會生不出孩子。」多米大聲叫著:「你再不下來會當不了爸爸。」
優瑪則在一旁,看著愈盪愈高的鞦韆,蒼白著一張臉。
「你們在榕樹身上架鞦韆,老榕樹會不高興的。」優瑪說。
「老榕樹才不會不開心,他每天孤孤單單的在這裡,多無聊,有我們陪他,他多開心啊!你聽。」吉奧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靜。
風吹動老榕樹樹梢,傳出一陣陣悉悉簌簌的樹葉摩擦聲。
「你怎麼知道他開心?」優瑪問。
「你又怎麼知道他不高興?」吉奧回問。
「我掛一個五公斤的沙袋在你手臂上,一年到頭都不准拿下來,看你高不高興。」優瑪說。
「我又不是樹。」吉奧說。
瓦歷從鞦韆上跳下來,多米立即坐上鞦韆,用腿及腰部的力量慢慢盪高鞦韆,吉奧在後面幫忙推。
「推鞦韆是我們勇士的工作。」吉奧嘻皮笑臉的說。「優瑪,等一下換你坐。」
「我不要。」優瑪堅決的說。
「你不要都不行,出嫁那天你還是要盪鞦韆,現在先練習練習。」吉奧說。
「誰說女孩子以後出嫁一定要盪鞦韆的?」優瑪說。「我是頭目,我可以廢止這個項目。」
「不可以啊!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的,那是一個傳統儀式,你不可以隨便廢止。優瑪,我喜歡盪鞦韆,新娘子盪鞦韆的樣子真的好好看哪!」多米在鞦韆上叫著。鞦韆的速度把她的聲音切割得零零碎碎。優瑪看著愈盪愈高的多米,嚇得一顆心差點兒噴出喉頭,雙腳不知不覺竟然發抖痠軟下來。
「你幹嘛這麼討厭鞦韆,我以為我們架上這個鞦韆,你會很開心呢!我們忙了一個早上,才弄好的。」吉奧沮喪的說。
多米從鞦韆上跳下來:「優瑪,換你試試,這個鞦韆真是棒透了!盪到最高點,還可以看見瓦歷的家。」
多米拉著優瑪去坐鞦韆:「很好玩的,你試試。」優瑪掙脫多米,卻被吉奧和瓦歷團團圍住。
「我不想坐。」優瑪轉身想跑。
幾個人一起把優瑪給架到鞦韆上。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優瑪大叫。
「她不想坐,你們聽到了沒有?」胖酷伊大聲的說,並且動手去拉瓦歷和吉奧。優瑪很快就被推上鞦韆坐下,開始一前一後的飛盪起來。
鞦韆愈推愈高,優瑪愈叫愈大聲:「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啦!」最後,優瑪大哭起來。「哇……我不敢盪鞦韆,我有懼高症啦!哇……」
幾個人見優瑪哭了,慌了手腳,趕緊拉住鞦韆讓優瑪下來。
優瑪跳下鞦韆,氣呼呼的抹著眼淚說:「我再也不跟你們講話。」
「這下真糟糕,不敢盪鞦韆,你一輩子都嫁不掉了。」多米充滿同情的看著優瑪說。
「誰說一定要盪鞦韆的?那是以前的事。以前的以前,肯定沒有結婚盪鞦韆的儀式。」優瑪抹掉眼淚忿忿的說。
「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的。以前的以前一定也是這樣的。優瑪,你現在是頭目,你不能改變以前傳下來的傳統!」吉奧說。
「我去問以前奶奶,如果以前的以前沒有盪鞦韆這樣的儀式,我就可以廢止結婚盪鞦韆的儀式。因為我們必須遵守以前的以前的傳統。」優瑪說完便氣呼呼的走了,臨走前氣呼呼的扔下這句話:「世界上沒有人只有動物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盪鞦韆這樣的事。」
「以前的以前,到底要回到哪個時候的以前啊?」吉奧撓著腦袋疑惑著。
「以前的以前,一定是恐龍還在的年代。」瓦歷說。
「那麼久的以前,以前奶奶恐怕都還沒有出生呢!」多米也無法理解。
鞦韆隨風輕微的擺動著,老榕樹樹梢也沙沙作響,鞦韆和榕樹彷彿正在輕聲談論,剛剛在榕樹下發生的盪鞦韆事件。
以前奶奶在太陽下曬棉被,她把棉被掛上竹竿,扯著棉被的四個角,直到棉被的四個角在陽光下整齊的對稱著。
「姨婆,以前是什麼時候,多久以前,才叫以前?」優瑪急切的問:「以前的以前有沒有女生一定得盪鞦韆才能結婚這件事啊?如果以前的以前沒有,是不是就可以廢止呢?」
「傻瓜,以前的事怎麼可以廢止呢?現在很多東西都是以前的人一步一步創造出來的。你現在住的這幢房子,就是你以前的家人蓋的呀!他們蓋了這幢房子,讓你可以遮風避雨。如果沒有以前,就沒有現在呀!傻瓜。」
以前奶奶走回屋簷蔭涼處,坐在籐椅上,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木梳,緩緩的梳著灰白的頭髮,眼神飄渺的望著遠山。優瑪在以前奶奶身旁的另一張籐椅上坐下,跟隨她的眼神望向綿延的遠山。兩人安靜的坐了一會兒,忽然聽到以前奶奶木梳斷裂的聲音。
以前奶奶將木梳拿到眼前,凝視著斷裂成兩半的木梳,表情看來非常的傷心。
優瑪望著以前奶奶,不過是一把木梳,為什麼她這麼憂傷啊?
那是一把山豬形狀的木梳,山豬的腳被一枝枝的木齒取代,因為使用頻繁,山豬身形的握把被磨得油亮光滑。
「姨婆,你不要傷心呀!我做一把跟這個一模一樣的梳子送你。」優瑪摟著以前奶奶單薄的身子說。
「你可以做一把一模一樣的梳子給我,但是你做不出『以前』的味道呀!」以前奶奶緩緩的從椅子上站起來,表情憂傷的往屋裡走去。
優瑪望著以前奶奶的背影嘟嚷著:「姨婆,時間久了,自然就染上以前的味道了嘛!是不是?」
以前奶奶沒有回答,背影消失在門後。
「不同的以前有不同的味道,就像她剛剛釀好的酒,一定得浸泡在時間裡,染上足夠的『以前』的味道,這酒才會香醇。」胖酷伊在方才以前奶奶坐下的位置上坐下。
優瑪望著胖酷伊,覺得很不可思議:「胖酷伊,你這番話好有哲理喔!」
「我雖然是木頭人,但是,我會思考,常常思考就會有進步。我最近常常思考。」胖酷伊表情認真的說。
「會不會有一天,你變聰明了,再也不想抓山豬和飛鼠?」優瑪問。
「明天還沒發生,我怎麼知道?但是,到今天為止,我還是很喜歡追逐山豬呀!」胖酷伊忽然想到什麼,他瞪大眼睛望著優瑪:「你剛剛的意思是說,我以前是一塊很笨的木頭,所以才會喜歡抓山豬和飛鼠?」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哼,你完全忘記這全是你的錯,如果不是你許願我只會抓山豬和飛鼠,我怎麼可能只有這一丁點兒的本事呢?」
優瑪看著陪伴她長大的胖酷伊,覺得他和以前有一點不一樣。
夜深了,優瑪走出雕刻室,準備回房睡覺。經過以前奶奶房間,看見以前奶奶坐在窗邊,低著頭撫摸斷裂的木梳,月光照著以前奶奶的臉龐,她看起來被沉重的心事包圍著,那把木梳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優瑪想進去問個清楚,卻又縮回已跨進房間的右腳。不要打擾她吧!每個人都需要獨處的時候,已經很老的以前奶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