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前言
不管出於何種動機,只要有人想寫下自己的一生,就必須面對實話實說這一關。他必須明白,每部自傳都是一件人為作品。任何建立連續性的嘗試及在自己的生命歷史中指出一條明確的發展路線,都注定失敗。一個個生命階段宛如片段般相互並列、重疊、分開。想在其中建立合理的聯繫,只能說是武斷。
寫自傳,就是在寫小說。每個生命階段,彷彿連載小說的章節。法國作家尚.惹內(Jean Genet, 1910-1986)說過,「自傳就和小說一樣在說謊」。我們也可以說,自傳就和小說一樣忠於事實。至少,其中的真實成分不低,但其虛構程度更高。虛構之處超過了真與美。虛構比現實更加真實。真實是虛構的,但現實也一樣。我們不得不虛構真實,也不得不虛構自己的生命故事。
這不是一般的非文學類書籍,也不奢望擠進傳記文學之列,反倒像是寫實小說:虛構與真實皆有。這是一本像是盧梭《懺悔錄》的告白作品。但仍有個規則必須遵守:所說的一切和所寫的要吻合。不能有任何虛構。文學魅力自在其中,只需要聆聽將實際情況化為文學的小小樂音。
我即故事(Ego sum fabula)。把自己的生命視為一則小說,反而保險。在真實之中,我們反而失落,宛如陌路,但在文學裡,我們卻安身立命,有如好友。
自傳不會導致自我的瓦解,而是變出更多的自我。自傳並不在連續性中,而是在差異之中促成一種身分。我這一生中,有史特拉斯堡的我,有巴黎的我,有威尼斯的我。在回顧之際,他們依序而來,卻又同時並存,相互制約,又互相排擠。每個這樣的我,都和地點及人事有關,和當時獨一無二的情境有關。認識這種獨特之處,正是作家和敘述者要面對的任務。
作家是個上級機關,本身也呈現出一個自我,一樣納入了特定的環境──一種虛構之中。過去便是敘述者和其主體要穿透並喚醒的普遍之物,特殊的個別事件則是其創造力的產物。在創作過程中,他將所遇見的矛盾與斷續的材料化成一幕幕場景,但卻依然受制於其追求真實的企圖。他就像在特定區域挖掘能夠證實他假設的出土文物的考古學家一樣。他必須做好碰上意外的打算,不是他所發現的一切都符合他的口味。
作者在本書中處理他自己的海德堡的我,盡力還原所有當時的真實,不去虛構任何他不能說的事物: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話,那至少也能做個樣子。這樣看來,只是螳臂擋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真實。回憶只會說謊騙人。而正如所有的回憶一樣,這裡總有兩個人在敘述,並互相駁斥,一個年輕的,一個老邁的。讀者只得迎合這種二分現象。對作者來說,許多這裡所說的事,似乎也十分陌生。我往往已不是其中所提到的那個人。
最近的文學理論宣稱「作者已死」,只會讓事情複雜。再也沒有自我,沒有身分。對那個消失無蹤的自我,我們又能有何期待?
但總還有人在敘述,就是那個其中還涵蓋了各個短篇故事的長篇故事的敘述者。那是天方夜譚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我們可以任意翻轉,但總在其洪流之中。我們只是連貫的人類歷史中的渺小一刻,人類不過是地球歷史的滄海一粟,一個生物演化中的事實。任何傳記都在人類歷史中化為泡影。
在我學習與漫遊的三十年生涯中,這本海德堡之書構成了一個中心,介於我另外兩本企圖回憶的書之間:《柏林的青年生活》和《巴黎的學習歲月》。一本結束於一九四三年,就在戰爭之際,一本開始於一九五一年,當我第一次踏進巴黎。而其間的海德堡歲月,則是個過渡,有著許許多多我想要講述的過渡。
尼可拉斯.宋巴特(Nicolaus Somb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