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荒野正適花重生∕精神科醫師、荒野保護協會解說員 陳俊霖
我國幸由法律的規範,未成年人一旦遭受性侵害,知情的相關工作人員必須通報社會局的力量介入,必要時緊急安置,幫助受害人儘速脫離受虐的環境。這彷彿遙遠的電影情節,二○一一年內政部統計的通報人數達兩千三百四十八人,但根據多年來從事兒童性侵害輔導工作最力的勵馨基金會估計,未報的案件往往多達通報案件的七倍以上。
救援不但是一項人權措施,也是個重要的心理衛生工作。許多研究顯示童年性侵害與長大後出現憂鬱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自我傷害等心理衛生議題都有關連。而這類受害者,一則年齡尚輕,二則此類案情在本質上就難以啟齒,即便有幸接受正式的心理治療,要在傳統口談治療中陳述過程或描述情感,總是困難重重。目前縱有沙遊治療、藝術治療等非語言的模式協助療癒,仍往往趕不上陰影在內心擴散的速度。
本書的作者崔西.羅斯(Tracy Ross)就是這樣一位在八歲時受到繼父性侵害的女性。難得她同時具有細膩的省思和文筆,以及回首當年的勇氣,描繪了這件創傷如何在一個小女孩心裡糾纏、發酵、腐爛、又重新昇華的過程。尤其身為加害人的繼父,曾經是帶著她在自然荒野中享受野營和打獵樂趣的好父親,更是她母親在作者生父意外死亡後最大的倚靠,而非自始就無惡不赦的暴徒,更讓作者因為年少本就不知如何面對侵犯的困惑,混雜了對繼父愛恨交織的感情,和造成全家幸福破碎的罪疚,如此混雜難理的情緒,就此化為青少年時自我墮落的漩渦。作者在此書中將此切身之痛娓娓道來,是心理衛生工作者學習同理此類案主難得的素材。
隨著作者透過寫作、戲劇來發揮創作的能量,以及投身荒野懷抱進行冒險式的遁走,抑或透過感情、瑜伽、心理治療、精神醫療等方式,她童年的傷痛,彷彿一次次獲得療復,卻又一次次地像海浪般重新捲來。如此真實的起伏,隨著篇章的鋪陳,讓人才鬆了口氣不久,心情又得隨著新的情節下沉。以作者的勇氣和努力,療癒之路竟已如此艱難,在真實世界裡,更多的受害人甚至無法觸及治療資源,其心中的痛楚到底多久多深,更讓人不忍想像。
在作者諸多的療癒嘗試中,有一個深厚的力量卻是來自自然荒野。自然荒野既是她和繼父童年歡樂時光的所在,也是她第一次心靈受創的刀砧,更是她日後流浪、逃避、沉澱、和重新獲得能量的聖堂,最後更成為她自救儀式的祭壇。恐怕真也只有廣闊的自然荒野,才有足夠的能量去承載如此複雜的情感。
事實上,美國的確發展出「荒野治療」(wilderness therapy)與「冒險治療」(adventure therapy)等新的心理工作模式。書中作者打工帶領青少年的基金會,即屬於此種組織,只不過算是手法比較強烈的。國內則有「亞洲體驗教育學會」最積極引進推動冒險輔動,另有如「都市人基金會」等宗教或公益團體,陸續曾引用冒險輔導的方式來幫助受害少女。
崔西雖曾在進行荒野治療的基金會打工幫助其他少年,但她對自己的「荒野治療」,則是一路在生命中點點滴滴地曳進。雖然大部分的人都認同大自然是療傷的好地方,但基於專業的好奇,我努力想體會那一段一段深入荒野的經歷,究竟是如何對作者產生「療效」?是成為她逃離傷心文明社會的避難所?還是讓她走過個體化歷程的神聖空間?尤其在她婚姻分合的緊要關頭,竟相隔千里遇到多年前舊識的一條狗,讓我驚異於榮格(Jung)學說中極具療效的「共時性」(synchronicity)就這樣精準地敲在她命運的轉捩點上。
然而,即便命運之河似乎就此流出坎坷山崖,奔向寬廣平原,未來卻依然一波三折,且待讀者親自讀完全書。
作者來回穿梭在荒野旅行與性侵陰影間的對話,讓全書更同時呼應著生態心理學(ecopsychology)將自然與心靈交織印證的韻味,亦提醒了我們,當代被虐待∕濫用(abuse)因而亟待療復(healing)的,又豈只是人類的心靈而已?人類的心靈的確常可從自然荒野中獲得療癒,但正如生態心理學想提醒人類的,若如此深具療癒能量的自然荒野消失了,將不只是生態科學上的浩劫,更會讓人類的心靈永遠地失根。「Green the Mind; Mind the Green.」或許才是人類心靈與荒野大地共同的救贖。
推薦序二
重建,始於徹底的崩壞∕身心靈領域新銳作家 陳卓君
每個人在成長的路上,可能遭逢過或大或小的考驗、承受著不同程度的外在壓力或埋藏在內心的未知陰影,但大部分的人們為了維持日復一日的生活步調,選擇了忽視這些傷痛所帶來的潛在威力。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若不是荒野,我不會活下去》的作者崔西.羅斯一般,有勇氣揭開傷痛的真實面貌。童年時期被自己最信任的繼父性侵的崔西,透過力求客觀的文字剖析自己的成長過程,細述自己如何從對父親的愛與恨的矛盾情緒中解放,讓這看來永遠無法被原諒的傷害成為自我成長的正面能量。
大部分童年受創的孩童,為了讓自己能夠繼續在家庭中生存,會選擇用自責來合理化遭受到傷害的正當性,尤其是在面對來自親人的傷害,這種「一定是我不好,所以才會有這種懲罰」的念頭更為強烈。在書中,崔西不只一次的提到她對父親的愛,但對於伸出狼爪的父親又有滿滿的怨恨,加上母親刻意漠視崔西的求救,讓她只有用「是我自己不好」的藉口才能解除這種愛恨交織的矛盾壓力。
然而自責的背後,往往深藏著內在價值被忽略的缺憾,為了生存,受創的孩童會尋求其他的替代方式來彌補。崔西用了各種荒唐的叛逆行徑,如吸毒等,藉由自甘墮落的方式麻醉自己,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從面對血淋淋的家庭泥沼中掙脫,但越是這樣上癮式的自溺,卻越讓崔西陷入更深的自卑與恐懼──不相信愛,也無法愛人,甚至絕望地想用自我了斷來逃離關於家的桎梏。關於崔西熟悉的生活圈,正快速的崩壞中。
本書之所以打動人心,是因為崔西不只讓人生故事停留在過往傷害和隨之而來的負面後座力,也不讓自己只是沉溺於自憐自艾中,而是用她堅毅的勇氣突破心魔、找出那深藏於心缺憾,用正面的力量去擁抱曾經傷害過她的人。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曾讓崔西受到傷害的荒野之地,在過了許多年之後,成了她療癒傷痛的重生之地。從大自然的山林中找到力量,拋開外人眼中叛逆、放蕩不羈的偏差生活型態,直搗內心最深處,發現外在的放縱,其實是來自於從來都沒被好好對待的內心傷痛,隨著時間累積成了對抗自我的反撲力量。透過參加戶外營隊接觸原始自然、嘗試為人付出的過程,重新正視自己的傷口,讓心重獲安適。
從崔西身上,我看到了勇於改寫生命故事的毅力。我們不需比較誰的生命中所受的傷痛比較重、比較久,只要那傷痛在你長大成人之後變成吸附所有負面能量與造成身心症的根源,我們都應該鼓起勇氣向自己坦承「我曾經受了傷,我需要修復過去的自己」,而不是不斷用自己的未來複製過去的傷痛,甚至把自己童年的痛帶到自己的下一代。除非能從自身找到愛自己的力量,否則單倚靠外在的人、事、物轉移注意力,例如瘋狂工作、不停換伴侶、大肆採購等形而上的宣洩,終究會被捲入過往的黑洞中而無法自拔。
我們或許無法選擇原生家庭,也或許在年幼時無法抵抗大人們對我們的傷害,但是長大後,自己卻是自己生命的唯一主宰。我們都沒有任何藉口把現在所遭遇的不幸歸咎在過去無法改變的事實,而是學習崔西為生命找出路的方式療癒自己,因為每個人都有資格為自己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與快樂。書末,崔西從過往釋放與擁抱當前幸福實例,證明了來自於內心、相信自己、原諒自己的信念,是改寫過去與未來生命的最大力量。
如果,你正處於崩壞中而不自知,或是崩壞後正等待重建自己,希望你能從這本書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力量。
序曲
二○○七年七月,愛達荷州紅魚湖
我父親所要做的就是回答問題。
就這樣。只有四個簡單的問題。不過,這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為像這樣的問題不容易回答。我們現在就快要到達聖殿(The Temple)了,它位於美國愛達荷州鋸齒山脈(Sawtooth Mountains)崎嶇的深山裡,我們花三天才走到。父親並不知道迎面而來的問題,但我的子彈已經上膛,就像裝在點30-30型槓桿步槍中的彈殼般,力道猛烈且一觸即發。
七月天,長滿鼠尾草的山坡地比地獄還要熱,在夏天結束之前,野火將蔓延燒毀超過十三萬英畝的土地。而我們現在已經爬到兩千七百多公尺的高處,我的父親——其實是我的繼父,他說這樣的熱度感覺起來比他所住的拉斯維加斯還涼快些。四天前,他和我的母親在雙子瀑布郡(Twin Falls)跟我會合,那是我成長的城鎮,就位於我們現在所在的鋸齒山南方兩百二十公里處。他們一路往北開,跨越內華達州,經過其他的野火區域,包括一場在愛達荷州邊界的大火。父親與我整理行裝,而我母親正在一位朋友家中等我們,當我看到母親時,她看起來甚至比她實際一百五十公分高的身形更嬌小。她的運動長褲是從拉斯維加斯A&F店裡的特賣車上拉扯間買來的——皺得像放了一個月的萵苣,正垂貼在她的臀部上。在她嘴巴的皺摺上有一些已凝結的白膠,證明她又再次服用抗憂鬱劑了。她形式上說,她很高興父親和我幾乎就在同一天,正打算要回去二十八年前我們的麻煩開始的地方。不過就當我跟她吻別時,獨留她一人站在朋友家的車道上,我心想:風現在正要吹往何方?
那天晚上,我們離開雙子瀑布時天色已晚——因為太晚了,所以我們無法走到聖殿的登山口。於是父親和我睡在鼠尾草叢中,就在史坦利鎮(Stanley)的上方。我的胃持續疼痛,害我吃不下帶來的黑豆和墨西哥薄玉米餅,幸而鼠尾草的味道有助於撫慰從我胸口湧現的恐懼。一大早,父親把他的紅色福特小卡車停在紅魚湖的山間小屋旁,之後我們就搭船過湖。在遙遠的彼岸,我們發現通往目的地的登山口,於是我們從那個點開始往上爬,至今已經走了整整兩天。
隔天早上黎明時分,我們從睡袋裡爬出來,做了早餐並抓了幾條魚。終於,我們開始登山了,在一個接著一個的窪地間爬上爬下,腳踩著長滿苔蘚和散布小石子的蜿蜒山路緩緩向上爬。稍稍往下俯瞰,就瞥見一場籠罩樹林頂空的大火,煙霧從地平線上升起。當我們到達湖邊時,湖水四周有數十隻黑青蛙發出蛙鳴;因為那天是禮拜天,而且我們真的覺得跟上帝的距離更近一些了,所以我們把湖命名為聖水湖(Holy Water Lake)。
此刻,這片荒野看似鬼影幢幢而且漆黑一片;空氣稀薄,地面也崎嶇不平。父親六十四歲,有著弓形腿還超重七公斤,我感覺他的身體似乎既疲憊又沉重。他在最後的八百公尺行進艱難,每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喘一口氣、調整步伐,並猛拉腋下濕透一大圈汗漬的T恤,他的衣服上頭寫著「我最行」的字樣。姑且不論他對衣服品味的選擇,我試著去回憶第一次帶我進入這些崇山峻嶺的父親。那時他身材削瘦,淡棕色的小鬍子和頭髮從他的顴骨散開,在兩側形成漂亮的金黃色扇形。他身穿 Woolrich 的上衣和獵靴,衝上步道誘哄我爬上山脊,從那裡可以看見寬廣碧綠的山谷。如果我抱怨天氣太熱或餓得發慌,他就會毫不費力地把我高舉在他的肩頭上,就好像我的身體全都是羽毛做成的一般。
我知道父親覺得很痛,因為我也覺得很痛——不只是腿,還有我的肺臟和腳底板。從我們離開紅魚湖的船塢後,我們幾乎沒說半句話,下船時,擔憂的德州人還問道:「你們要去哪?」我確信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對怪異的搭檔:一個老男人和他的——我是他的什麼人呢?女兒?情人?還是朋友?當我們走下船時,我想轉身往回去,忘卻這整齣悲慘的鬧劇。但是聖殿——那是我在地圖上緊追不捨的一個地點,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它就近在咫尺了!除此之外,我依然尚未決定是否要公然殺掉他,或者只是陪他走到死。
我們之所以置身這裡,其實是為了一些我還不願去思考的理由,所以我將心思姑且放在紅鮭魚上,牠們以前都會從太平洋洄游一千四百多公里,回到紅魚湖這裡產卵,然後死亡。不過那都是在工程部隊興建水壩之前的事,這些水壩後來阻礙了牠們的旅程。數十年來,沒有一隻鮭魚再回到牠們的祖先位在鋸齒山脈山腳下的產卵地。但是當我還小的時候,紅鮭魚曾經擠滿了從紅魚湖傾瀉而出的溪流,形成鮮紅色的波浪。我對牠們感到著迷,跪在魚鉤溪(Fishhook Creek)的溪邊伸手觸摸牠們像錫箔一般光亮的背鰭。父親告訴我說,魚群正趕著回家,以確保牠們的物種能夠延續。他還說牠們已經好幾個月都沒進食了,牠們消耗的是自己體內的養分。有好幾年的時間,我一想到紅鮭魚,心中就充滿愛與恐懼。我想要像牠們一樣停留在我自己悲傷的源頭,並從中開展出一個全新、潔淨無瑕的開始。
有好幾次,當我們沿著步道向上爬時,我想像自己找了一顆完整無缺、拳頭般大小的石塊,朝我父親的腦袋砸得粉碎。然後他踉踉蹌蹌摔倒在地上,我幻想自己蹲在他身旁,寧願看著他的血汨汨流出也不去抱他。但就算是在幻想,我也知道我不會這麼做,因為我終究無法承受失去我的父親。這二十八年來,他綁架了我的記憶。如果沒有他,我絕對不會知道當我還小的時候,他對我做了什麼。
我們又爬了一個鐘頭,距離關口已有數百公尺,我們轉出這條步道。在我們面前有一圈花崗岩高塔,尖聳及凹槽的形狀就像摩門大教堂的塔樓般。散落的石塊從垂直的井狀通道滑落,劈哩啪啦掉到地面上。父親和我快速小心地斜橫著腳步越過這堆混亂的障礙物,並迂迴地擠入狹縫中讓體重變輕,這樣大圓石才不會在我們腳下滾動而壓斷我們的腳。
當我們走到一塊看起來像聖壇一般寬闊平坦的岩石邊時,我們停下腳步。父親重重地坐下,啜一小口的水,勉強吞嚥幾口食物。他那雙巧克力色的眼睛開始變得柔和,而他的嘴角在顫抖,就好似他使勁地不讓自己皺眉頭一樣。我弓著背坐在他身旁的花崗岩石板上,斜眼瞄著他那紅棕色並帶有十六分之一印第安卻洛奇族(CheroKee)血統的臉龐。我伸手到我的背包裡去找隨身錄音機,拿出它靠近父親的唇邊,如此一來,風聲才不會遮掩他的回答,我開始對他提出等待了大半輩子想要質問的事。
「好了,爸,」我說道,「我準備好了。告訴我。是怎麼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