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旅行者說
我們絢麗多姿的生命是由
一次又一次奇妙的旅行組成的。
——《伊利諾伊之旅》
1
在上大學之前,溫州一直是我見識過的最大的都市。這座如今以小型工商業聞名的城市,離開我盛產蜜橘的故鄉僅一百多公里。那時候的浙東南有許多盤山公路,途中還需兩次汽車輪渡,因此雖然天剛濛濛亮就出發了,乘客和司機仍要在一座叫白象的小鎮用午餐,這個名字連同那美味的海蝦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我去溫州是為了看望小姨媽,她在鷗江的碼頭上做裝卸工,體力過早地衰退,多年以前就已過世。第一次去溫州我只有六歲,和母親同行。那時正值「文革」中期,大串聯已經結束,中學生們開始上山下鄉了,他們有機會去邊疆令人羡慕。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之所以能夠如火如荼地展開,恐怕與這些免費的旅行也有關係。以後的兩年多時間裡,母親和兄長又各帶我去過一次,溫州依然是我心目中的繁華都會。
就在我第三次從溫州回來沒幾天,理查‧尼克森對北京進行了歷史性的訪問,接著,他乘坐的波音飛機抵達杭州。據大人們說,為了能讓他的座機安全著落,省城的筧橋機場被迫擴建。當報上登出總統先生在花港觀魚的照片時,我正在三百公里外的一所鄉村小學念書,從未見過火車的我被這件事觸動,在筆記本上畫下他的旅行路線。我用的是一億分之一的比例,線路全是筆直的,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遠東和北美之間最近的航線要經過阿拉斯加的阿留申群島。這件事不僅有著非凡的政治意義,它同時也打開了一個孩子通往外部世界的視窗,至今我對那位引咎辭職的美國總統仍深懷感激,無疑他也是上個世紀下半葉對中國影響最大的西方人。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這位大人物的緣分並沒有就此了結,二十多年以後,尼克森的葬禮在他南加利福尼亞的故鄉小鎮約巴林達隆重舉行,我碰巧又在兩百英里以外的另一座城市收看電視轉播。那是我許多次西方之旅中的頭一回,可時光似乎總是不均勻分配的,對一個民族是這樣,對一個人也是這樣。英年早逝的威爾士詩人狄蘭‧湯瑪斯,他從二十歲開始用三年的時間寫作了兩百多首詩,包括一生的大部分力作,而在他生命的最後七年僅寫了八首詩。出現在我個人身上的奇跡是,在過去的八年時間裡,親身遊歷了這個世界的大部分地區,甚至超過歷史上任何一位軍事家或探險家。在某種意義上,旅行對於我這個從小在鄉村長大的人來說,已經成為內心的真實需要。
2
為了使下面的敘述變得更為明晰、準確,我想把「旅行」(travel)和「旅遊」(tour),「旅行者」(traveler)和「旅遊者」(tourist)加以區分。前者除了通常的遊覽觀光和增長見識以外,還帶有另外的目的,或者說懷有某一種使命,至少是遵循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古訓。因為一個人的生活閱歷無論多麼豐富,畢竟是非常有限的。可是,本文無意談論政客、商人、富豪和明星們的出訪活動,我心目中的旅行者是,那些試圖在空間的移動中獲得靈感或啟示的人,例如,思想家、作家、藝術家、僧侶、探險家。
十七世紀以來,義大利便是歐洲各國青年才俊嚮往的旅行目的地,他們在那裡探尋先輩的足跡,尋找創作的靈感。這類行動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正如美國女詩人伊莉莎白‧畢曉普在她的詩中所寫的,
是因為缺少想像力才使我們離家
遠行,來到這個夢一樣的地方?
至於他(她)們的旅行屬於自費、官方派遣還是得到私人基金會的資助(西方有各式各樣的旅行獎學金),這一點並不重要。以畫家為例,作為外交使節的魯本斯和作為流浪藝人的高更,兩者都從異國旅行中獲益匪淺。
當然,我也無意把另外一類人排除在外,即那些漫無目的的旅行者,他們為數眾多,有的可能在很久以後才獲得世人的認可。最有名的例子要數威尼斯人馬可‧波羅,假如沒有成為熱那亞人的戰俘,沒有向獄友講述離奇的東方傳奇,還有誰記得他呢?同樣,梅爾維爾和馬克?吐溫年輕時分別在南太平洋的捕鯨船和密西西比河的運輸船上做水手,很多年以後,他們才利用各自的經歷寫成了傳世之作——《白鯨》和《哈克貝裡‧費恩歷險記》。不過,絕大多數旅行者默默無聞,不為後人所知,而正是他們的不懈努力,才使得這個世界變得可愛,精彩紛呈,適宜於居住。有一句古話講得好:哪個女子不懷春?我想說的是:哪個少年不夢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