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訣
「黃粱終,宮中祕藥,沒有痛苦,據說吃了會讓人沉浸在這輩子最渴望的夢裡,然後一睡不醒。」
姬懷素盯著那素色藥瓶,瞳孔猝然緊縮。
「陛下,下決心吧,再拖下去,軍中只恐生變。」
姬懷素沉默許久,才緩緩道:「真的沒有痛苦?」
「每一位服下黃粱終的人,最後臉上都是帶著滿足微笑走的。」
姬懷素又沉默了,只有他知道寬大袖子內他的手微微在顫抖。
興許是一盞茶,或者只是一瞬,他聽到他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如此陌生而冷酷,彷彿那個下令的人不是他。「賜藥吧。」
陰沉昏暗的牢房,到處都是囚犯垂死的哭泣聲,可怖陰森。
姬懷素緩緩走著,不知道為什麼要逼自己來到這裡。
他已經得登大寶,整個天下在等待他。
那些不合時宜、令他軟弱、威脅到他的人,他就應該猶如一位真正的帝王一般,將那些東西置之身後。這本就是帝王的必經之道。
獄卒渾身微微發著抖打開了鎖,彷彿知道自己參與了什麼了不得的場景。
姬懷素邁入天牢中。
雲禎蜷縮跪坐在牢房牆角,披散著頭髮,身上十分狼藉,粗布囚衣襤褸破碎,大片肌膚露在外邊,一直養尊處優的肌膚原本是晶瑩白皙的,如今卻滿是青紫淤血,纖細的腳踝和小腿上青紫交加。
姬懷素有些震驚。他知道雲禎平日任性恣意,得罪了不少自己身邊人,但他沒想到雲禎入天牢短短幾日,他們竟施以私刑發洩從前不滿。他刻意回避來自雲禎的消息,因為他也無法面對自己的薄情寡義。
他伸出手想上前觸碰,又縮了回來,只能蹲下來,神色複雜,輕聲叫他的小名:「吉祥兒?」
雲禎低著頭,眼神渙散,卻並沒有昏迷,只是垂著頭,睫毛一動不動。從側臉能看到他嘴角開裂紅腫,似是被人狠狠掌摑過,神情顯然還不太清醒,卻詭異地笑著。
姬懷素手指微微發抖,這一刻他竟然在想:他是在作美夢嗎?夢到了什麼?
雲禎卻忽然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彷彿還和過去少年時一樣,他想起那個意氣風發的紈絝少年。
那些曾經年少時相互陪伴的日子忽然呼嘯而至,歷歷在目,他嘴唇發著抖,低聲叫了:「雲禎?」
雲禎唇角含笑,看了他一眼,臉上睫毛上都是血汙。但他仿若不覺,只是低低開口,聲音沙啞到可怕:「姬懷素。」
姬懷素開始發抖,但仍然勉強自己保持鎮定,不顧雲禎那一身髒汙,上前扶住了他。他們之間,一直是年紀比較小的雲禎主動賴在他身上,他從來沒有主動抱過他。
雲禎要死了,眼前這個曾經目睹自己一步步從默默無聞不受寵的藩王子到天下聞名的儲君的少年,要死了,死在自己得登大寶的前夜。
姬懷素彷彿著魔一般,忽然想知道他在夢見什麼,能夠讓他帶著這樣美好的笑容。
是夢見和他在一起嗎?
和從前說過的一樣,一個為英主,一個為名臣──我們要做一對流芳百世的君臣。
姬懷素忽然無論如何都想知道他夢到了什麼。「吉祥兒……你夢到了什麼?」
雲禎忽然又輕笑了一聲。「黃粱終是假的。」
姬懷素一怔,完全沒想到忽然會聽到這麼一句話。
雲禎笑得很開心。「這個姬氏代代相傳的祕藥,只是會讓人臉上肌肉僵硬,看著像笑一樣而已,其實服下很痛苦,五臟彷彿被火焚燒一般,但是全身都動不了,如同坐在地獄紅蓮業火中,等自己被燒成灰燼。」
他看向姬懷素,目光是平靜卻又帶著嘲笑,彷彿從前捉弄姬懷素成功一般的促狹。
姬懷素低頭,整個身子彷彿秋風裡的落葉一般瑟瑟顫抖。「我讓御醫來給你看看,好嗎?」雖知道已來不及,但會不會讓他好受些?
雲禎眼神正在加速渙散,他很努力地說話,一直帶著微笑,但其實他已經沒有力氣,在姬懷素聽來,那已是呢喃一樣的低語:「但是我確實是在作一個美夢……我夢到我重生一世,這一次,我不再選擇你。真是一個美夢啊。」
他低低喟嘆著,眼睛大睜著彷彿真的沉浸在美夢中,嘴角帶著詭異的笑,就那樣絕了氣息,帶著滿身的傷痕。
姬懷素抱著他,全身發抖。
他知道,至此一生,他將無法安眠。
第二章 老兵
雲禎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全身熱得厲害,彷彿仍然還在那燒盡一切的紅蓮業火中。他伸出手去想揭開被子,卻被人按著道:「哥兒還發著燒呢,讓他們回吧。」
有人在稟報:「老蘭頭倔得很,說公主照應了他們半輩子,臨走前一定要給哥兒磕個頭全了禮。小的想著,公主和侯爺在世的時候,極給他們面子的,如今臨走了,總不能這點兒面子都不給,怕他們出去亂嚼舌根,對咱們侯府名聲也不好。」
女子的聲音有些不耐煩道:「行了,讓他們在院子外邊磕個頭盡了禮,趕緊打發了吧。每日嚼裹兒不少呢,都已賞了多少,仍不知足。」
過一會兒,院子裡有腳步聲,雲禎感覺到一些清醒,聽到外邊有個剛勁聲音在高聲道:「哥兒!我們今兒要回鄉了!給哥兒磕個頭,願哥兒今後諸神庇佑,一世平安,百病不生!」
身旁女子聲音道:「行了,頭也磕過了,回吧,仔細驚了哥兒。」
雲禎忽然意識清醒了,猛然坐起來。「老蘭頭!」
他身旁的女子連忙按著他道:「沒事吉祥兒,你好好歇著,我馬上打發他們走了。
雲禎滿頭是汗,轉頭看了眼,一時卻有些茫然。「青姑姑?我要見老蘭頭!」他掙扎著下了床,就往門外衝,丫鬟婆子們忙叫著:「哎喲小祖宗,您還發燒呢,怎麼就下床了?」
雲禎卻喊著:「老蘭頭!」
外邊那聲音喜出望外:「禎哥兒!」
青姑看攔不住哥兒,只得道:「罷了,哥兒心善,快拿傘和大毛的披風過來,讓哥兒道個別吧。」
雲禎裹著大毛披風就邁出門檻,看到院子裡烏壓壓跪著一群男子,看到他出來眼圈都紅了。「哥兒!這下著雪呢!仔細吹風,病又要加重!回吧!老頭子們今兒都回鄉了,哥兒以後好好照應自己。」
雲禎腿有些軟,卻忙著撲上前去拉老蘭頭。「不要走!我不要你走!你們都不要走!阿娘說了,這公主府永遠是你們的家!」
他眼睛漆黑帶著淚意,雪白貂裘上的毛簇擁著小小一張蒼白的臉,臉頰上透著潮紅。老蘭頭心疼壞了,連忙上前扶著他的小少爺。「哎喲我的哥兒唷,你這是要折煞老奴了。公主仁慈,養了我們這許多年,如今公主和侯爺都不在了,我們這把老骨頭幫不上哥兒的忙,何苦還在這裡浪費米糧醫藥?再說了,年老思鄉,落葉歸根,我們也該回鄉去看看。府上厚賜了許多路費,哥兒不要擔心我們。」
雲禎緊緊拉著老蘭頭的手。「阿娘說了,你們為國盡忠,腿腳不方便,回去不能自己耕種,家裡又沒有親人供養,只要你們還活著一日,公主府就供養你們一日。你別走,我還要和你學射箭呢!」
說起公主的話,老蘭頭就老淚縱橫。「我的哥兒啊,你真是和公主一個樣,這麼軟的心,將來會被人欺負的……公主啊,妳怎麼就忍心走這麼早呢?哥兒沒妳護著,可怎麼行啊?」
幾句話說得一群老兵也都落了淚,個個都抹起眼淚來。
一旁撐著傘的青茗有些臉上過不去了,輕輕咳嗽了聲道:「瞧老蘭頭您這是老糊塗了吧,小侯爺再不濟,有皇上照應著呢!公主大歸時,皇上親口應的,任誰也不能欺負我們小侯爺!您這話說的,意思是皇上都護不住咱們小侯爺嗎?還是覺得我照顧不好侯爺呢?要回鄉是你們自己請願的沒錯吧?我也按例都賞了路費和養老銀,咱們侯府,可沒虧待了你吧?」
老蘭頭嘴唇抖了抖,鬆開雲禎的手,退後重新跪下,深深磕了頭。「不敢,青姑娘言重了,是我們不想拖累小侯爺,所以自請回鄉,侯府對我們恩義兩全……我們終身不負公主和侯爺對我們的厚愛……」
青茗臉上這才有了些得色,扶著雲禎道:「吉祥兒,人老了就會思鄉,咱們大雍呢,講的就是個狐死首丘、落葉歸根,如今厚厚地賞了他們,衣錦還鄉,也是全了你爹你娘的一片恩義……」
雲禎怔怔站了一會兒,卻忽然往前走,站在老蘭頭跟前。「蘭勇勳。」
老蘭頭一怔,反射性地應了聲:「到!」
雲禎道:「你曾經跟著母親參加過大小戰役十八場,是軍中有名的神箭手,哪怕瞎了一隻眼,說射左邊,絕不會射右邊。景川四年,你一箭射穿胡首布魯的脖子,大雍以少勝多,你立頭功,只可惜是樂籍,封賞只能落在母親身上。母親十分惋惜,厚厚賞了你,額外替你請求脫了樂籍,從此為良身。」
老蘭頭熱淚盈眶。「是,公主之恩,我永世難報。」
雲禎卻沒有再繼續說話,只是走到下一個枯瘦男子跟前。「方青索,你為胡人與雍女所生,因為不堪凌虐逃回大雍,被母親收留,參軍入伍,隨母親七進七出胡原,出生入死,對胡原地形瞭若指掌,善觀天象、識天氣、善識路,立功無數。」
方青索深深俯下身子。「青索一身所學包括名字全由公主賜予,恨不能將壽命換予公主。」
雲禎卻又走向下一個。「勞平,你力大無窮,有軍中大力士之稱,曾經在恭城之戰中力撕對方大將雙腿,震懾敵軍,望風披靡。有次戰鬥中不慎被敵人刺穿膝蓋,不能再站立過久。」
勞平將頭重重磕在了雪地上。「小侯爺!公主替我醫治這腿,花了千金!才讓勞平如今還能行走!如今勞平老了!吃得還多!且讓勞平回鄉吧!不能再拖累哥兒了!」
雲禎卻置若罔聞,一個一個走下去。他竟然認得每一個跪著的老兵,每叫出一個人的名字,對方都熱淚盈眶,一臉恨不得去死的表情。每一個跟前他都走過以後,轉過頭淡淡道:「你們每一個都曾經在戰場上付出一切,母親記著。母親臨終前,也和我交代過,一定要善待你們,一定要供養你們到老。你們今日棄我而去,是要讓我成為失信不孝之人嗎?」
場中之人,個個都張口結舌,雲禎轉過頭,眼裡含淚說:「諸位叔叔伯伯,不願意再看顧吉祥兒了嗎?」
老兵們全都低下頭哭了:「不走了!小侯爺!我們不走了!我們留在公主府!」
青茗臉色青白交加,撐著傘走上前替雲禎遮住雪,輕聲道:「哥兒今日燒糊塗了吧?先回房歇一會兒?這帳房已開支數千兩銀子給他們,又已叫了車送他們,大家的行李都已搬上車了……」
雲禎轉過頭看了眼青茗,淡淡道:「青姑姑,父親去世,我已襲爵,無論東邊的公主府,還是西邊的昭信侯府,都是我的府邸,我想留下誰,就留下誰──府裡就我一個主子,什麼時候差錢過?難道還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忠義院?」
青茗一窒,看著眼前的小少爺一張臉冷凝如霜,黑漆漆一雙眼睛直視著她,竟然帶了一絲煞氣,不由心中一凜,沒有說出話來。雲禎轉頭冷冷吩咐道:「忠義院裡伺候的人呢?來人攙扶著叔叔伯伯回忠義院,把行李都給卸了搬回去,賜下的養老銀和盤纏都不許收回,給叔叔伯伯們打酒驅寒。我今兒身體不舒服,等明兒病好了,就去找叔叔伯伯敘話。若是少了一個,我誰也不問,只將忠義院裡所有伺候的全論罪,每人打上五十軍棍再來說話。」
他聲音還帶著少年的清脆稚氣,但寒聲說話起來,卻帶著幾分殺伐決斷,眾人一時都彷彿看到昔日威重令行的公主,人人都低頭齊聲應:「諾。」
老兵們個個又磕了頭,一個個顫悠悠吸著鼻子互相攙扶著走了,一邊交頭接耳低聲道:「和公主一模一樣,是個仁義主兒。」一邊擦著紅紅的眼睛走了。
雲禎也沒看臉上通紅的青茗一眼,轉頭又往屋裡去。他是真的病了,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頭越發昏重,鼻子幾乎呼吸不過來,心跳陣陣,眼睛也一陣一陣發黑。他勉強幾步回了屋裡去倒在床上,很快又昏睡過去。
第三章 微服
文心殿內,冷香沉沉。
武成帝姬冰原坐在龍首案後,拿著筆正在批奏摺,筆走龍蛇,似乎絲毫沒有被下邊正在稟報的內監所影響。
下邊立著的內侍乃是他身邊最得用的丁岱,正在原原本本說著打聽來的雲小侯爺重病雪中挽留忠義院的老兵們的事蹟,將雲小侯爺當日每一句話都詳細給姬冰原稟報了。
姬冰原將一本奏章放回案頭,笑了下問:「竟真每一個老兵都認得?」
丁岱笑道:「可不是,說是燒得臉通紅,站都站不太穩,卻一個個人都認出來了,那些老兵們個個都感動得不輕,回去嚎啕大哭,說長公主後繼有人,小侯爺像長公主,重仁義又重信諾呢。」
姬冰原彷彿聽了個笑話,也就一笑,沒就此事做什麼表示,僅命丁岱傳幾個大臣入閣議事。丁岱連忙足不點地出來傳喚大臣,只以為這事已結了。
待到晚間靜了下來,無事之時,姬冰原卻彷彿想起什麼一般道:「不是說吉祥兒病了嗎?怎還不見公主府的長史來報?」
丁岱忙命人去傳公主府長史,沒多時公主府長史譚凱屁滾尿流地來了,頭磕得咚咚響。「因長公主大歸,小侯爺身邊的青姑姑說,兩府太大,人多不好管束,花費上也過於靡費鋪張,便讓小侯爺移到西府起居。東府這邊,小侯爺慣用的都跟到西府去了,不得用的都遣散了,因此小侯爺得了風寒這事,臣在東府這邊並不知道,皇上恕罪。」
姬冰原手裡捏著枝筆,正揉開了筆毛,光下端詳著鋒毛,聽到了倒也不以為意。「這青姑姑又是什麼人?」
譚凱屏息道:「原是先雲侯爺的遠房堂妹,一家因家鄉災荒過來投靠侯府的,從前先長公主時常出征,小侯爺無可靠女眷照看,先侯爺便請這位青姑姑照看著,後來先侯爺和長公主先後都不在了,青姑姑看小侯爺年幼,又已誤了芳華,索性便也不嫁,只留在府裡看顧小侯爺,替小侯爺打理起居,主持內宅事務。」
姬冰原笑了下說:「無論東邊的公主府,還是西邊的侯府,都是我的府邸,我想留下誰,就留下誰──府裡就我一個主子,什麼時候差錢過?」他這語氣頗有些古怪,和平日裡冷淡平和的語氣不同,帶了些活潑稚氣。
譚凱茫然,不解皇上何出此言。
姬冰原卻笑道:「這是雲小侯爺今兒說的。他才十四歲,倒也知道那兩府,只有他一個主子。你這朕親封的朝廷命官,一府長史,倒拎不清誰是你主子。朕看你這官,也別做了,眼神不大好。」
譚凱渾身冷汗冒出,只是重重磕著頭,一聲不敢出,卻是知道姬冰原慣是聽不得人辯解的,若是乖乖認罰,那該如何便如何;若是巧言辯解,便是要罪加三等,怎麼重怎麼來。
姬冰原將筆放下,淡淡道:「免職吧,傳我口諭給吏部,此人永不敘用,讓太常寺另外給公主府派個能幹的長史。」
永不敘用!譚凱渾身癱軟,卻知道帝王言重如山,從無反悔,不敢抗辯,只是默默落淚,迅速被門口的御前侍衛過來將人拉了下去,當即褫奪衣冠,逐出宮去。
姬冰原起身整了整衣服,吩咐丁岱:「替朕更衣,朕要微服出宮,去看看小吉祥兒。」
丁岱一怔:「陛下,今兒是診平安脈的日子,太醫院的幾位太醫還在外面候著呢。」
姬冰原不以為意:「打發他們回去。」
丁岱看他數步已快走出殿外,便吞下勸阻,連忙跟了上去。
昭信侯府。
雲禎睡得迷迷糊糊,感覺似乎有人拿了冰帕子在自己額頭上敷著,涼絲絲的。身體很熱,胸口的絲被變得沉重無比,壓得他呼吸不暢,喉嚨焦灼得彷彿沒辦法呼吸。他伸了手想將被子揭開,卻被一隻微涼的手握住手腕,眼皮膠著,他睜不開眼,迷茫中掙了掙,卻沒有掙開。那手執著他的手放回被內,掖好被子,他只好含糊道:「水。」
按著他額頭的手收了回去,過一會兒他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臂將他扶起來,攬入一個堅硬寬闊的胸膛中,然後一個杯子抵到他唇下,微微用力,待他張口後餵水。他有些吞咽不及,水流了下來,那雙微涼的手替他擦拭,手指掠過嘴唇,溫柔慎重。
他手軟腳軟地窩在對方懷裡,迷糊著就往對方懷裡蹭,彷彿一頭嬌氣的幼獸。對方悶悶笑了聲,按著他的臉說:「別蹭了,仔細蹭花了朕的衣服。」
朕!
他睜開眼睛,映進眼裡的果然是武成帝姬冰原,整個人忽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連忙從姬冰原懷裡掙脫出來,急急忙忙整衣就要起身。姬冰原笑了下,按著他不許他起身。「別起來,都病成這樣了,怪可憐的,還起來做什麼。也就幾個月不見,怎麼倒和朕生分起來了?」
雲禎看著姬冰原的臉,心中一酸,低聲道:「陛下怎麼來了,我沒事。」
姬冰原道:「你都病成這樣,還說沒事,公主府這邊的長史竟然也沒報上來。朕已撤了那長史,改日給你挑個好的。」他語氣尋常,卻帶了一絲森然。
開始只是聽說公主府要將忠義院裡的老兵都打發了,他有些不悅,卻也想著雲禎已襲爵,都十四了,不是什麼不懂事的孩子,他既已做了主,便隨他的意吧。眼看著義姊去世,這兒子也長歪了,雖有些唏噓,但他本也是個冷心冷情的涼薄人,也就撇開手去。沒想到卻是身邊人狐假虎威遣散人,正主兒倒病著呢。
雲禎眼圈不知怎地一紅,一改之前那生疏樣子,仗著自己從前小得不知事的時候曾在姬冰原膝上吃過東西、玩過玉璽的資歷,厚著臉皮裝孩子,拉著姬冰原的袖子又蹭了過去。「阿娘去了,原就不好再用長史,知道皇舅舅心疼我,只是還是不僭越了。」
姬冰原始料未及,看著這孩子又依偎過來,臉色潮紅,說話也不似從前任性的樣子,心裡又猜疑起來孩子是不是在外頭受了委屈。義姊不在,怕是旁人也輕慢了。他心裡雖然盤算著,不得已又接著雲禎身子,感覺到手裡一把骨頭,有些瘦得過分,不由又有些生氣。「看你瘦的,定是又和以前一樣不好好吃飯,不愛吃肉。」
雲禎閉了眼睛,含含糊糊地團在了他懷裡。「我還守著孝呢。」
姬冰原倒是忘了,摸了摸他的頭髮,濕漉漉的都是汗,伸手接了帕子過來替他擦。「心到禮到,誰還真的三年不吃肉?你娘要知道,可要心疼死。」
雲禎不說話,心下卻暗自計算:怪了,第一世第二世,自己也都生了病,過幾日也就好了,不過是風寒罷了,可沒有驚動姬冰原來探病,今晚是怎麼回事?如今雖然身體難受,但看姬冰原神色輕鬆,想來也還是風寒罷了,究竟有什麼和前兩世不同?是了,是那些老兵。前兩世自己病著,不太記得事,醒來才知道他們都自請離開公主府了。他雖然有些惆悵,但也沒太在意。這一世,自己卻將他們留了下來,是為了這嗎?原來姬冰原這麼在意這些老兵?不對,不是在意這些老兵,是在意母親留下的遺囑有沒有被遵守吧?
雲禎心裡又酸又軟,只是捏著姬冰原的袖子不放,前世裡姬懷素那憤恨不平的話在耳邊又響起:「皇上只寵你一個,對你最好,那是看在你母親面上。他罔視人倫,和義姊通姦生子,到最後甚至還想將皇位傳給奸生子。他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到時候青史會如何書寫?」
那冰清玉潔的人,被嫉妒和憤恨扭曲了臉。昔日盡心盡力輔佐之功、真心實意的耳鬢廝磨,都成了別有用心,朝夕相處的人,也變成非死不可的絆腳石。
雲禎在陰暗中無聲笑了下。罔視人倫又怎麼?通姦又怎麼?他都是死了兩世的人,還在意這些嗎?何況姬冰原和母親身負多少北定中原的功勳?
皇上還是皇子之時就領兵征伐四方,功績彪炳,登基後又勤政非常,文成武德,數次御駕親征平亂,可惜在戰場上舊傷復發,英年早逝,是青史留名的明君。
母親出身草莽,以女子之身領兵作戰,立功無數,救過高祖,得封長公主,一生正大光明、寬仁勇義,從未有過不可告人的陰私之事。她病逝之時,以軍禮下葬,舉世哀榮。就算他們二人有情,又如何?他們何等功勳何等人物,就憑那些小人,也配議論?
至於那什麼私生子是不是真的,還未可知,只是兩世皇上對自己確實頗多關照,但自己一直認為他是看在自己母親的分上,作為長輩照拂一二罷了。皇上一貫脾性太冷,又高高在上,因此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只除了自己鬧的那一樁驚世駭俗的事他也縱容之外。
雲禎原本就是個不拘規矩,有些古怪跳脫,對禮法有些嗤之以鼻的人,又想起雲慎微對自己一貫冷淡,對這個所謂的父親更是沒什麼感情,倒還不如皇帝對自己此刻的關懷,還顯得真心實意些。
他想到此處,對姬冰原越發眷戀,只依偎著他懷中。姬冰原倒沒想到這孩子病了如此黏人,原只是想來看一眼就走的,只得替他擦了汗後,又教人送了藥過來,逼著他喝了、看著他睡了,才回宮去。
第二日,姬冰原看到御膳房擺上來的梨,看著水靈,便又吩咐丁岱:「這梨子朕吃著還好,叫御膳房揀一筐送去公主府給吉祥兒。」
丁岱連忙應了是,姬冰原自己卻又笑了下:「倒是病了更乖巧些,之前和朕生分得很,又聽說如今氣性大,任性得很,我看還是嬌氣。」
丁岱心裡想著,這位驕縱的小侯爺上次在御街一鞭子抽爛誠意伯車窗的事,但皇上之前還直呼雲禎的名字,去探個病回來就變成「吉祥兒」了,臉上也難得見了笑,顯然很吃昭信侯病中的撒嬌,連忙笑著應和:「那是,都說像長公主嘛,長公主那份氣度,可不是一等一的。」
姬冰原不以為意。「像義姊才好,若是像雲慎微,那才窩囊。」
丁岱哪敢接話。雲慎微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題名得封探花又尚了公主,文質彬彬,說話曲裡拐彎,皇上和長公主卻是帶兵打天下的人,看不慣謹小慎微的讀書人,也不奇怪。
他忙下來傳話,讓人送梨子去昭信侯府,一邊心裡想著原本長公主薨後,這公主府早就改名為昭信侯府,宗正寺的內務司也上過一次摺子,請撤公主府儀制,收回長史等建制另行委派任命,但皇上聖眷不改,一直沒批。看來這公主府的儀制,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撤。